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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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4)

旅途中有几次,忒尔伊完全忘记了他要去往何处。他听着沿途森林里清脆婉转的鸟鸣,沉醉于山河秀美不能自拔。但时不时地,他也会感慨因主教的命令而失去了自由,万分惋惜本该用于创作的时光白白付之流水。旅途并非总一帆风顺,每当此时,他会变得灰心丧气,不知是否能坚持一年,转而开始思考如何在画布上呈现恶魔。他想到过几个恶魔形象,可很快便模糊不清,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他被施了咒语,想象力被削弱了。

他和驴子到达湖边时,天气已然转凉——湖面就和圣易路威瑟斯教堂穹顶画中的天空一样湛蓝。清爽的湖风掠过湖岸外半英里的小岛,吹拂在他们的脸上。忒尔伊从他站立的位置,可以看到建在一片光秃秃的橡树林间的恶魔宫殿,以及歪斜不正的屋顶。潮水仍未退去。沙滩上有一颗巨型鹅卵石,就像个鸟蛋卧于巢中。忒尔伊在巨型鹅卵石与沙滩的倾角处安顿了下来。他升起篝火,吃了一条前天捕的鱼,点燃了烟斗。赫尔梅斯踱到火堆前,转来转去,暖和身体各处。

黑暗中有奇怪的声音传来:低吼声,啜泣声,和故意扯长了嗓子的笑声——笑声总会渐渐变弱,变成痛苦的呻吟。忒尔伊裹紧了斗篷。整整一个钟头,他吓得一动不敢动,湖面上似乎有个人朝他走过来。到最后,他终于看清那只是星光、湖水和风儿形成的虚影。赫尔梅斯烦躁不安,驴眼大睁,鼻翼翕动,“咴咴”直叫;而艺术家本人,则在瑟瑟发抖——他不单单感到了寒冷。这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他又做梦了,没见到圣灵,只有一桩可怕的谋杀案浮光掠影般闪过。他含混地咒骂着醒过来三次;有两次,半睡半醒间,似乎黑暗中有个人凑到他的耳边,细声细气,发音清晰,狂热地念着祈祷词。他逃入了深沉的睡眠中,如同逃入了母亲温暖的胞衣。

第二天清晨,阴云密布。自打睡醒起,他的口里就萦绕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烟灰味。他吃了一条鹿肉干,喝掉了最后的一点果酒,在赫尔梅斯的陪同下,来到了湖岸边。潮水显然已经退去,然而寒风凛冽,齐膝的湖水刺骨冰凉。他抓住缰绳,拉着驴子向前,但这头畜生一步也不肯动。他骂了赫尔梅斯几句,丢掉缰绳,挪着小步,走进了湖中。冰冷的湖水让他打了个激灵,冻得他一时差点没闭过气去。就在此刻,这场随心所欲的旅行瞬间失去了它的神秘魅力。他顶着风,涉水前行,斗篷很快被双腿溅起的水花浸透。路到中途,一阵劲风袭来,他的帽子被吹掉,随风飘向了云端。

他用了一个多钟头才到达小岛——有好几次,眼看很接近了,小岛却离他远去。他打着冷颤,心情沮丧。迫于求生本能的驱使,他跑过沙滩,进了林子,立即开始收集生火用的干柴和落枝。待他从衣兜里去取出打火石时,他的双手已经冷得失去了知觉,几乎捏握不住,但火苗总算燃了起来,把他从寒冷中解脱出来。他休息了一阵,就着火堆的温度烤干衣服。下午三四点钟时,太阳略微探出了头。他朝着废弃宫殿的方向进发。

宫殿的灰石外壁破败崩塌;玻璃窗污脏不堪,几乎没几扇是完整的。巨大的房间内,家具装潢皆在——不过,座椅朽烂,沙发陈腐发霉;大吊灯和吊链尽数化作了铁锈,吊灯的坠饰粉碎于地板上,犹如一堆堆的砾盐。他经过了一个房间,鸽子安居于衣橱里;又走过数个房间,一只霸占了壁炉的狐狸冲着他龇牙咆哮;再往前,房间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宫殿的屋顶有几处塌陷了。通往第二层的楼梯松散开裂,摇摇欲坠,无法攀爬。他穿过一处杂草连天的内庭,顺着一条柱廊,进入了另一处房间错综复杂的建筑里。在一个房间内,他发现了一副保存完好的壁画。壁画绘于拱门之上:只见烟波碧淼的大海上,一道海浪向内劈头打了过来,仿若房间行将被海水淹没一般。

忒尔伊浮想联翩,他想象着曾居住在这里的人,想象着他们的悲欢离合,还设想了恶魔最终是用了何种阴谋诡计侵占了宫殿。“恶魔,去他妈的。”他最后说道,转身回返,争取在太阳落山前离开这里。他又穿过了满是杂草的内庭,但重新进入来时的建筑时,肯定走错了门,因为他不记得来时途经过现在的房间。在一个房内,他看见了一具躺在摇椅上的孩童骸骨——他确定之前没遇到过这样的东西。房间越走越多,总也走不完,仿佛会增加似的。夕阳离地平线越来越近,阴影愈发地浓重。

