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5)
年轻人谢过大师,回去继续工作。接下来的几周,光滑的圆球渐渐脱胎于大理石块,这近乎奇迹的过程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他忘却了主教的“神圣”任务,只关心雕像是否能完美无瑕。为了让自己的徒弟放下心来,一天,柯迪兰离开了工坊,前往教廷所在的城市,拜访熟人。由于他之前作品的名气,教廷中有几位神父非常渴望委托他修建一座巴西利卡式穹顶教堂。他回来后,对忒尓伊说,“几位与我交好的大人已经听闻了案件。但你要知道,教廷的办事效率不高。如果你能避开主教,到明年春天圣灵雕像完成时,我相信事情会得到圆满解决。”从那以后,柯迪兰在工坊的门口安排了个帮工站岗,时刻注意外面的情况;如果发现主教的马车到来,忒尓伊就从后门溜掉,跑过草地,躲进森林里。在第三次突袭般到访时,主教对柯迪兰说,“你们离绑在四堆干柴上不远了,只缺一簇火焰。”
“有意思,”大师答道,“我去教廷时,可不是这么听说的。”
主教退后一步,尽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他此刻才意识到忒尓伊把一切都告诉了大师。他随即装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说道,“请你对那孩子说,他必须尽快来见我一面。”
“当然,大人。”
那天晚上,大师和忒尓伊喝着葡萄酒,站在从浮空城运来的镜子前。烛光摇曳,忒尓伊模仿起主教说的那些疯言诳语。当忒尓伊模仿到自己问主教“万一祂要我杀死你怎么办?”时,大师开怀大笑,以至于酒都洒在了裤子上;当大师听到主教的回答时,更是笑得弯下腰,跪倒在地。“可别说啦,要笑死人啦。”大师气喘吁吁地说。几周后,雪地里第一批嫩芽破土而出时,漂浮的大理石球完工了,但忒尓伊却毛骨悚然地听到了大师那晚笑声的余音。
交付圣灵雕像的当晚,沃斯尼尔家族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庆祝晚宴。忒尓伊独自一人躲在大师的工坊里。毫无疑问,主教一定会出席晚宴;而直到此时,他也未曾收到恶魔的口信或是教廷的消息。没了石雕工作,他一想到主教的“神圣”任务,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像铁锤一般击打过来。他试图以绘画来消磨长夜,但每根线条似乎都画得不对。最后,他离开工坊,穿过冰雪消融的街道,去了日夜酒馆。几杯烈酒匆匆下肚,他的舌头打了结,口齿不清地向在场的所有人坦白道,他最终会听从主教和恶魔的要求,犯下一桩谋杀案。
沃斯尼尔家族的豪宅形如城堡,西大厅外的花园仅由一支火把照明,圣灵雕像揭幕典礼在这里举行。恶魔变化成了猎人佩尔万的形象,混在客人中进了花园里。起先,没人注意到祂,毕竟祂打扮得雍容华贵。揭幕仪式结束后,丁香酒流水般地端上来供客人享用。大师最新的惊艳之作受到了全场的喝彩,每个人都陶醉于雕像魔法般的错觉中。就在此时,猎人从木管乐队旁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冲向圣灵雕像。柯迪兰正接受着沃斯尼尔大家族全体成员如潮般的赞美,他看见佩尔万在冲刺中纵身跳起,短短一瞬间,他已计算出佩尔万的运动轨迹。但为时已晚。猎人落在大理石球上,踩着石球脱离了基座的支撑点,径直撞向镜子。镜子炸裂开来,玻璃碎片四处飞射。猎人呻吟着躺在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下面,脸上翻卷的皮肉就像一条条滴血的咸肉。猎人死亡之前,恶魔跳出了祂的皮囊,如同螳螂幽灵般顺着墙壁爬上了屋顶,俯视下方的混乱场面。客人尖叫着逃离,大师再次跪倒在地,但这一次泪流满面。恶魔微微一笑,然后,一丝气味引起了祂的注意。
忒尓伊踉踉跄跄地走出日夜酒馆时,一个教会的探子已先一步溜出酒馆,去找主教报告。画家步伐不稳地走在路上,左摇右晃,自说自话。他打定主意,要回自己的小屋,而不是工坊。比起再来一杯,他更想躺在自己的床上,把毯子拉到下巴下,美美睡一觉。“去他妈的恶魔大头鬼。”他啐了口唾沫,拖着脚坚定向前。很快,他来到了自己的小屋前。看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小屋,他止不住泪盈满眶。自打从寻访恶魔的旅程返回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屋。他推开低矮的篱笆木门,朝着小屋前门迈出了一步。在迈出第二步前,他察觉到身后道路上有什么东西。他转过身,看见了一个比黑暗更深沉的庞大阴影。夜色中,一头驴子走了出来,驴唇向外翻开,露出颗颗大牙。
忒尓伊好半天才认出是赫尔梅斯。他笑了起来,关上篱笆门,返身回到了道路上。“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拍了拍赫尔梅斯的面颊。驴子烦躁地甩了甩脑袋,向后退开。“怎么啦?”画家问。
驴子仰起了脑袋,张开了嘴。“我来这里告诉你,我想让你杀的人。”驴子用恶魔的声音说道。忒尓伊如醉冰窟,一肚子的烈酒登时化成了冷汗。他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四肢麻木。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恶魔问。
忒尓伊摇了摇头,却回答道,“是的。”
“听仔细了,我要你杀死……”祂说,但最后一个词轰然炸开,只听得一声驴叫。
“谁?”忒尓伊小声问,“杀死谁?”
