
第33章 番外 贵霜银币
乐山一行人离去,诺槃陀命人给骨咄禄沏上茶,随即关上书房的门,把手中的钱币丢了过去。
“确是蒋守忠的女儿?”诺槃陀问骨咄禄道。
骨咄禄接过钱币看了看,是一枚贵霜银币,这是诺槃陀给蒋守忠的信物,自己也有一枚。
“错不了,她小时候我见过,虽然过了这么些年,眉眼之间,还是有几分相似。”
“嗯。”诺槃陀点了点头,这贵霜银币也确是自己给蒋守忠的。
“他身边这两个人?”
“那个自称是江宁县不良人的看着也无不妥,倒是蒋姑娘那位夫君……”
“兄弟也觉得他不妥?”诺槃陀问骨咄禄。
“说不上不妥,只是觉得哪里有些似曾相识。”
“我看他眼神有些闪烁,好像并不若他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既然蒋姑娘认他是夫君,我们也不好说什么,蒋大人与我们有恩,我们也是定然当要帮他们的。”
“没想到蒋大人会横死,当年如果没有他,我们可能都活不到今天吧。”骨咄禄的一句话,把两个人都拉回到了十几年前。
陇西的黑戈壁之中,诺槃陀参加的商队已经断粮七日了。最后的一点饮用水也在两日之前耗尽,商队的人已经开始杀驼马吃肉饮血,但他们知道,如果再走不出去,驼马吃完了,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黑戈壁西起弱水,东至甘州,横跨整个河西走廊,绵延千里。这里荒无人烟、极端干旱,一座座光秃秃的丘陵被风蚀日晒的兀突而凄凉。地面遍布黑色的碎石,棱角分明,植被稀疏,一望无际。
如此荒凉的地方却是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东西往来的商队,都要在此经历艰难险阻的考验。苦归苦,带足了补给,跟随熟悉的向导,总是能走出去的。但是近年来大唐与吐蕃的战事不断,一路上商队不断的遭到吐蕃和突厥军队的袭扰,辎重已经失了大半,这才在这黑戈壁之中陷入绝境。
是否还要继续杀驼马,商队里的人已经产生分歧,其实这也只是大家精神和身体崩溃的征兆。诺槃陀没有参与在众人的纠纷之中,他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这时候只有听天由命。
诺槃陀生在康居国,家里是粟特商人,在家里排行老三。粟特商人有一个习惯,但凡家里的男子成年之后,就会拿出家里的部分家底,让这成年男子去往大唐经商。西域往大唐,千里迢迢,九死一生,但成功了就是一本万利。历代的粟特商人都是凭借自己经商天赋和活着走出荒漠的运气,延续着丝绸之路上的神话。
出行之前,父亲就已经告诉诺槃陀此行的凶险,诺槃陀虽然年纪轻轻,却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然后现实的残酷还是远远超过了诺槃陀的想象。
又过了两日,商队继续往戈壁滩的深处走着,沿路的白骨已经预示了这是一条死亡之路。很多人已经倒下了,诺槃陀也手握着母亲给的念珠在游离中祷告着,仿佛看见亲人们自远处走向自己。
这黑戈壁昼夜温差极大,加上数日滴水未进,诺槃陀已经神志不清,浑身发抖。皓月当中,四周四死一样的寂静,诺槃陀感觉生命的最后一点温暖正在逐渐离开自己的身体。
正在这时,商队中突然有人大喊道:“有人!有人!”