忒尔伊来到了一条绿漆剥蚀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他下意识地以为“可以出去了”,于是连忙跑过去,一把拉开门。但门后不是出口,而是一段楼梯,通往黑黢黢的地下室。一股难闻的怪味从门内翻涌而出,他蹙起了眉,扭过头去,准备关门。突然,他听见阶梯“咯吱”响了一声,接着又传出“咚”的一声;然后,“咯吱”、“咚”交替响起。下方的黑暗中,现出了一张头戴王冠的脸:尖锐的下巴,蓝色的头发和覆盖着冰霜的皮肤;祂双眼圆瞪,焦黄的虹膜中央生着细长的竖瞳;形如公羊的弯角从两边鼓胀的太阳穴伸出。此时,恶魔已完全走出了黑暗。祂长着两条羊蹄,皮毛上挂着冰凌,笑容狡黠。

艺术家惊惶失色,慢慢向后退去,简直不敢相信传说成为了现实。恶魔走到楼梯顶部,步入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来客了,”祂说,“这倒是件稀奇事。”

忒尔伊试图使自己镇静下来,告诉恶魔他是来给祂绘制肖像画的,但临到开口,他居然鬼使神差般地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用蓝色?”

“蓝色是死婴的肤色。”这位堕落天使答道。

“我是个艺术家。我听说您住在这里;我在想能否为您绘制一幅肖像画。”眨眼间,身形怪异的恶魔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位身穿金色服装的老翁。祂那冰柱般的脑袋变圆了,脸上也多了几分讨喜的意味。一绺绺如夏日悠悠云朵的稀疏白发在祂的头上长了出来。

“你在耍什么花招?”恶魔笑问道,祂的声音现在充满了岁月的厚重感。

“耍花招?”

“我知道你是主教派来的。”

忒尔伊意图撒谎否认,但老翁地摇了摇头,警告意味十足。“是的,没错,是主教派我来的。”

“你绘制了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的新穹顶画里的人物。”

“是的。”

“我去看过,真是大开眼界。”

“这么说,您愿意让我为您画像?”

“也许吧。”

“必须是您的真容。”

“我没有习惯对上帝的泥偶展露真容,不过也并非不可以,但你要付出代价。”

“您想要什么?”

“如果你同意杀死一个我指定的人,我将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现真容,这样你就可以完成你的肖像画了。”

“杀谁?”

“首先你得同意,然后我再告诉你杀谁。”

“我不是谋杀犯。”忒尔伊说。

“目前还不是而已。”

“即使我以前认为您的肖像画会让我获得大笔报酬,我现在很怀疑通过如此下作方式绘制的肖像画能有什么价值。我敢断定,您不会总以冻死鬼或者老翁的形象示人吧。”

恶魔哈哈大笑。“你们艺术家胆子够大,”祂低吼道,“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保证,但凡看过肖像画的人,不论我变化成什么模样,在我找上他们的时候,他们能立马认出我来。你在凯德霍尔的集市都碰不上这样划算的买卖。”

忒尔伊觉得恶魔的提议真的很诱人,就在那时,他意识到事情糟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以手掩面。“我不会随便去杀人。”他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

“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一个特定的人。”恶魔说。

他在湖岸边的沙滩上睁开双眼,湖对面的宫殿遥遥在望,驴子赫尔梅斯仍未离开。忒尔伊心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但和恶魔相遇之后的细节,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一幅镶了框的空白画布放在他的身边,他将它拿起,塞入了赫尔梅斯驮着的行李里。他伸了个懒腰,深呼吸了几口冷冽的空气,摇了摇头,牵起驴子的缰绳,返回圣易路威瑟斯。归途似乎比来路要长。漫漫寒夜过去,湿漉的旷野晨雾弥漫。北风像刀子般吹透了他的斗篷;睡眠中,他不停地打着哆嗦。不管他将火堆烧得多旺,他依旧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他越来越靠近火堆,以至有天晚上,火焰灼伤了他的手。疼痛感呼啸着掠过全身,他猛然惊醒,记忆打开了一个缺口。

蓝色的恶魔一只手搂着忒尔伊的肩头,画家忍受着恶魔粗糙毛发上的冰凌和祂身上腐肉般的恶臭。“肖像画完成了,”恶魔指着画架上的空白画布,低声说,“带走它。杀死我指定的人。被你杀死的人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画布将向全世界展现我的真容。所有看见此画的人,在我靠近他们时,都能认出我来。现在,回你的村子去,等待我的杀人口信。”忒尔伊回想起,他原本摇着头说,“不,”只是须臾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点着头说,“好。”然后他们去了阳台,恶魔抓起一只落在锈烂栏杆上的鸽子,咬掉了它的脑袋。

