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颜面
皇帝中止狩猎，提前归京，当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得到了消息。
一回到长安，他第一时间就去了未央宫，见了卫美人，确定美人无恙后……
第二时间。
转战长乐宫。
东宫，长信殿内，气温低迷，气氛压抑，宫女、宦官缩在左右，噤若寒蝉。
“刘嫖你大胆！”端坐上首的老太太神态愠怒，手中鸠杖连敲地面，“皇帝妃嫔的亲眷，无缘无故的，你囚禁他们干什么？”
“置国法于何地！？”
喝声落下，缩头缩脚的宫人们浑身一激灵，腰背又弯了几个弧度，恨不得钻进地缝去。
旁人因老太太多年不显的盛怒胆寒，作为怒火的直接对象，刘嫖却没有害怕的意思。
不仅不怕，她还辩解：
“母亲，女儿从未囚禁谁，不信可以把卫家子寻来对峙，昨日只是一场误会。”
她只是把卫美人的亲眷请到自己庄子上，说了会儿话，顶多吓唬吓唬，最后还不是全须全尾的放走了？
讲这番话时。
刘嫖面不改色，说的跟真的一样。
期间全然不提什么奴仆羞辱、迫不得已，一口咬死，卫家兄妹几人，就是自己主动送走的。
全是误会！
“你跟谁扯谎呢？”不曾想刘嫖刚说完，两眼放空的老太太就大声斥道：“我眼瞎，心不瞎！”
“阿娇多年无子嗣，你不在她身上下功夫，在其他妃嫔身上动什么歪脑筋？”
“愚蠢！”
太皇太后窦漪房历经数朝，做过吕后的侍女，当过代王的妃嫔，复又当过文帝的皇后。
景帝时期，一直高居长乐宫。
宫廷里的那点腌臜事，她扫一眼就知道里面藏了个什么玩意儿，扯什么误会？
大殿内老太太怒着，大长公主拉着脸听着，宫人们瑟瑟发抖着。
唯有一人，
静静立着，看不出丝毫喜怒。
其人一身玄色曲裾，深衣长袖，头戴长冠，面容十八上下，往那儿一站，便有一股英武之风。
毫无疑问，正是大汉天子，刘彻。
眼下他的祖母在训斥他的姑母兼岳母，训斥的还很厉害，言辞很激烈。
可刘彻对此无动于衷。
他已经能猜到之后的走向了……
果然，在又一次的斥责过后，立在阶下的刘嫖没开口，伏在老太太锦榻旁的皇后，已然梨花带雨了。
“呜~呜~祖母~”
“这事与母亲何干，都是那卫子夫害的！要不是她祸乱宫廷，母亲为了替我出气，哪有昨天的事！”
“还有…还有……”陈阿娇红着眼眶，哽咽道：“还有刘彻，他也向着那贱……”
“住嘴！”
贱人两字没说全乎，老太太猛地打断道：“还有没有点皇家脸面？”
陈阿娇听到这话，一下子哭的更凄厉了。
这时，立在台阶下的刘嫖方才动了动，明明五十多岁的老妇了，此刻硬是挤出委屈腔调：
“母亲，女儿是有些莽撞，可我也有我的苦衷，当年扶持天子登基时，承诺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现在才过去几年？”
“女儿什么都不求，只求阿娇能在宫里过的好些，有什么错……”话到此处，她竟然也带上了哭腔。
顷刻间。
气氛压抑的长信殿，就变成了哭诉大会。
“行了！”老太太听的心烦，也终究是心软了，“有我在，谁能苛待阿娇。”
说完这句，眼神空洞的她朝左侧望来，扶着拐杖道：“老婆子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两个儿子都不在了，就这一个女儿守在身边，难免纵容些。”
“昨日之事，我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那个卫美人既然有了身孕，就提一提品阶，今天我做主了，谁再去寻她麻烦，让皇家子嗣出了差错，我就让她也出岔子！”说完处理结果，老太太又问：
“皇帝，你以为呢？”
皇帝能怎么以为呢？他能说什么？
祖母搬出了已故的父亲，替自己的姑母求情，顺便维护了自己的妃嫔、让了步，他这个当孙子的，还能说什么？
在以孝治天下的大汉，
在‘孝’字高于一切的大汉，
在文帝、景帝死后，谥号前都要加个‘孝’字的大汉，皇帝会说：
“一切皆由祖母定夺。”
刘彻说这句话的语气很平常，心里也没有丝毫抵触情绪，不是接受了，而是经历的多了。
但。
颇具城府的皇帝能接受，臣子可不行。
宫道之上，刘彻按剑而走，韩嫣亦步亦趋，“陛下，窦太主明显是想谋害卫美人，难道没有丝毫惩罚，就这样算了？置您的颜面于何地？”
老太太骂的凶，实际是重拿轻放，真要下手整治，哪还会发一通脾气。
刘彻清楚，之前就清楚。
但他没点破，现在也没回答。
答话的是皇帝身侧另一位近臣，“你想要什么惩罚？禁足？削封地？还是罚金？”
东方朔捻着胡须，讥讽般笑道：“你信不信，哪怕昨天窦太主把卫美人一家杀光了，她也没事儿。”
韩嫣不解。
未等他发问，走在前方的刘彻便无悲无喜道：“可不是嘛，别说杀几个庶民了，杀九卿她都没事。”
“朕那姑母，权势大着呢！”
年轻天子腰背挺直，扶剑而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长乐宫。
独留下近臣愣在原地。
韩嫣品了品陛下的话，又琢磨一阵，忽然想起来了，是了，是这么个道理。
当年梁王派遣刺客，公然杀死了当朝九卿，事后在老太太的袒护下，梁王照样活得好好的。
连先帝都无可奈何。
同为老太太的子女，窦太主今时今日只会比昔日梁王更加显赫，没听见老太太讲吗？
只有一女了……
东宫的事情暂且不提，皇帝重返未央宫后，将少府官吏与卫美人寻来，当场加封她为夫人。
美人，夫人，都是妃嫔品阶。
夫人仅次于皇后。
“谢陛下。”承明殿内，容貌清丽的卫子夫拜谢道，她面上仍有余悸，心有戚戚。
“你受委屈了，自今日起，有朕在一天，就没人能动你分毫。”刘彻扶起她，语气肃穆，再道：
“你家中兄弟何在？”
“回陛下，卫夫人伯兄、仲弟已在殿外候着。”有内侍躬身作答。
“召！”
刘彻跨步上了御阶，在御榻上坐定后，两道人影也先后在殿前站定，施礼道：“臣，拜见陛下。”
“起身。”皇帝大袖一挥，“调卫长君入宫，迁卫青为建章监，加侍中衔，伴朕左右。”
“唯！”殿侧早有准备的郎官应声，随后奋笔疾书，台下受封的两人虽有错愕，但回神后连忙道：
“谢陛下！”
“不用谢朕，这是你们应得的。”天子言语霸道，语气莫名，“以后你们随侍朕左右，身份大不同，再有人行囚禁之举，莫要顾忌，该拔剑就拔剑，该杀就杀，她人的脸面是脸面……”
“朕的脸面也是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