很多人抬起头,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夜色中,马鬃山的山坳里扬起了飞沙走石,尘土之中隐隐的出现了大队的人马。
所有人都渴望却又惊恐的望向远处,不知道是不是海市蜃楼,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诺槃陀已经完全支撑不住了,不管是遇见了救星,还是劫匪,或是幻影,他都只是噗通的一声倒在了沙砾之中。
诺槃陀醒来的时候,身边有一个突厥打扮的青年正在给他喂水,诺槃陀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用迷迷糊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人。
突厥青年也未说话,让诺槃陀喝了两个口水之后便起身离开。诺槃陀定了定神,环顾四周,正是那些被救下来的商人,聚集在一起喝水饮食。不远处是堆积着他们剩余的货物,有大唐士兵模样的人在一旁把守。
诺槃陀明白了,他们是遇到了大唐的军队,得救了。
当天夜里,唐军的将军前来视察,慰问了劫后余生的商人们,此人便是蒋守忠。
原来左威卫将军王忠嗣刚刚在率部在郁标川突袭了吐蕃赞普大酋,获得大胜。副将蒋守忠此行就是带着部分战俘返回驻地,却没想到在黑戈壁之中遇到了迷失方向的商队。
商人们感谢了蒋守忠的救命之恩,纷纷要拿出钱财酬谢,蒋守忠不受。商人们又表示要跟随蒋守忠一起回往驻地,拿出的银钱是作为路费,犒赏将士们的陪扈,蒋守忠这次勉强收下。商人们清楚,这不仅是感谢唐军的救命之恩,更是一路上多了安全保障。这丝绸之路上除了凶险的戈壁,更凶险的是沿路的劫匪和吐蕃的军队。
唐军一路往东,又行进了十几日,这期间,诺槃陀结识那个给他喂水的突厥青年,他叫骨咄禄。
骨咄禄是战俘,但他并不是吐蕃人,而是吐蕃的奴隶,一个少年突厥狼卫。原来这突厥各部落之间相互攻伐,和吐蕃之间也是纷争不断,战败一方就会沦为奴隶,骨咄禄很小就做了奴隶,在这次郁标川之战中又被大唐的军队俘虏了。
一行人中还有一位名伶和一个番僧。这伶人从龟兹来,名叫莱瑞诗。龟兹的舞技声名远播,而莱瑞诗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龟兹是大唐的安西四镇之一,却也是大唐和吐蕃的纷争之地。莱瑞诗也是因为躲避战乱,向长安迁徙的途中为突厥人所掠。说是躲避战乱,其实就是随军,这也是她们的主要生计来源,当然也是她颠沛流离生活的开始。
这和尚法号不空,狮子国人。因为玄奘法师取经的成功,打通了西行的通路,僧人们在大唐与天竺之间的往来便变得毂交蹄劘。不空法师年少时随金刚智三藏法师来到中土大唐,此后便在洛阳广佛寺学习律仪和唐梵经论。金刚三藏法师圆寂之后,不空尊师命,带着弟子们重回狮子国学习秘法。这次是带着密宗心法回返长安,却不料遭遇上了大唐和吐蕃的郁标川之战。
一行人跟随蒋守忠的大队人马向东南行进,没走几日,却又遇到了新的麻烦,由于队伍的人数增加,所带的饮用水再次告急。
在这么下去,所有人都得渴死,难道要把刚刚营救的这些人再次放弃嘛?正在蒋守忠两难之际,骨咄禄献上了一计。
原来骨咄禄自下在玉门关一带长大,对周遭的环境最是熟悉,他知道玉门军以南有芦葭泉,周二丈,深一丈,驼马千头饮之不竭。
不过要想到达这芦葭泉最快的路却要经过蛇碛之地,其中遍布毒蛇,山谷中毒气如烟,纵横数十里。凡飞鸟从山谷过,皆会被毒气所迷,悉数坠地,群蛇吞食。若要绕行蛇碛,至少需要十日,蒋守忠思绪再三,决定冒一冒险。
