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差役如蠹
前身爹娘窘迫,欠下些许外债,这事姜仁心里有数。
可张口便是五百两纹银,那就是睁眼说瞎话了。
这一家子连人带屋,称斤论两卖了,怕还得倒找点零碎。
姜仁眉间微蹙,将心头涌起那股火气,硬生生压下半寸。
片刻后开口,语声凉如井水,字字顿得有棱有角:
“五百两……委实不是小数目,烦请将当初立下的借据,取来验看一二。”
“你还想看字据?”
那汉子听罢,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先是一怔,随即仰脖一笑,一口焦黄牙渣子直晃:
“谁没事揣着借据上街遛弯?少废话!五百两,拿钱!没钱就拿这屋子抵!”
说着肩头一晃,往前逼了半步,腕子一拧,骨节发出“噼啪”轻响。
看那架势,是要替这不识趣的小子理理筋骨。
话音尚未落定。
原本静立门槛边的少年,身形却忽地一晃,倏地没了踪影。
“人……”
那汉子刚吐出半个字。
忽觉后腰蓦地一麻,像被钝铁狠狠杵了一记。
“砰!”
一声闷响,夹杂着骨头错位的“咔嚓”声。
百十斤的汉子,如断线风筝般倒撞出去,砸翻了那张本就缺腿的桌子,又骨碌碌滚到门槛边儿。
姜仁不知何时已回了原处。
立在门前,双臂垂落,气息不急不缓,眉眼平静得像井底秋水。
姜仁不是个不讲理的人。
但凡这汉子手里有字据,也算他占三分理。
可眼下这般空口白牙,就敢撬门砸锁、翻箱倒柜。
那便是做贼了。
在自家门户里,拾掇摸进来的毛贼。
放在哪儿都说得出理。
那汉子蜷在门槛边,抱着后腰直抽凉气,额角青筋跳得跟活了一样,豆大的汗珠簌簌往下滚。
偏他还不肯消停,兀自强撑一口气,扯着破锣似的嗓子干嚎:“打人了!抢钱了!”
不出半盏茶工夫,左邻右里便被惊动,呼啦啦围拢了过来。
卖酱菜的、扛麻袋的、剃头挑子刚收摊的,七嘴八舌往巷子口挤。
姜仁依旧立在门前,面上不见波澜,只是微一抬下巴,往屋里那摊乱相一指。
话声不急不徐,却字字清晰:
“诸位乡邻都瞧见了,这毛贼撬锁入室,翻箱倒柜,搁谁见着也受不住。”
街坊们探头朝屋里一望,只见桌椅歪倒,箱笼翻得底朝天,连灶台边的灰都被刨松了。
众人登时便有了谱,不住点头附和。
说话间,街口传来几声吆喝,两个巡街的差人被闹嚷声引来。
“怎的?哪儿闹贼?”
当先一个矮胖差役,拨开人堆走了进来,叉着腰高声喝问。
“官爷!官爷给小的做主!”
地上那汉子一见官差,登时换了副嘴脸,连滚带爬地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姓姜的小子,欠了我们海蛇帮银钱不还,反还下黑手伤人!您瞧瞧我这腰,这还直得起来么?”
“海蛇帮?”
那矮胖差役脚下一顿,原本嚷嚷着拿贼的气势,霎时敛去了七八分。
旁边那个身量高些的,也是下意识眼角一跳。
目光在地上汉子与周围义愤的街坊脸上一溜,忙摆手打着哈哈:
“这……也没个凭据,是非曲直,还得慢慢问清了才好……唉唉,都先静静,别嚷别嚷……”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却也像稀泥和光,分不出青红皂白。
街坊里有人嗤笑,有人撇嘴。
也有人听了“海蛇帮”的名号,悄然拉着自家孩子往后缩。
姜仁瞧那两名差役的模样,心下早有数。
知晓强辩无用,便袖手站在一旁,任由街坊们七嘴八舌地替他分说。
这回能压下声势,还多亏了这帮左邻右舍,念着姜家老两口平日与人为善。
要是换个光棍门户,怕是这会儿早被指成个“恶少逞凶”,押回衙门候审了。
那汉子见情势不利,腰眼处又针扎似的疼得厉害,心知今日讨不到好。
恶狠狠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眼里凶光毕露,咬着后槽牙道:
“姓姜的,你给老子等着!今儿这梁子结下了,爷回去就叫人来!你小子有种别挪窝!”
撂下句场面话,也顾不得旁人目光,扶着墙根,一瘸一拐地往外挤,身形踉跄地钻出了巷口。
方才还嘈杂纷纭的街坊们,听了这话里的狠劲儿,议论声不自觉低了下去。
有邻人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急急劝道:
“姜小子,听句劝,好汉不吃眼前亏,海蛇帮开罪不起,趁早出去避避风头。”
话头一起,周遭立时一片附和声。
连那两位差人听了,也都默然不语,权当作没听见。
三三两两寻了由头,不多时,街口便都散了个干净。
只余几片被秋风卷起的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姜仁依旧立在门庭前,望着消失在巷陌拐角的人影,神色淡然。
“海蛇帮”三个字,在这琅琊城西的地界上,确实是块响当当、臭烘烘的招牌。
人多,其中不乏身手过硬的,还有不少刀头舔血的亡命徒。
凭自己眼下这点手段,在这陆面上硬碰硬,估摸着是讨不着好。
不过姜仁也不是愣头青,方才出手时分,心底便已有了计较。
眼看巷口人影散尽,自顾自转身回屋。
弯腰寻摸片刻,在一只翻倒的旧竹篓下,找出身带了些褶皱的旧布衫。
衣上有股陈年樟脑味,倒还算干净。
信手抖了抖,三两下利落换上,径直离了家门。
回身张望一眼,看屋里那狼藉光景,锁不锁也没甚分别。
略一辨明方向,头也不回地往城东南那头去了。
琅琊城三面靠海,自是少不得码头船泊。
正东面那一线水泊,驻的是商船渔艇,来的是客贩脚夫。
日日车马喧阗,酒楼饭庄挨着开,渔号船行挤着立,连吆喝声里都带着股热闹劲,沸沸扬扬。
可是往东南方向一带,却又是另一番光景,景致忽的清冷下来。
这一线也靠着海,也有码头泊位,昔年的木桩锈链俱在。
只是人影稀疏,连叫卖声都稀稀落落,唯有鸥鸟自在得多,悠哉盘旋。
此处并非荒废。
而是海疆重地,闲人免入。
自东南这角算起,整条蜿蜒的海岸线,连同那几处不太起眼的码头,皆归大乾镇海司管辖。
镇海司内辖三海,外领十三卫,扼守海疆万里,据闻司内高手如云、异人如林。
其总司衙门,便设在这一片。
琅琊城里,谁都晓得。
镇海司的玄色大纛一展,只需在风中露个角儿,整座城便得静三分。
寻常百姓难得靠近,却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