画家和驴子回到了圣易路威瑟斯——不久后,风雪越过群山,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忒尔伊未作片刻耽搁,便跑去见主教。他坐在主教的红色天鹅绒办公室里,抽着烟卷,喝着加了蜂蜜的葡萄酒,直到此时,他心中的寒意才开始消退。

“我还以为会用更长的时间,”主教说,“你是想告诉我,你见到了恶魔,成功说服祂坐下来让你作画,甚至你已经完成了祂的肖像画,而这一切只用了短短数月时间?你一定认为我是傻瓜。”

“且听我把话说完,大人,”忒尔伊说,“我去了您告诉我的那座小岛,在岛上的宫殿里见到了恶魔。我花了几天为祂画像,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我是在睡梦状态下作的画。这是祂的肖像画。”忒尔伊从座椅后拿出镶框画布,递给办公桌对面的主教。

主教看见空白的画布,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他问。

“肖像就在上面,不过您看不见。黑暗之主会指定一个人给我,只有我杀死那个人后,肖像才会显露。我想得到您的允许,以教会的名义行杀戮之事。”

“思想扭曲的毒蛇,”主教说,“实在是异想天开。是的,当然,杀人。假如杀一人能救万人,善莫大焉。你有匕首吗?”

“我有匕首,可我没勇气。”

“等你得知该杀谁之后,告诉我,我来帮你。”

忒尔伊摇了摇头,却回答道,“好的。”

“我要把这幅画挂在我身后的墙上。你完成壮举时,我自会知道。”

主教又甩给忒尔伊一袋金币,并手画十字为他祝福。

“等一下,”画家说,“万一祂要我杀死你怎么办?”

主教向后靠在椅背上,举起了双手,“我当杀身成仁。”

忒尔伊返回柯迪兰的工坊,全身心投入了圣灵雕像的创作中。大师的帮工们老早就买回来了一块细腻无比的巨型白色大理石,材质之完美,让画家将恶魔的肖像画抛诸脑后。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壁炉里大火熊熊,柯迪兰和忒尔伊坐于绘图台前,讨论圣灵的雕刻方案。“做了这么多研究之后,我确信,没有人真正知道圣灵的具体形象,”大师说。

“圣灵肉眼不可见。”忒尔伊说。

“祂能使人无玷成胎。”

“祂是灵,但不是幽灵。”

“我的预想方案是这样的,”柯迪兰说,“我想创作一颗巨大的大理石球,石球安放在基座上,给人造成一种石球飘浮在空中的错觉。”

忒尔伊笑了。

“用镜子可以达到你说的效果。基座必须制作成凹面,石球与基座的接触部位仅限于一个点。困难之处不在于造成错觉,而在于如何平衡石球的重量。”

他们开始了大理石的雕刻。在工作的过程中,大师向自己的学生传授了石雕之道。忒尔伊学习得很快,享受着雕刻所要付出的体力劳动。他不断挥动铁锤击打凿子,感到身体越来越强壮;他精益求精,凿下的大理石屑越来越细,仿佛在打磨大理石一样。一天,柯迪兰称赞了他的技艺,忒尔伊却没由来地心中一寒。他突然觉得,自己学习石雕的激情和热爱好像落在那只停歇在锈烂栏杆的鸽子身上。他脑中浮现出恶魔抓住鸽子,咬掉脑袋的景象。“如果关于祂的传说是真的,祂现在会告诉我杀掉大师。”画家暗想道。但几天过去,恶魔和落雪一般悄然无声。

这一年冬至,山林荒寒,日影西斜,主教出现在柯迪兰工坊的门口。一个帮工开了门,脱帽行礼后,领着主教进了屋。大师停下了工作,走上前与主教交谈。主教到底对忒尓伊打了个招呼——而他正努力躲藏在已然变小许多的大理石块后面。他只得放下工具,走了出来。

“教会事务。”主教对柯迪兰说。

“不是找我?”大师问。

主教点了点头。

“感谢上帝。”大师说完便欢笑着走开了。少顷后,铁锤击打凿子的声音响彻了整间工坊。“我猜,恶魔莫非是被凿石头的声音震聋了吗?”主教说。

“您知道的,传说中,恶魔有多忙。”忒尓伊说。

“你什么都没收到?”

年轻人点了点头。

“话必须先讲清楚——如果恶魔告诉你杀谁,你必须毫不迟疑地杀掉那个人。而且,容我补充一句,你不得顾及自身的安全。这是为了大局着想,是为了更大的荣耀。你明白吗?”老人伸出手抓住了忒尓伊的手腕。他的抓握力量之大,两人都吃了一惊。

“明白,明白。”忒尓伊紧张地点头道。

“恶魔引诱有罪的人从不等待。我希望这几天就能在办公室看到祂的肖像画。”

忒尓伊向柯迪兰吐露了实情:他是如何踏上废弃宫殿的旅程,主教又是如何命令他顺从恶魔去杀人。大师说,“主教疯了。我在教廷认识几位有权势的大人。我会把此事告知他们,然后会安静地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