蒋守忠决定杀十匹驼马,置于蛇碛谷北,将群蛇引出。但十匹驼马不够群蛇吃上半个时辰,还需十位勇士拖上部分驼马的肢体与大部队背道而驰,吸引群蛇,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骨咄禄自告奋勇,带领几名大唐的勇士执行这一任务,但此行也意味着九死一生。
蒋守忠把剩下不多的饮用水全部给了骨咄禄,众人分头行动。
十匹驼马的血腥味立刻吸引了蛇碛谷里的群蛇,成千上万的毒物蜂拥而出,漫山遍野的爬行着,看的人毛骨悚然。
蒋守忠带领的大部队借机鱼贯而入,进入山谷,群蛇只顾着吃肉饮血,不少都被踩成了肉泥,立刻又被其他蛇分食。
大部队才行进了没多久,那十批驼马的尸体果然已经被吞噬的干干净净,只剩下森森白骨。幸好有骨咄禄带着人拖着鲜肉在前引逗,群蛇才没有回头去攻击蒋守忠的大队人马。
蒋守忠不敢有任何停留,催促着车马寻行逐队,快速通过,诺槃陀和莱瑞诗缩在马车里但闻得腥臭扑面而来,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狂奔了几个时辰,大部队才来到了蛇碛谷的边缘,逐渐放慢了速度。回头望去,刚刚追赶骨咄禄等人的蛇群已经回到了山谷,密密麻麻的恐怖如斯。
蛇碛再次被毒蛇封锁,骨咄禄等人再也没有机会穿过山谷了。这也是为什么蒋守忠会把所有的水都留给了他们,十位勇士现在只能多绕行十日前往芦葭泉,不知道在水尽之前能否赶到。
骨咄禄等人带的水到第七日便喝完了,但几人还是一路上挖沙找水,勉强坚持到了与蒋守忠汇合。
大家在芦葭泉备足了饮水,欢欣鼓舞,再往东南走便是青海湖了,水草丰美之地,当可安心落意。可是谁也没想到,在青海湖却又一场更大的劫难在等着他们。
青海湖是从西域回往长安的中转站,当蒋守忠带领着的战俘、商旅团队接近青海湖的时候,探子来报,发现湖边已经驻扎满了大片的营帐。这些营帐呈多边形,由黑色牦牛皮毛制成,一看就是吐蕃的营帐。营帐周围环绕着成百上千的战马和牲畜,湖边的土地肥沃,夏天的牧草高过牦牛的腹部,所有的牲畜都吃的膘肥体壮。
一看到吐蕃的营帐,蒋守忠心知不妙。大唐和吐蕃纷争多年,近些年对于河套地区的争夺更是越演愈烈。吐蕃人悄无声息的侵占了青海湖,必有所图,自己这点队伍冒然前进只会是羊入虎口。
蒋守忠立刻命令队伍掉头,想要回去和王忠嗣的大部队汇合。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带领的是战俘和商队,行进速度缓慢,吐蕃人一旦发现自己的行踪,必然在劫难逃,只能听天由命。
果然,没多久,蒋守忠的队伍很快就被吐蕃的探子发现了,吐蕃人立刻派出一队人马追击。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快速的逃回湖东四十里的要塞石堡城。
石堡城,吐蕃人称作铁刃城,位于黄河河谷和长江河谷之间的高地上,控制着逻些到长安的咽喉要道,也扼守着进出青海湖丰美草地的交通,一向是大唐和吐蕃的争夺之地。
蒋守忠命令部众丢掉辎重,快速撤退,却还是被吐蕃的骑兵赶上,一时间被冲的七零八落。
骨咄禄、莱瑞诗和诺槃陀都是漂流在外的异乡人,在唐军的队伍里寄人篱下,特殊的身份让三人一路来心心相惜,相互照顾。在遭遇吐蕃铁骑杀戮之时,唐军自顾不暇,更加不会管这些战俘和商旅,莱瑞诗和诺槃陀手无搏鸡之力,多亏了骨咄禄挺身而出。
一路且战且退,蒋守忠的残部终于赶到了石堡城下,骨咄禄保护着莱瑞诗和诺槃陀也混杂其中。吐蕃人担心有诈,也不敢冒然追击,众人得以侥幸逃入城中保住了性命。
在石堡城中坚守了十天也没能等来王忠嗣的救兵,眼见粮草已尽,蒋守忠决定冒险弃城,北上张掖与王忠嗣的主力部队汇合。
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蒋守忠率领着残部偷偷的摸出石堡城,骨咄禄、莱瑞诗、诺槃陀、不空等人也混迹其中。
