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3)
听过她讲的逸闻后,我有些犹豫,但最后出于礼貌,还是致谢接受了。她送我到了车旁,上车前,我们握了握手。“你是最后一个。”她在车开走前对我说。
我回到家后,立刻四处找地方放置镰刀。我做了件疯狂的事:我把它塞进了车库里的大冰柜里,放在储藏菜园蔬菜的冷藏层的下面一层。我估摸着,我会把镰刀里的不祥冻死。
词娃娃博物馆和老博士吉尔林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长达一个多星期。我坐在屋外的苹果树下,凝望着远处的玉米地,看是否能发现一个朦胧的身影从一排排玉米间走过。什么也没看见。天气渐渐转冷,无法安坐屋外,而农夫弗兰克已开着联合收割机收获玉米。这时我来了灵感,想到了个故事:一个虔诚的画家受一个主教委托,踏上了寻找恶魔和绘制恶魔真身肖像画的旅程。[7]故事篇幅相对较长,颇费想象力。等我完成初稿时,田地已收割完毕,天气冷得只能待在屋中。这个故事的修改耗时良久,直到仲冬时才算定稿。
那一夜,我心满意足,稿子总算可以寄出了。也就在这一年最冷的一夜,我梦到了割麦人曼克。在梦中,我下了床,来到窗前。时间是深夜,房间里没开灯。满月临空,我看见果园和菜园边的荒芜田地上,一个人影在雪中走动,一下下挥动着寒光闪闪的弯曲刀刃,就像老式的钟摆。钟声般清晰的哭泣声远远传来,哭声中饱含心酸。我醒了过来。
第二天上午,我驱车去小镇买烟。驶到弯道处,看见前天还好好的灰色谷仓和词娃娃博物馆已经坍塌成了一堆冒烟的残砖废瓦。焦黑的废墟中仍有橘红色的火苗蹿出,院子和田地间浓烟滚滚。我立刻想到了贝弗利将烟灰弹到地板上的习惯,同时想到了埃夫龙喜爱纵火的嗜好。然后,我看见了她——她穿着蓝色的长睡袍和脏兮兮的粉色拖鞋,坐在房前白雪覆盖的草坪上,拐杖不知到哪儿去了,白发在风中凌乱不堪。砾石车道上停着一辆警车,一名警察拿着笔和便签本站在她身边,似乎在等着记录她的陈诉。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远方,表情悲痛欲绝,五官扭曲得就像“假脸面具”。我行驶而过时,意识到我所见到的是一个终结——词娃娃缔造者,始于词句,终于词句。
【责任编辑:李克勤】
主教的委托
The Prelate's Commission
翻译/萧贰
光辉如斯!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的新穹顶画,集透视与幻视两大绘画手法的煌煌之作,生动再现叛逆天使坠入地狱的场景:宝蓝色的天空中,天使翻滚着极速落下,搅乱了淡粉色的云朵;祂们的双翼渐渐分崩离析,洁白的羽毛四处飘散;祂们的五官渐渐狰狞,向怪物转化。刚从天堂驱逐出来的天使,绘于穹顶上部,形象小巧,显得既高且远;由上至下,天使沾染凡尘之气越重,下落的速度愈快,身形随之增大。最大的天使正好绘于礼拜者的头顶上方——只见祂双目圆瞪,绝望地将双手抓向天空,似乎发现摆脱不了重力的拉扯,即将坠入镶嵌于大理石地板上幽深盘曲的地狱图。穹顶的中央,阳光经巧妙折射形成了一个光圈,映照得明光烁亮。若有人仰首望入光圈内——那感觉真如同站在井底看井口——他会看见上帝震怒的巨大面孔。
负责监督教堂施工的主教一丝不苟地观察了柯迪兰大师的创作全过程——从灰泥和石灰的拌制,每日绘画进度的密语记录,到绘制画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可谓事无巨细。无论由何人瞻仰,其眼中露出的神色莫不能反馈出壁画的精妙绝伦。柯迪兰还主持了穹顶的设计,此番工程学的胜迹同样堪称巧夺天工,不过,最引起主教注意的并非是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大师有个助手,一个来自于王国北方林区的青涩年轻人,名字唤作忒尔伊。大师将绘制人物的大任交与了他。第一天工作结束后,很明显,年轻人证明了自身天赋异禀。经由他绘制的堕落天使,不管表情抑或姿态,都让人过目难忘。就算仅仅是他绘制的手,那虚握无物的十指也让主教感觉自己的灵魂仿若被深深地攥住了。
