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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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信仰星火

23、信仰星火

土黄色的卡车像一头喘着粗气的老牛,拖着浓烟从道路尽头缓缓爬来。车身两侧,两队警察如牵线的木偶般机械地跑步跟随,步伐整齐却透着一股子压抑的沉重。车厢敞开,几十几名衣衫褴褛的人被麻绳捆得粽子似的,嘴里勒着脏布条,其中有几人格外醒目——手腕上的铁链随着颠簸发出凄厉的摩擦声,被血痂凝结的褴褛的衣衫在风中翻卷,背脊却比枪管更直。

骑楼下,袁飞龙的脸涨得紫红,仿佛淤血要冲破皮肤迸溅而出。眼底的悲伤如深潭漩涡,突然“砰”地单膝砸向青石板,溅起一片尘土,伴着一声高亢的嘶吼破喉而出,“兄弟,走好——!”

那唱腔是广东大戏里的花面行当,声线劈开喧闹街头,硬生生压过了警察手中“大声公”刺耳的啸叫。刹那间,整条街被这声悲吼钉住了——贩夫走卒停了吆喝,茶楼客商熄了议论,唯有卡车继续吐着黑烟,慢悠悠碾过焦灼的空气。

持“大声公”的警察猛然侧头,似乎识得袁老九与花镜,又不知该如何说,眼角抽搐不停。另三名警员迅速脱离队伍,领头者正是稽查队黄队长,个头虽高,却顶着个酒糟红鼻,眼神似毒蛇蜕皮,右手五指在腰间枪袋上反复摩挲。先盯着袁飞龙脚边未烬的香灰纸钱,又抬头望向骑楼檐下挂着的刻有洪门标志的匾额,喉结滚了半晌,终将手从枪套上撤下,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花五爷,你们这是往洪门脸上抹灰啊?”

“黄队长哪里话,皇帝尚有三个穷亲戚,洪门百年基业,难免有兄弟误入歧途。人该为自己选的路负责,可这‘义’字招牌不能砸,送他一程天经地义。便是南天王在此,也是挑不出半分不是来。”

花镜依旧是一副笑弥勒模样,拱了拱手,面带笑意慢吞吞把话说完,扭头朝唐维桢与朱七示意,让俩少年到自己身边来。

唐维桢与朱七呆望着车上几人——他们并非传闻中的恶魔啊,只是满身淤青血痂的凡人。铁链勒进青年的锁骨,他却舔着干裂嘴唇,似在回味米粥温度;妇人鬓角粘着枯草血痂,目光却如孩童般澄澈,望向天际的金浪;中年人独眼溃烂,眯笑时的瞳孔里,却燃着晨曦般的暖色。

唐维桢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衣角,这位少爷从未想过,那死亡阴影下的瞳孔,竟能比日头更明亮。

彼时少年尚未知,那眼底的星火,叫做信仰。

……

黄队长笑声忽转尖利,酒糟鼻在烈日下愈发猩红,枪袋皮带被他攥得吱响,“花五爷高义,可你们给枪毙的红带子祭拜,莫不是打咱警察局的脸?”

忽然眼珠一转,黄队长突然看向袁飞龙,“袁九爷,你那江洋大盗的胞弟袁飞跃,至今逍遥法外,若落网也是吃枪子的命!够你烧十年的纸钱!今日你们给赤党余孽送行,你们洪门唐大先生知道吗?我是不是有理由怀疑——现场诸位,身上可也沾了红?如果请你们西洲北路走一遭,恐怕就不是今日说笑的局面了。”

“我弟弟啊,恐怕你个契弟抓不住,不过,真抓住了也是他的命。但你今日威胁我,这可就不好办了,就算是你们稽查大队的张大队长在这里,我也得好好和你聊聊。”

袁飞龙忽将手中残存的纸钱全数掷入火堆,烈焰腾起,映得双瞳如血,起身时慢条斯理拍了拍手,忽然俯身逼近黄队长,竟将对方逼退半步,“契弟,有本事逮学生游行,没胆去北边打日本鬼子?如今倒敢和我洪门龇牙?”

袁老九忽顿了顿,指尖几乎戳到对方鼻尖,“就算你侦缉队张大队长亲临,也不敢如你这般口不择言。”

“老九,闭嘴。”花镜轻喝一声,袍袖一甩,声线陡然抬高,“黄队长啊,咱们礼数到了,这就告退。若你真抓了我这兄弟——”他忽凑近黄队长耳畔,压低声音,“怕是你那侦缉队得先腾空牢房,来给我洪门兄弟歇脚,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咯......”

说完又是一顿,似是给黄队长清醒的机会,花镜悠然一笑,“别口口声声提洪门,洪门不过江湖门派,哪管昨日革命党今日国民党的,我们只知道兄弟情义大过天!”

黄队长面部肌肉抽搐如痉挛,却见花镜已抬手推了推袁飞龙,那俩少年也围过近前,便又咧嘴一笑,枪袋皮带被松手时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花五爷好走,不过——”他阴鸷目光扫过在场洪门众人,“若哪天‘红带子’混进贵堂,可别怪我这红鼻子不念旧情……”

“——人就在这儿呢,我带来的,我就得带走,也请黄队长嘴里别牵扯太多啊,抱歉抱歉,我这就带他们走了。”花镜毫不客气打断对方,说完后冲着唐维桢扬扬下巴,转身扬长而去。

身后的袁飞龙先是与那黄队长怒视了片刻,突然咧嘴笑了,赤红双眼扫视一眼在场的警察,愣是将另几个警察看得低下头去,方才转身大步离开,几步便追上了其他几人。

那姚四僵着一张笑脸,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直到唐维桢几个走出老远,悄悄低头走进围观的人群,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只是追了一阵子便停了下来。

因为他发现,自家少爷再次消失无影踪。

这可把姚四给急的不行,左右看了又看,最终随意找了条巷子钻了进去,片刻后又灰溜溜地走了出来,街头拦了架黄包车,回去找自家老爷复命去也。

唐维桢哪里还记得姚四是谁,满脑门子官司,诧异得近乎麻木的他机械地坐上黄包车,一路懵怔怔地跟着队伍。直到下了车,朱七连扯他衣角他都浑然未觉,直到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袁飞龙一巴掌,疼得他蹦跳起来,张嘴就骂。

“我丢你啊……”

抬眼却撞见袁飞龙横眉怒目的“怒张飞”相,骂声戛然而止。犹自悻悻地抬手揉后脑勺,转头冲朱七嚷道,“你扯我衣裳作甚?”

“大哥,看路!”朱七缩着脖子指向脚下,约摸着相处了两日,那嬉笑中已褪去了几分怯意,多了几分亲近,说完又赶忙跟上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