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卫的晚宴

大卫约苏小菲吃饭的地方，是碧海酒店的西餐厅。

在去酒店的路上，苏小菲估摸着赵德海快回来了，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她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赵德海没回答，却反问她在做什么。苏小菲说客户约她吃饭，在碧海。

赵德海冷笑了一下，说：“是那位美国帅哥吧。”

苏小菲感觉到了他言语中的蹊跷，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赵德海说：“没什么意思。就你自己吗？”

苏小菲脱口而出：“不是，还有我们经理。”

赵德海“哦”了一声，说：“我今天不回去，在这边验货呢。客户挺挑剔，笤帚做得太差，实在是质量过不了关，今天客户都气得蹦老高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

赵德海挂了电话，苏小菲长出了一口气。不过吃顿饭，心虚什么？难道自己潜意识中有别的期望？苏小菲自嘲地笑了笑。

碧海酒店在海边，酒店门口正对大海。苏小菲去的时候，大卫还没到。她看了看表，刚好到他约好的时间了。等了五六分钟，大卫才从酒店的另一个门走了进来。

苏小菲不禁笑了。

大卫知道她一向准时，自己却掐着时间，等她到了五六分钟再进来。不得不说，论资排辈的意识已经深入了这个美国人的脑袋。可怕的入乡随俗。去年她到纽约，大卫请她吃饭，他还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几分钟。她当时觉得那是应该的，是美国人推崇的绅士风度。现在，这个绅士在中国久了，也学会了国人饭局的那一套。

大卫没有穿他平常喜欢穿的休闲服，而是穿得很正式，出席晚宴一般。这一下子就把苏小菲的心情搞坏了。她以为他只是出来休闲一下，顺便谈谈下一步的合作计划。大卫这一身打扮让苏小菲感觉闹心。这个时候，她需要放松，需要别人的安慰，最不需要一脸板正地谈生意。

大卫跟苏小菲打了个招呼，两人进入房间坐下。大卫问她现在心情是否好点了。

苏小菲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关心，略微好点了，起码我开始接受这个现实了。”

大卫说：“哦。生命就是这么无常，很多人今天还好好的，明天就没有了。”

这个话题让苏小菲难受，她又差点流泪，说：“是，真让人没法说什么。”

大卫说：“所以，我认为，人活着要及时行乐。别临死的时候，留下一大堆遗憾。”

苏小菲心里动了一下，她不知道大卫的“及时行乐”是什么意思，就说：“人对于快乐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有人把堕落当成快乐，有人把行善当成快乐。”

苏小菲不再说话。

大卫看了看她，很狡黠地笑了笑：“你做什么会快乐呢？”

苏小菲说：“我把做我喜欢做的事当成快乐。”

大卫问：“那你喜欢做什么呢？”

苏小菲微微一笑，说：“我喜欢优雅。喜欢优雅的男人，喜欢优雅的衣服，喜欢读优雅的书。”

大卫想了想，问：“你的先生优雅吗？”

这个话题让苏小菲有些措手不及。她把这个话题拽出来，是想给大卫画一个圈子，让他的行为别太过分，没想到他用这个话题来反击了。

苏小菲想了想说：“还行吧。有时候很优雅，有时候不。”

大卫显然不想换话题，继续追问：“什么时候优雅呢？又什么时候不呢？”

苏小菲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角色。她只是一名外贸公司的业务员，虽然需要洁身自好，但是对于这些别有用心的客户来说，保持一定程度的暧昧也是非常必要的。苏小菲笑了笑，说：“这个还需要明说吗？”

大卫虽然好色，但也算是色之有道，他暧昧地笑了，说：“我懂，我懂。”

大卫让苏小菲点菜。苏小菲不饿，随便让大卫点了几个。大卫说：“今天我请客，希望你不要错过时机。”

苏小菲苦笑了笑，说：“你真会挑时候请客，你是知道我今天没有胃口吧。”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说：“菲，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就回国了。并且可能，我是说可能，可能回到美国后，我就不负责中国区的业务了。”

苏小菲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你说什么？”

大卫艰难地笑了笑，说：“你听到的没错，不用怀疑。我明天回国后就不负责中国区的业务了，我的老板让我负责别的区域了。”

苏小菲惊讶到了极点：“为什么啊？你负责中国区这么多年，咱也接触五六年了，一切都那么顺畅，为什么要换人？你的老板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大卫耸了耸肩，说：“这不算什么，正常调动。”

苏小菲还是很激动：“正常调动？除非你的老板是个白痴！别的人知道九目地毯和十目地毯的区别吗？能看懂添色油画和手工油画的不同吗？熟悉我们这些贸易公司吗？他懂得应该怎么跟我们打交道吗？”