“我要你杀死……”又是一声驴叫。同一句话一遍遍地重复,忒尓伊一次次地凑向前,希望能听到名字,但每次听到的都是驴叫。最后,他拔出了匕首,扑向赫尔梅斯,干净利落地割开了这畜生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但祂仍设法重复了两遍。“我要你杀死……”驴子嘶鸣倒地,声音渐弱,唯剩汩汩的流血声。生命从驴子体内迅速流失,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下一下地抽搐着;恶魔从温热的血泊中如雾气般袅袅升起,随风飘走了。画家推开篱笆门,走到小屋门前,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屋内阴冷潮湿,散发着一股霉味。他的酒现在已经完全醒了,而且心平气顺。他在壁炉里生了火,坐在扶椅上,盖上了毯子,静静地盯着跳动的火焰。
清晨来临,壁炉中的灰烬已然冷透,他仍坐在椅子里,酣睡未醒。士兵破门而入,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景。他们把他从椅子上扯下来,也把他梦中的圣灵扯得支离破碎。他们推攘着他穿过村子,一路来到大教堂前——火刑柴堆已经用引火柴和圆木搭好,人群已经聚集起来。当他从人群间走过时,他的邻居们唯恐躲避不及。他被粗暴地赶上柴堆,士兵将他的手腕和脚绑在了火刑柱上。教堂的工人快步跑过来,在他脚下的圆木上涂抹猪油,以使火能烧得更加猛烈。当一切就绪,教堂的卫队长举起了一根点燃的柴火棍,一位秉节持重的僧侣宣读了罪状。“罪人忒尓伊,因犯勾结恶魔罪,今判处火刑。”
忒尓伊魂飞魄散,浑身软成了一摊稀泥,胸膛不住剧烈起伏,心跳声像擂鼓般在耳中回响。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吼,想叫,却只徒然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他看见人群中,柯迪兰和帮工们被举着长矛、拔出刀剑的士兵阻挡着。大师大声疾呼,要求释放他的徒弟。卫队长抬头看向主教办公室的窗户。主教站在窗旁,身着金色长袍,头戴船形帽——他在献祭仪式上穿的法衣。他举起左手,手腕和手指翩跹灵活,画了个十字,优雅的姿态为他的仪容添色不少,人群为之惊异。柴堆被点燃,浓烟滚滚升起。忒尓伊的血液开始沸腾,皮肤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立时剥落化为轻烟,他总算叫出声来。他的惨叫声让人群肝胆俱裂,纷纷畏缩向后。主教居高临下地看着人群,直到烟幕遮蔽了视线,然后关上百叶木窗,远离了窗边。
他拿手在鼻子前挥了挥,试图把血肉烧焦的臭味赶开。“异端。”他说完又咳嗽几声,想把嘴里的焦煳味咳出来。他走向办公桌时,抬了下头,眼角余光扫过画布,发现画布上出现了人像,晃眼一看,却似乎瞧见了金色的法衣。“不可能是我吧。”他呆立当场,忍不住呻吟道。他定睛再看,画像中其实不是他,只是个与他的教会等阶相同,装束相似的人。他端详画像许久,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最后确定自己从没见过这副面孔。画中人温文尔雅,已过垂暮之年,头上白发稀疏,圆圆的脸蛋乐呵呵的,就像个讨喜的邻家胖大叔;此人的金色锦衫上佩戴着一枚教廷赐予的石斧勋章——为教会浴血奋战过的人才获得到的殊荣。这是一名战士,同时也是位教会领袖。
接下来的几天,主教将众多的执事,包括修女在内,唤进了他的办公室,看他们是否能认出画中人。“这是恶魔。”他对他们说,他们都点了点头,随后缓缓地退出办公室。如果他没弄错的话,他们恐惧他更甚于肖像画。就这样,画家烧为灰烬的两周后,某天破晓时分,画中所绘的男人,穿着金色锦衫,骑着白马穿过了大教堂的大门。他的身后,三十六名教廷最精锐的战士骑马跟随。柯迪兰大师的暗中运作终于有了结果。主教被士兵拉走了,而那位乐呵呵的圆脸老翁——他的画像早已挂在了主教办公桌后——成为了新主教。
老主教被扔进了教廷的巴西利卡式古教堂地下室的地牢内——圣人死后的安葬之地。他每日靠稀薄的汤水苟延残喘;牢房中,阳光透过上层地板的裂口,为他送来一个拇指尖大小的光点。到了夜晚,圣人的鬼魂便来折磨他,使他噩梦连连,受尽痛苦,还不时从黑暗中扑上来咬上一口。到最后,连给他提供汤水的看守都被调到了柯迪兰即将动工的新穹顶教堂工地。没了吃食,老人只得挨饿,越来越憔悴。就在他行将苦楚咽气时,冰蓝色皮肤的恶魔出现在了他面前。
“被自己的虚荣心拉下马的可怜主教,”恶魔说,牢房内的气温极度下降,“你以为自己会比我更聪明?你精心策划的计谋——比所有大教堂更壮丽的天才之作?”
