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讲有道:晚清宣讲小说的伦理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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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教训与贞顺:宣讲小说中的夫妇之道

家庭是社会的基本构成单位。“圣谕六训”与“圣谕十六条”涉及家庭关系的有“孝顺父母”条与“敦孝弟以重人伦”条,且都是首条,但这并不意味着儒家不重视夫妇伦理。儒家的家庭伦理承认夫妇是家庭之始,夫妻关系是其他伦理关系的前提。《周易》有云,“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5),“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6)。《礼记·中庸》又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7)夫妇是人伦之始,正夫妇才能正家庭。宣讲小说中有不少篇目,或以夫妇伦理为主要,或在言及孝道时论及夫妇之道。

宣讲小说言及婚姻的作用,其观念仍旧是《周易》《礼记》婚姻观的延续。《保命护身丹·宠妾杀妻》在引诗后议论道:“夫妇为人之大伦。男婚女配,是承先祖之脉运,启后嗣之苗裔,非当儿戏。”(8)《惊人炮·嫌妻报》引《幼学琼林》中的话道:“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故人生偶以夫妇,阴阳和而水火济,夫妇和而家道成。”(9)在同书的《死复生》中又引诗并议论道:

德配乾坤易道成,夫和妇顺振家声。杨花水性终遭害,买物放生死复生。

这几句话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男女配合,阴阳两利而易道已成。故《易》曰:“乾坤定矣。”《诗》云:“钟鼓乐之。”而世间之夫妇,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理当夫唱妇随,夫和妇顺,同心同德,克俭克勤,自然买田置业,生子益孙,而家声丕振矣。(10)

《石点头·嫌媳》亦道:“自古乾坤开辟以来,有天地然后有夫妇,是夫妇者,乃五伦之一,必取二姓合为一姓,或千里、百里、数十里、几里,同居一室,都是前生修定,非可勉强得来的。”(11)宣讲者极为认可传统的婚姻观,认为婚姻的缔结符合阴阳之道,亦是人类繁衍的基础,是极为慎重之事,因此夫妇关系的“和”也就极为重要。婚姻中,男女才貌相当固然是美事,但往往也有美丑、贫富、贤愚、性情不相当的,宣讲者往往宣称并强调,夫妻关系的建立有前世夙因,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阴阳配合始同眠。夫夫妇妇休生怨,如鼓瑟琴到百年。这几句话说人夫妇配偶,皆因前世修积,或好或歹,是怨恨不得的”(《脱苦海·悔过敬夫》)(12),“婚姻乃五伦居一,原有定数,如今之世,有幽娴贞静,才貌双全,而配丑夫者;有丰姿标致,性情悍妒,而配才郎者;有貌虽不扬,性极纯静,而不得夫之意者。种种不一,皆由前生修造”(《福缘善果·完贞证果》)(13)。既然由前世修造,今世应该好好经营,因为夫妻和睦,可使父子、兄弟关系处于最佳状态。

一、男主女辅:婚姻关系中的等差

婚姻关系首先是男女关系,中国古人将这种关系以阴阳之道、乾坤之道为喻,即所谓男为阳、为乾、为天,女为阴、为坤、为地,按照天上地下,自然阳尊阴卑,男尊女卑。男为贵,生为男身,则是前世行善所致;女为卑,生为女身,是前世未修,今生受罚,必须要好好修造,才有成为男身的可能。