关于这幅恢宏巨作的消息,很快传得尽人皆知。壁画告竣的数个月里,人们纷纷从王国各处涌向大教堂。他们会先抬起头久久凝视,然后低头看向地狱深渊。罪孽不洁的人慑于心灵所受到的震动,双膝跪地,其中不少人当场皈依。理所当然地,主教攫取了绝大部分的功劳,但终归漏了些许残汤剩羹给大师,甚至连忒尔伊也分得了相宜的好处。五年的时光,主教亲眼见证了大师和助手们于穹顶上一笔一画地耕耘,直到一件旷世杰作的最终诞生。慢慢地,他的心中竟酝酿出了一个宏伟无匹的私密计划——复杂程度比建造穹顶不遑多让,愤怒程度比穹顶画中的上帝有过之无不及。
柯迪兰已经开始筹划他的下一个作品——大理石圣灵雕像。“通过岩石具象化不可言说的存在。”他对沃斯尼尔家族的赞助人如是说。接连数日,他和忒尔伊商讨该以何种形式用大理石表现圣灵。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两周后,一个飘雨的下午,忒尔伊被传召去了主教的办公室。
忒尔伊不无忧虑地猜想,被传召也许是因为最近几晚烂饮斗殴的不当行为。但他不过是想适度宣泄一番,以此从之前全心投入的壁画工作中解放出来。他来到了大教堂,站在自己的手绘作品下,惊叹不已,脑袋不由往后仰,乃至于脖颈酸胀。突然,他感到一只手搭在了肩膀上,耳畔传来了温和的话语,“切记,你的双脚踏于何处。”
忒尔伊低头看向地板上的地狱图,而后转过头去。那人正是主教。
“我有项任务给你。”主教大人说。
年轻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自己无力拒绝主教的任何要求。
“一项来自于上帝的任务。随我到办公室来,我们细谈。”
主教办公室内,地板上铺的地毯,墙壁上挂的壁毯,均采用红色的天鹅绒。他们在犹如王座般的纯手工雕刻木质高背椅上落座,一老一少隔着装饰奢华的办公桌相对而坐。两人分别喝着一杯加了蜂蜜的葡萄酒,抽着产自遥远国度的夜之小岛的烟卷。
“你在穹顶上绘制的画作让我叹为观止。”
“感谢您的赞誉,大人,不过,是柯迪兰大师启发了我的灵感。”
“你这么想就错了,我的孩子。是上帝启发了你的灵感。你的天赋源于上天。现在,教会召唤你侍奉全能的主。”
“我当遵从召唤,大人。”
“你将踏上一段旅程。”
忒尔伊将烟卷从嘴上拿下,说道,“但我们才开始着手沃斯尼尔家族的新委托……”
老人上身倾过桌子,眼神凶狠地剜向年轻的艺术家。他尖锐的指甲在硬木桌面上敲了两下。“沃斯尼尔家族就是一堆大粪,他们统统是食粪觉香的蠢货,听明白没有?”
“是的,大人。”
“现在,我有个委托,你的天资将会经受最严酷的考验。作为一名艺术家,以及教会的成员,你无权说不。”
忒尔伊点了点头。
“我要你勇往直前,游历全世界,找到恶魔,并画下祂的肖像画。”
年轻人不禁笑出声来。
“你的傲慢终将导致你的毁灭。”主教说。
“您误会了,大人。我因喜悦而发笑,得您看重,您认为我能担任如此壮举。我究竟该如何找到恶魔呢?”
“像你这般的人日日能遇见恶魔。恶魔向来不吝啬停下脚步引诱有罪的人。”
“即便我真的找到了恶魔,我该如何说服祂坐下来,让我作画呢?”
“教会召唤你,不是想听你的疑问,而是想看到你的行动。提问到此为止。”
“可是,为了什么呢?”
“恶魔善于伪装,外表千变万化。芸芸众生,无人对恶魔的诱惑有招架之力。人们需要辨识恶魔的能力,如此一来,当恶魔找来时,他们便能一眼看穿。我要求你发挥上帝赐予你的所有艺术才能,画下祂的真容。”
“遵命,大人。请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旅程?”
“立刻,马上。我们将赠你一头毛驴驮运行李,外加一袋金币作为旅费。等你完成了恶魔的肖像画,你将获得一笔丰厚回报。”
忒尔伊从未真正同意,但他不敢说什么。拒绝主教的下场显而易见——他会被绑在小镇广场的干柴堆上受烈火灼烧,他的皮肉会化为轻烟,就像画作中堕落天使的羽毛,飘荡在空中。他抽完了烟卷;这时,老主教提供了一条线索。
“据传说,卡洛佩斯山脉有一片湖,湖中有一座小岛,恶魔居住在小岛上废弃的夏宫里。”
年轻艺术家谦卑地点头称是,但他的心底却另有计划。他会利用教会的钱做一年的旅行,然后,待这场随心所欲的旅行失去了神秘的魅力,他会直接按照自己的想象绘制一幅魔鬼的肖像,再编造一通瞎话,讲述他是如何让魔鬼坐下来供他作画。主教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的说辞。更何况,他还能回来与大师一起继续创作圣灵雕像。
“魔鬼阴险狡诈,务必时刻保持警惕。”
“遵命,大人,”他说,“我今晚离开。请通知畜舍派个人,将毛驴牵到我的住处,我好让驴子驮上画架和颜料。”
主教将一袋金币甩在了桌上。“十二枚金币,”他说,“足够你远行千里。”
“要是我在女人的怀抱里找到了魔鬼怎么办?”