老人蜷缩在黑暗的墙角里,祈祷自己能在灵魂被魔鬼抓走之前死掉。
“似乎,我的大人,你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了。”
主教用最大的声音祈祷,奋力挡住魔鬼的话语,但他的声音只比微弱的摩擦声大一丁点。
“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不知道。”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答道。
“我来实现你的愿望。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恶魔说完走上前来,弯下腰,伸出尖锐的爪子,挖进老人满是胡茬的干瘪下颚,长笑一声,向上一扯。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地底扶摇直上,穿透了平静的午后,响彻了整个教廷。所有人都短暂地放下手上的活计,四处张望。恶魔举起主教的脸——那张脸就像破皮袋一样挂在祂冰冷的爪子上。恶魔将主教的脸皮撑开,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消失不见。之后连续几天,每天总有那么一个时刻,圣易路威瑟斯大教堂穹顶画中的上帝怒容被一张枯槁的面孔取代。
【责任编辑:梁爽】
甲壳城
Exo-skeleton Town
翻译/刘未央
一小时前我走出斯皮德[9]烟馆,看见克拉克·盖博正打算从一只个头比他大一倍的蚜虫手里搞点粪球。在亮堂堂的月光底下,盖博应该更小心些才对,不过也难怪,从他邋遢的穿着和瘪瘪的发卷能看出来,他在孤独中已经煎熬得太久了。我不是不能给他提个醒,可关我屁事,我卷进去的结果就是陪着他一块玩儿完。所以,我退到巷子的暗影里,等着甲虫警队现身。我看到盖博露出了他标志性的俏皮一笑,但那只蚜虫可不是他的斯嘉丽[10],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只好收起老片子里的男性魅力,亮出了钞票,蚜虫这才递上两粒漂亮的小球,每粒小球都覆着一层晶莹的水滴状迷幻精。刹那间,空气中充满了爱意。
果然,甲虫警队从天而降,在街灯的昏暗光线中五彩斑斓地闪耀着;他们围成一个圈,犹如地球上的大雁飞落在池塘的四周。他们总是行动迅速,而且手握先斩后奏的生死大权。那只蚜虫转眼间就被扁成一张淋了绿糖浆的黄色薄煎饼,而盖博享受的则是另一种待遇。由于他是人类,他们朝他打了一发螫刺枪,射穿了那层皮壳,随着一串不雅的噗噗声,他的真肉身从孔眼喷了出来,黏糊糊地淌了一地。甲虫收走了粪球和盖博的外皮,一群青蝇俯冲下来一顿饱餐。二十分钟后,现场痕迹消失殆尽,只留下半边小胡子和一枚晶币,这点钱够我在斯皮德烟馆吸上三管了。我穿过街道,捡起晶币,回家了——回到离故乡万里的“家”。
这里是甲壳城——滚粪球世界的中心。在这座永远不见阳光的城市,虫子居民们用他们的粪便财富来换取近两百年前的地球电影。甲壳城居民信奉生意场上的一句座右铭——“趁新鲜快出手”。这儿气压极高,一切动作都是慢吞吞的。
二十年前第一批地球人登陆这个星球时,他们身穿庞大而笨重的宇航服来对抗这里的气压。他们取得了重大发现:这里有虫子。在宇宙翻译机的帮助下,还发现这些衣冠齐整的昆虫是智慧生命。我管他们叫甲虫、蚜虫等等,其实并不确切。这些名称只是让你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实际上他们的个头千差万别,有些比人类还要大得多。他们的行为方式简单直接,从不绕弯子,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需要二十世纪的地球电影,多多益善。
当时,为了展示我们的文化,首批宇航员里有个酷爱老片子的影迷给他们放了一场《卡萨布兰卡》。这部闷片儿钢琴弹起来没个完,男人扣着顶土耳其帽,女人动不动就哭,我说不清是哪一点把虫子们吸引住了。在影片放完、灯光亮起的那一刻,甲壳城市长,一只名叫斯图特拉德尔的瘸腿大跳蚤,竟提出要以无价之宝交换这部电影和放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