宣讲小说反复提及女转男身之事,认为身为女身,是一种罪罚。《惩劝录·嫌妻受穷》中,灶王府君告知徐妹儿:“因前生诵经贪酒,故今罚为女身。”(14)《圣谕六训醒世编·唆夫分家》中,判官对悍妇齐氏言道:“因尔前世不孝不弟,罚转女身。”(15)《救世灵丹·谤圣受谴》载贾瑞亭生平骄傲满假,谤圣毁贤,受到冥罚,“三年罪满,发变为女身”(16)。《普渡迷津·巾帼证果》叙唐氏“五劫转世,皆是女身,杀冤太重”(17)。反之,身为男身,则是一种善的奖赏。《宣讲大全·梦佛赐子》讲述张氏在丈夫和儿子死时,腹中已有数月之孕,后她生下一女,然后广积阴德,女变为儿,“世间事儿好奇怪,菩萨改换女裙钗。孝子不该绝后代,女转男身巧安排。陆氏守节神灵爱,佛赐麟儿到家来”(18)。《宣讲集要·女转男身》讲述南华县王五娘的丈夫以杀猪为生,五娘劝丈夫改行,丈夫不听,五娘于是专心念佛,死后,阎王说以她之善,将其投送到行善之家投生,“女转男身”,享受功名富贵。女转男身,不仅是前世今生之事,亦可有现世之报。《惊人炮·女化男》中,息香嫁丑残之夫,遇恶毒之婆,虽极贤淑,却饱受磨难,想到自己命运乖舛,向天祈求愿为男身,后神灵有感于其孝,赐其灵药,女化为男。宣讲者将性别与善恶挂钩,以“转男身”为奖励劝人,或以鬼神语气言说“女身”与“惩罚”,“男身”与“奖赏”的关系:“效法蒋公多慷慨,结果福寿花自开。老者修因福如海,少者积德儿女乖。妇女积善转劫快,女转男身栋梁材。”(19)(《同登道岸·童子搬家》)“我为妇之道已尽,在生无愧内助,死亦不受地狱诸苦,必得女转男身,投生福地。”(20)(《宣讲福报·劝夫四正》)“田向氏无罪受辱,发放江西黄尚书府中,女转男身,后来少年登科,富贵一生。”(21)(《宣讲珠玑·无名帖》)“奉劝世之为妇女者,要学谢氏救难济急,肯行好事,死即不为神,来世亦可女转男身,投生福地。”(22)(《宣讲福报·阴阳扇》)“花氏全节屈死,安置清福宫享福,候世道清平,发放女转男身为贵人。”(23)(《宣讲福报·活报污节》)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发生性别转换,转为男身的前因都是与“善”相关,是一种“善报”。

男身是“奖赏”,女身是“惩罚”,实际上是在变相说明“男尊女卑”。强胜弱,男胜女,女从于男,所以妻应从于夫,以丈夫为天,顺夫、尊夫。《礼记·郊特牲》曰:“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24)妇人以贞节为正,出嫁从夫。丈夫是一家之主,妻子往往称“丈夫”为“夫主”,这在宣讲故事中比比皆是,如“不幸得去年子丧了夫主,立志向抚孤儿教子读书”(《宣讲金针·苦节受封》)(25),“一心想进省城去寻夫主,又怎奈是女流难行路途”(《宣讲珠玑·孝妇受累》)(26)等。宣讲者在叙事时,或他人劝诫妇人而言其丈夫时,也以“夫主”称之,如“张氏见了夫主,心如刀割”(《宣讲金针·节孝双全》)(27),“天官黄尚书金殿朝君,见状元捧旨上奏,才知状元就是云霞夫主”(《萃美集·云霞洞》)(28),“你们妇女在外,离却夫主,多有不遵妇道”(《遇福缘·破镜重圆》)(29)等。夫为主,在夫妻关系中,宣讲者特别强调妻子对丈夫要忠贞。《闺阁录》是专对女性宣讲的小说,其中的卷二专有一条言“尊敬丈夫”,宣讲者把这一条与“尊敬长上”等同,阐释丈夫之“尊”:

在男子固当尊敬长上,女子必要尊敬丈夫,未必女子遇长上不当尊敬?总之,先以丈夫为重。……又有的说,丈夫是平肩人,怎么当下贱,去尊敬他?不知夫是天,妻是地,原有个高下;男为左,女为右,自有个大小。你说是平肩,为甚妻子死,丈夫不过是杖期,丈夫死,妻子怎么要成三年的服?又见丈夫逼死妻子,不过是坐徒,妻子逼死丈夫,怎么就该剐罪?明明他是一大,你是一小,如何傲得去?况你能尊敬,丈夫也喜欢你,上天有好事报答你,那些不好?若不尊敬,不但在生有灾祸,死后还受无数刑罚,又有那些好?(30)

这些道理有些勉强,尤其是所谓夫妻一方先亡,夫与妻不同的服丧时间以及逼死配偶不同的量刑,于今看来简直是诡辩、胡说,但在当时人们心中则是正常不过的现象,甚至有法律为准绳,故宣讲者满腔正义,侃侃而谈以劝女性。《脱苦海·悔过敬夫》中宣讲生的宣讲即有“尊敬丈夫”一条,其中有云:

夫妇虽然敌,职分却有尊卑,夫禀乾刚却像天,妇禀坤顺却像地,天位乎上,地位乎下,只有天绕地,并无地欺天之理。……劝妇女敬夫君古有明训,夫是天妻是地职分卑尊。家从父嫁从夫礼原一定,切不可嫌贫贱各怀异心。……李氏道:“王大嫂,可惜你人倒在行,未闻大义,殊不知夫天妻地,分有尊卑,原要为妻的去恭敬他,他为夫的,要正夫纲吗,岂肯低心下气来顺从你?……天地分,判阴阳,阴阳配合最为良。阴为女,阳为男,乾刚坤柔易道传……”(31)