“我所担心的不是女人的怀抱。”主教说。
“要是我需要违反法律才能找到恶魔怎么办?”
“还在提问?我告诉过你,行动至上。你需要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让你的信仰指引你。”
忒尔伊走出大教堂时,雨已经停了。他穿过临近的茅草顶石屋村子,沿着一条泥泞小径——据说,亚当和夏娃逃离天堂时也曾走过这条小径——翻越几座青翠的小山丘,差不多快到了荒野的边缘。大师的工坊坐落于此。雕像就要动工了,帮工们都去了南方购买整块的大理石。忒尔伊看见柯迪兰坐在绘图台前,用拳头撑着下巴,打着呼噜。面向草地的窗户向外大敞着,和煦的微风送来了昆虫嗡嗡的振翅声和哀鸽的悲鸣声。巨大的工坊内动静全无,唯有大理石的点点微尘漂浮在阳光里。
“大师。”忒尔伊轻声唤道。老者动弹了一下,缓缓地从睡梦中醒过来。
“你来啦,”柯迪兰打了个哈欠,“我跟你说,我想到了如何处理雕像。一切都取决于光线。只有通过光线的明暗变幻,石头才能表现出轻若无物的效果。”
“我到这里来,是告诉你我必须离开镇子了。”
“怎么回事?难道我付给你的薪酬不够吗?”柯迪兰坐直身体,彻底清醒过来。
“主教交给我一项秘密的教会任务。”
“主教?那个低能儿。”
“你说得没错,但火刑不是我能消受的。”
“你的理由无可辩驳。”大师略作思量,点头道。
“我打算假装执行任务,一年期满之后,再以艺术的手段结束这场闹剧。你能将沃斯尼尔的委托推迟到那个时候吗?”
“只要你能答应我,假如到那时我老得动不了了,由你完成作品。好了,这项秘密任务是什么?”
“请原谅我,我发了誓要保守秘密。我今晚就得走。”
忒尔伊言出必行。他身披斗篷,头戴宽檐帽,趁着子午交汇的吉时,在银色的月光下启程出发。毛驴赫尔梅斯,这头脾气火爆的牲畜,背脊上高高地堆着各类物品,慢悠悠地迈动了四蹄。毕竟,旅行又不是赛跑。年轻人心满意足地任由驴子在前方引路。一人一驴上了一条小路,渐渐远离了村子,向更广阔的世界而去。忒尔伊吹起了口哨,依稀听得出是歌颂圣人伊弗瑞提尔的圣歌;而赫尔梅斯,每走出百来步,便会叫上一声,那声音像极了心中有罪的人临终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
两位旅者行走不休,不觉间,美丽的一天到来了,风清日暖,忒尔伊决定不如睡觉歇息。在高山顶上的一丛香柏树下,他和衣而眠。他的周围,青草依依,黄的、白的野花点缀其间,阳光透过枝叶,轻柔地洒在他的脸上。日头渐高,万物运转。他做梦了。他看见了圣灵,尽管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却形如一张搭在挂绳上的床单,被风吹出阵阵涟漪。圣灵对他讲了一句话,那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梦境中,空洞而圣洁。“你的任务与为他人酿蜜的蜜蜂一样重要。”祂说。
傍晚时分,忒尔伊在驴子高亢的嘶叫声中醒了过来。他刚站起来,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原来是猎人佩尔万。佩尔万蓬乱如鸟窝的头发上编着羽毛,肩头挂着一串兔子,腰间的皮带上掖着一只野鸡。
“你在这里做什么,忒尔伊?”他问。
“我正在执行主教指派的教会任务。”
“请接受我的同情。”他说。
年轻艺术家淡淡一笑,“你可知道,连绵的大山中有一座恶魔居住的小岛?”
佩尔万大笑不止,过了好久,他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水。“主教真是个失心疯的酒囊饭袋。你从这里笔直向西,翻过几座大山,会找到一条小径。这条小径上,每隔几里格[8],都有一个刻着十字架的石头标识。这些石头最早可是亚当夏娃树立的哩。顺着蜿蜒的小径,穿过群山,会到达一片毗邻湖水的荒芜之地。从湖岸边能看见小岛和宫殿的屋顶。等落潮后,你可以趟着浅浅的湖水到小岛上去。”
“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以打猎为生。我去过那里。”
“得走多远的路程?”
“如果你现在出发,天气转凉前就能到达。”猎人转身进了树林。
“关于恶魔,你知道点什么吗?”忒尔伊叫道。
“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忒尔伊和驴子天不亮便上路;到傍晚时,草草吃上几口后,他会画几幅风光小景,以保持画技不至生疏。当夜幕降临时,他会砸吧着长长的烟斗抽斛麻叶;吞云吐雾中,他对着赫尔梅斯打开了话匣子,谈起他梦到了圣灵。驴子说不了话,只是露出恍若明悟的表情,用似懂非懂的眼神瞪着他,恰到好处地在关键节骨眼上如临死之人喘息般叫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