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先秦文学》:先周时期的中国文学
先秦文学(前16世纪—前247年)
中国文学起源于神话传说时代,但其源头已消隐于远古的云烟之中,极目遥望,偶见粼光片闪,令人遐思。据考古资料,最早的文字记载大约在公元前16世纪的殷商时代,继而历西周、春秋、战国,直至秦嬴政登位,是为先秦时代。
“文”本义为交错的花纹,因此,在造字之初,“文”便具有一定的装饰性意义。形式之文必须依附于内容之质而存在并产生意义,因此,在文与质相辅相成的历史演进中,中国人充分认识到了文质相称的重要意义。正是在这种精神的启发下,中国文学由此孕育、产生。先秦文学“文质彬彬”的血脉基因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
先秦时代的文学处于浑沌未分的状态,首先是文学的观念尚未明确,其次相应地,其文学作品是以文、史、哲,歌、舞、乐浑沌合一的方式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同时,先秦文学与宗教、政治有着密切的关联。无论是殷商时代的甲骨卜辞,还是周代的礼乐之文,均在祭祀与为政中起着重要的作用。至于《周易》“修辞立其诚”的观念,更是深深地融入了中国文学的血液之中,铸就了中国文学的品格,也规定了中国文学的基本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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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时期文字资料流传极少,但出土的文物,如陶器、石器、岩画等,却展现了早期文学艺术的璀璨光彩。原始艺术的蕃衍不仅表现在雕塑、绘画方面,音乐、舞蹈、诗歌等在当时的发展情况也如此。青海大通上孙家寨出土的一件马家窖文化舞蹈纹彩陶盆,所绘群舞的画面,姿态飘逸生动,富有韵律和节奏感,表明当时舞蹈艺术的发展已达到较高水平。另外,浙江河姆渡等地出土的陶埙,河南庙底沟发现的陶钟,则标志着吹奏乐器和敲击乐器都已发明出来。除了出土文物,传世文献也零星记载了一些先民歌舞的场面。如《吕氏春秋·古乐》保存了文献资料中迄今为止最早的“葛天氏之乐”,其中“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反映了原始艺术起源时期质野、粗犷的风格以及载歌载舞的艺术特点。《礼记·郊特牲》记载一首据称为伊耆氏时的《蜡辞》:“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这是一首具有明显咒语性质、带有浓厚巫术色彩的祝辞。《吴越春秋》记载的《弹歌》,总共只有四句、八个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以简朴的笔调描绘了先民狩猎的情景。这些早期的文学艺术的萌芽,具有十分珍贵的价值。
作为起源时期的文学,除了与乐舞关联的歌谣之外,神话传说也是先周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保存了丰富资料的《山海经》是其代表,此外《诗经》《楚辞》《淮南子》《列子》也记载了相当多的神话传说。
女娲补天造人是流传最广的一则神话。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天塌地陷后水、火、猛兽、鸷鸟对人类造成危害,女娲为拯救人类于灾难之中,于是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洪水。女娲补天的过程来自人类对生存经验的想象,但当它们借助于神话特殊的表述方式呈现出来之后,便具有了异常雄伟的气魄。《风俗通》记载的“抟黄土作人”也是影响很大的一则传说。书中叙述天地开辟时尚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劳累不已,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为黄土人,贫贱者为绳泥之人。这则神话不仅反映了早期人类对人类起源的认识,同时也有对不平等的阶级现象的理解与解释。
《山海经》中还记载了许多关于英雄人物的故事,如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请天女旱魃,止息大雨,遂杀蚩尤。再如大禹治水,禹的父亲鲧负责治水,偷取天帝的“息壤”,试图堵塞洪水,但被天帝所杀。鲧死三年,尸体不腐,腹中生禹。大禹继承父职,改变堵塞的方法,采用疏导之法开山泄水,终于治水成功。《淮南子》中还记载了涂山氏之女与大禹的爱情故事。大禹治水时,化作熊开山,偶然被送饭的涂山女发现,于是她恐惧之下跑到嵩山之下化为石头。这个时候她已有孕在身,追过去的禹大喊一声“还我儿子!”于是石头朝北破开,夏启就出生了。在大禹治水的英雄神话中,穿插进他与涂山氏之女的爱情故事,穿插进开山送饭的情节,就让英雄神话表现得非常富有浪漫色彩和生活情趣。还有夸父逐日的故事,夸父追逐太阳,路上口渴,饮尽了黄河、渭水仍不够,又往北方的大泽,渴死途中,他的手杖化为邓林。这个传说反映了天下大旱时,夸父为驱旱而逐日,最终未捷身死,体现了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