大卫虽然也不高兴，但还是安慰苏小菲道：“中国区域的新任经理应该是个业务很棒的先生，这个你可以放心。”

苏小菲却知道，新来的经理是否能选择她来供货，是个未知数。即便最后能选择她，谁知道要经过多少让人崩溃的磨合。她能抓住大卫，成为她的主要供货商，天知道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当然，还有老天爷的照顾。与其他客户相比，大卫不但要货量巨大，而且宽容，好相处。现在很多客户来中国选货，都是先选人，业务员要年轻貌美的，要肯有“牺牲精神”的。像大卫这样的客户，虽然有点色，但是懂得分寸，工作认真，算是极品客户了。

大卫要走的消息占据了苏小菲的整个身心，她痛苦地拍了下自己的头：“大卫，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没法补救了吗？”

大卫低下头，显然也很沮丧：“没法补救了。”

苏小菲问他：“是怎么回事呢？跟我有关吗？”

大卫摇头说：“一批家具出了问题，我被我们的客户投诉了。”

苏小菲知道国外的投诉，一般就是指因为质量问题，消费者或者零售商投诉给他的老板，不是很大的事。

她问：“就这个？让工厂赔货不就行了吗？”

大卫很丧气地说：“不行，事故太大，老板很生气。”

看到苏小菲一脸沮丧，大卫忙说：“当然，你做得非常好。以后我会建议我的下一任只跟你合作。”

苏小菲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说：“谢谢你。不过你的下一任会有他的选择。”

喝了几杯闷酒，大卫脸红了起来，话里也有了酒意，他说：“菲，我舍不得你们。”

苏小菲差点就流出泪来。一起这么些年，一起面对过很多困难，说换人就换人，真是让人伤心。大卫人不错，合作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刁难过自己。两人只吵过一次。那是二零零五年，大卫在广交会上看上了她们公司挂的一条地毯，让她报了个价格。然后，苏小菲看到大卫拿着她给的图片，直接就到别的公司摊位上去了。她知道他是去别的公司要报价。等大卫拿着图片转回来，苏小菲一把把图片抢过来，直接就喊：“不！这个单子我们不给你做了。”

大卫很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在一旁的公司经理谭林。谭林不说话，瞪着眼看她发飙。

她气咻咻地说：“我们的样品，您怎么可以让别的公司报价？”

大卫看她真生气了，有些害怕，说：“您别生气啊，我不过是借用一下图片，看看别的公司的报价，又不是真让他们做。”

苏小菲还是不肯罢休：“这也不行。您知道我们做一个新样品，从公司到加工厂，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吗？这图片要是让别人拍了照片，我们的所有努力就算白费了！你们美国人不是讲究知识产权保护吗？别忘了，这是我们做的样品，我们拥有专利、有知识产权，您这是对我们的侵犯！”

大卫恼了，转身便走了。

事后，苏小菲想想自己也是太冲动。这些外国人有时候也会玩些小聪明，拿着别人的样品来她这里问价格，大家都心照不宣。生意场上，没有绝对的光明磊落，不出大格就行。

说起来，大卫真的不错，自己向人家那么发脾气，他不记仇，那天晚上还笑吟吟地请她喝咖啡。

想到这儿，苏小菲更舍不得他走了：“我找你们老板反映一下情况，我就告诉他，如果换中国区的经理，我就不跟他做了。”

苏小菲是半真半假说这话的。大卫却慌了，说：“你别那么做，老板真的不会再跟你们做的，这对你和老板都是个损失。这个时代工艺品已经没有多少产地优势了，你找个客户也不容易。”

这个话题勾起了苏小菲的担忧，她问他：“大卫，我们做的地毯贸易，您觉得前景如何？”

大卫想了想，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你们做的地毯业务，都是手工地毯，而且是档次比较低的手绣（一种地毯制作工艺）、胶背（一种地毯制作工艺）。如奥勃松地毯（一种法国式地毯品种）和萨瓦那瑞地毯（一种法国式地毯品种）这两种附加值比较高的地毯，虽然也有人做，但是因为技术保密，没有大面积铺开。你们目前的手工地毯，是属于比较低档的手工地毯。二十年前，你们的加工费比现在便宜得多，但是那时候的手工地毯在国外能卖到十五美元一平方英尺，现在却只能卖到四美元，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

苏小菲点头，说：“知道一点儿。几十年以前，做手工地毯的，都是国企，或者乡镇企业，他们费用大，所以成本高，价格出得也高。现在都是私人小厂，成本低，价格报得很低，形成了恶性竞争。”