谁知道吐蕃人早就派了探子守在石堡城,唐军的一丝风吹草动立刻就被发觉了。
蒋守忠的队伍还没有逃出多远,吐蕃的大军就已经追了上来,眼见众人在劫难逃,不空和尚却在此千钧一发的时刻大显神威。
就在吐蕃军队已经近在咫尺之时,不空和尚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手持锡杖,立在原地,口中念念有词,从布袋中抓出一把香灰撒向空中。
蒋守忠、骨咄禄等人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顾着仓皇退遁。
突然之间,天空中轰雷掣电,白色的灵晔划破夜空,银绳金钲,照若白昼,惊的所有人目瞪口呆。
矆睒天鼓之中,一只魔龙破空而出,面目狰狞,头长九角、面生九目、体有九臂,浑身的鳞甲在雷光中熠熠生辉。
无论是蒋守忠的人,还是吐蕃的军队,都被这场景吓得魂飞魄散,吐蕃人更是惊慌失措,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库哈因德维瓦唔哦库!库哈因德维瓦唔哦库!”吐蕃人大喊着,纷纷跪地叩拜。
魔龙在空中张牙舞爪,蜿蜒盘绕,俯瞰众生,气吞乾坤。
蒋守忠趁机带着部众落荒而逃,过了一刻不空和尚才收了神通,转身追赶众人去了。
魔龙从天空中消失,雷鸣电闪也嘎然而止。
原来在吐蕃的信仰当作,天为神界,中为赞界,下为龙界。赞神和龙神都是三界中最重要的神灵,而龙神和赞神相结合产生最强大的魔龙赞,它拥有无边的法力,能吞天地。
不空禅师刚刚召唤出的神龙正附和北方魔龙赞的形象,看到《十万龙经》中的魔神现世,吐蕃人哪里还敢继续追赶,更何况占领了要塞石堡城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众人侥幸逃脱,跟随着蒋守忠的残部一路颠簸回到张掖。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诺槃陀所携货物已经悉数遗失,只能留在张掖白手起家,重新开始。两年时间,依靠他精明的经商头脑和随身带着的一颗夜明珠东山再起,富甲一方。
蒋守忠钦佩骨咄禄的英勇,便赦了他的奴籍,骨咄禄凭借一身本领,行走黑白两道,也在张掖立住了脚。
莱瑞诗跟不用说,凭借倾城的美貌和出众的舞技,在张掖成里迅速走红,成为名噪一时的舞妓。
但是三人并不愿在张掖久留,长安才是他们的夙愿之地,两年之后,他们义无反顾的再次踏上了东行之路。
诺槃陀感念蒋守忠的救命之恩和骨咄禄的扶持,这才有了贵霜银币的约定。
“没想到一晃十几年都过去了,真是乌飞兔走、白驹过隙。”骨咄禄的话把诺槃陀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光阴荏苒,二人的两鬓都已经被岁月染上了白霜。
“听说那狮子国的和尚也在长安,想想当年若不是他的障眼法,我们的命恐怕都留在石堡垒城了。”
“他起初在净影寺开坛灌顶,后又奉诏令去了河西。”骨咄禄轻描淡写的说道,无意间透露着他黑白通吃的本领。
“还是你消息灵通。”
“我也时常梦见张掖、石堡城,还有那黑戈壁。”骨咄禄突然黯然道,“总觉得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去,这长安的日子虽好,却不知道能到几时,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
“人都是被时代推着在走,只要大唐的盛世还在,我们的好日子便也未尽。”
这可惜此时还无人知道,大唐的盛世正在走向他自己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