《山海经》中的神话以怪诞离奇著称,但在怪异之中,往往又蕴积着很深的思想意义和强大的启示力量。这些故事,作为十分宝贵的文化遗产,给很多作家的创作带来了丰富的灵感。东晋陶渊明写了《读〈山海经〉》诗十三首,歌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红楼梦》开篇以女娲炼石为原型来展开整部小说的叙事。这些都说明《山海经》确实是一座文化宝藏。
从古书中所保存的许多片段来看,我国古代神话传说不但内容丰富,而且充满奇情异彩,但春秋时代以后,这些片断的神话资料,也在不断地“历史化”进程中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司马迁的《史记》也以神话传说“缙绅先生难言之”而对其进行了删弃或改造。因此完整保存下来的很有限,不能不说是中国文学的一件憾事。
歌谣与神话传说在传播方式上有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是通过口传的方式保存下来,直到书写方式发展起来之后,才被记录下来,留存至今。文字,传说为黄帝时期的仓颉所造,但从出土文物看,商代的甲骨文是我国目前所能大量见到的较早文字。文字书写源于实用的需要,因此,最早的书写文字,就是在实用性书写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
甲骨文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早的相对完备的书写形式。按照内容可以分为五类:第一类为卜辞,第二类是与占卜相关的记事刻辞,第三类是与占卜无关的特殊性和一般性记事刻辞,第四类是表谱刻辞,第五类是习刻之作。其中卜辞是殷墟甲骨文的主体,约占甲骨文的99%。因此可以说,甲骨文是占卜决疑的专用文体。从写作格式来讲,一片完整的卜辞,要包括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四个部分。从文辞例法来讲,则形成了一些固定的辞汇、套语和常用的语法结构。载体物质条件的限制,决定了甲骨卜辞特殊的写作格式和文辞例法。它需要用尽量简约的文字,表达更加丰富的内涵,因此从表达方式来看,甲骨文语言表现出了条理精练、叙述严谨的书写特点。正是在甲骨卜辞这种特殊的实用文体的写作过程中,商人锻炼了自己的文字表达能力、叙事描写能力,也培养了自己的思维能力和逻辑能力,甚至还掌握了一定的审美性文辞。这些突出的特征推动了中国古代散文的写作与发展。
除甲骨卜辞,钟鼎文也是早期书写文体的一种重要形式。从现存青铜器来看,殷商早期的铜器极少有铭文,中期才有简单的铭文,晚期有了较长的铭文,最多不过40余字。到了周代就出现了许多文辞非常精美的铭辞,这些青铜器多数是在周人发迹的宝鸡岐山地区被发现。其中最著名的是西周晚期的《毛公鼎》,刻有铭文499字,记载了周代国君的丰功伟绩,感叹现时的不安宁。铭文还叙述了宣王委任毛公管理内外事务,拥有宣布王命的大权,并教导他要勤政爱民、修身养德。毛公将此事铸于鼎上,以资纪念和流传后世。1963年在宝鸡发现的“何尊”为西周早期作品,底部有铭文,其中有“宅兹中国”铭文,首次提到“中国”二字。2003年发现的《逨盘铭》,不仅记述了中国第一部完整的单氏家族史,同时也记录了完整的西周断代史。铭文以单氏家族的八代祖先为主线,穿插了与其对应的十二位天子。这种巧妙的行文布局可谓匠心独运。
除了甲骨文、青铜铭文之外,最能代表早期书写文学水平的,是载于竹简的简策文,此以《尚书》为代表。《尚书》原称《书》,汉代以后称为《尚书》或《书经》,是我国最早被纳入经典序列的重要典籍。其主要内容是距今两千三百多年至三千年间封赏诸侯、任命官员的诰命、出兵征战的誓辞以及王室颁布的政令等,是虞夏商周的重要文献。比如《尚书·虞夏书》中的《甘誓》,就是一篇夏启征讨不服统治的有扈氏的战前动员演说。这一篇誓辞简洁明了,直截了当地陈述了有扈氏的罪行、奉行天命的征伐,以及对于是否执行命令的奖惩。后世的誓辞基本上都采用了这样的模式。《盘庚》三篇,则是商代的盘庚在迁都前后针对当时贵族的反对与民众“相与怨上”的情绪而做的演讲辞。因为迁都关涉盘庚乃至整个商族的命运,故盘庚的演讲辞感情充沛,言辞尖锐而充满威摄力。尽管《盘庚》文辞古奥,但是,来源于生活经验的质朴语言往往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其中的“有条不紊”“星火燎原”等成语,至今仍被频繁地使用。周人立国之后,诰命之文持续出现。周初的《大诰》《洛诰》等,文字和《盘庚》一样佶屈聱牙。这种风格到周康王初年的《顾命》创作时发生了一定的改变。《顾命》一文以清晰的条理记述了周成王的死和周康王即位仪式的进行过程,叙述井井有条,文字错落有致,是周代记叙文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