大卫摇头，说：“这只是其一。最重要的一点儿是，那时候的手工地毯质量好，图案品种多，是高档工艺品。现在你们生产的手工地毯，搞得像假冒伪劣产品一样，你们的人只会搞价格战，自己把一个好好的产品糟蹋了。手工地毯如果想发展，只能走高端路线，做精品，高价格，因为你们的加工成本越来越高，不走精品路线，手工地毯根本没有未来。对了，你知道你们烟台的高家吧？”

苏小菲笑了笑，说：“做手绣的，谁不知道高家啊。人家那是艺术品，没有图纸，没有设计，对着照片做手绣，价格是按平方厘米算的。哎呀，我去拜访了人家很多次，让他随便出价格，买他一块地毯，一千元一平方英尺都可以，人家就是不卖。人家的地毯都是直供英国贵族的，而且产量低，我们做贸易的，出多少钱人家都不卖。”

大卫说：“哦，我说的是人家的精品意识，而不是让你做他的货。你们的手绣别说到高家的那种水平了，就是回到二十年以前的那种水平，当然，我是说整体上，那你们的手绣地毯在国际贸易上，还是精品货。”

苏小菲苦笑：“很难了。现在这种情况下，有人降价，我们不跟着降都没法做，怎么可能还要涨价。”

大卫说：“这个确实难，已经烂到这种情况了，想重新做好，还得从头开始。”

苏小菲与大卫碰杯，喝了一口红酒，问：“你不负责中国市场了，那你会去哪里做市场呢？”

大卫说：“我们在越南找了一些工厂。当然，他们的地毯产业还不成熟，还需要培养。”

苏小菲一怔，说：“那是不是意味着，很多单子要从中国撤到越南？”

大卫说：“是。但是暂时对你没影响。我们要把别的公司的单子先试探性地撤过去。能不能成功，还不一定呢。”

苏小菲不由得说：“今天真是够倒霉的。”

大卫说：“怎么了？”

苏小菲说：“我最好的朋友今天没了，我最好的客户今天跟我告别了。你说，我是不是够不幸的啊？”

大卫搓了搓脸，说：“我也是。”

两人默默地吃菜，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苏小菲转身抬头看，竟然是赵德海。赵德海看着她，眼光极度轻蔑。

苏小菲很惊诧：“赵德海，你不是今天不回来吗？”

赵德海没接她的话，反问道：“你不是说晚餐还有谭林吗？”

苏小菲被他的话激得往后缩了缩头，只好编瞎话，说：“谭经理临时有事，不来了。”

赵德海“哼”了一声：“真的？那我打电话问问他。”

苏小菲火了，说：“你随便。”

赵德海怒气冲冲：“苏小菲，你没必要狡辩了，有用吗？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你还是承认了吧。”

苏小菲喊道：“我承认什么？”

赵德海冷冷地说：“承认什么？你还在这里装傻，你不知道该承认什么吗？你这些年业务量噌噌地上涨，你出来吃顿饭还不敢承认，你说你该承认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苏小菲反而不怕了，说：“赵德海，我可以告诉你，我苏小菲坦坦荡荡，没有什么需要承认的。我今天骗了你，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要骗你？你一个大男人，业务越做越差劲，一年赚的钱还不到我一个月赚的，天天就盯着自己的老婆，琢磨男女之间那点事，要不是你心思龌龊，我跟客户一起吃顿饭还用骗你吗？”

赵德海脸都紫了：“你现在真的是不要脸啊，骗人还这么多理由，跟人上床还说我龌龊？苏小菲，我真服了你了，你是一点儿良心都不讲了。”

苏小菲冷笑了一声：“我不讲良心？我还跟人上床？我想骗你还能告诉你我在哪儿吃饭？大卫是我客户，我希望你自重一点儿，别在人家面前丢国人的脸！”

赵德海还要骂，大卫站起来了，他笑着对赵德海伸出手，说：“您好。是我邀请了苏主管一起吃饭。因为我要回国了，这个业务不再需要我了，我们合作多年，现在我要离开中国了，我请苏主管吃顿饭，这错了吗？”

大卫表现得有礼有节，赵德海好像被噎住了，半天说不出话。他没跟大卫握手，只是狠狠地看了看苏小菲说：“苏小菲，我希望你自重！”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苏小菲站起来，低着头说：“大卫，对不起，我老公是典型的传统大男子主义，我向你道歉。”

大卫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们继续吃饭。”

话虽然这么说，两人的饭局却变得索然无味了。两人坐了一会儿，便草草地结束了这场宴会。

苏小菲起身穿衣服，大卫突然抱住了她。苏小菲一愣，也礼节性地回抱了一下。大卫在她耳边说：“菲，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魅力的女人。”

苏小菲知道大卫不是逢场作戏，却也只是笑了笑，说：“你曾经说过，你夫人是最有魅力的女人。”

大卫哈哈一笑，放开了苏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