阐释者还将尊敬丈夫与妇女自身富贵荣辱相关联,言及尊敬之中的认命:当夫贱、贫、丑、残、暴时不离不弃,不能羞辱、咒骂,而是耐心细致,好言好语,适度规劝等。《宣讲引证》卷六“敦孝弟以重人伦”后又有“旁引夫妇善恶案证十四条”,其中有《贤妻劝夫》《杀狗劝夫》《夫妻孝和》《持刀化妻》《敬灶劝夫》《彦珠教妇》《徐信怨妻》《崔氏逼嫁》《改嫁瞎眼》《听谕明目》《恶妇受谴》《欺瞒丈夫》《大男速长》《嫌贫遭害》等,这些故事涉及到妻子对丈夫的规劝,妻子凶悍、改嫁、嫌弃丈夫,丈夫的教训改变妻子使之“顺”且“贤”等,贯穿于其中的思想,仍旧是丈夫的尊贵地位及主导地位的不可挑战性。长篇宣讲小说《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演绎“夫妇律”,共十六条“过”,包括:处富贵忘贫贱糟糠之妻、不立夫纲型于妻妾、纵妾凌妻嫌妻不睦、妻美而悍丈夫纵欲贪欢却不教、有子纳宠服内谋娶、容任艳妆看戏烧香、顺妻妾而废孝悌、嫌妯娌、交友不善、搬弄是非而不查、无事轻詈骂、妻妾病漠不调治、任妻妾虐下、自逸责劳、听任家内不正言而不正色严禁、家庭无事而容任戏谑嬉游等。显然,这些夫妇律有些是对妻妾的要求,但更重视丈夫的“纲常”及对家庭的总体掌控,虽是强调丈夫职责之重,暗含的仍是“夫尊”思想。

二、尊妻、训妻、化妻:为夫之道

丈夫地位的尊崇性与其在家庭中的重要性相伴随。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社会,丈夫可以说是家庭的顶梁柱。修齐治平,修身为先,树立自身的榜样作用,才能家齐国治天下平。《诗经·大雅·思齐》有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刑”即“型”,即榜样作用(32)。型于内达于外。《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演“夫妇律”之“过”中,“夫纲不立无型于妻妾”居第二位:“夫纲不立,无型于妻妾,容任不孝,闺范不谨,照事受诸苦三百次,大狱监固。”(33)《桂兰金鉴》一书先阐释“理”,再实以数条简短的案证,其《别夫妇》引《传家箓》云:“夫主倡率,贵振夫纲,型于有道,正身以倡,使克全妇顺,切勿昵于私爱,养成骄悍,令得专制,无所忌惮。”又认为夫妇不必担心没有亲昵行为,而是“患狎昵无制”,“型于无术,则夫纲不振”(34)。丈夫之“型”既包含自身的学术、人品修养,也包含着正确的处世态度和方法,大致可分为二,即尊重妻子,教化与感化妻子。

古人曾从读音的角度,论述妻应与夫“齐”。《白虎通·嫁娶》云:“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35)强调妻与夫齐,并不意味着承认男女平等。《释名·释亲属》云:“妻,齐也。夫贱不足以尊称,故齐等言也。”(36)妻与夫“齐”,乃是从“义”考虑,真实的情况是妻“贱”,不足与丈夫等同,不足“尊称”。丈夫既然“尊”,就当行“尊”之事,为妻之榜样。《白虎通·三纲六纪》道:“夫者,扶也,以道扶接也。妇者,服也,以礼屈服也。”(37)《大戴礼记·本命》篇的论述更详细:“男者任也,子者孳也,男子者,言任天地之道,如长万物之义也。故谓之丈夫。丈者长也,夫者扶也,言长万物也。知可为者,知不可为者;知可言者,知不可言者;知可行者,知不可行者。是故审伦而明其别,谓之知。所以正夫德者。”(38)妻子的“卑”,需要作为“尊”者的丈夫教导:“女者如也,子者孳也,女子者,言如男子之教,而长其义理者也。故谓之妇人。妇人,伏于人也。是故无专制之义,有三从之道,在家从父,适人从夫,夫死从子,无所敢自遂也。”(39)总之,丈夫在家庭中的地位之所以高于妻子,还在于他的家庭责任。就夫妻而言,丈夫要承担如同天地长养万物的义务与责任,要“正夫德”提高自身修养,需要顶天立地,言行举止都要适当合义,即要知道何者可为、可言,何者不可为、不可言。不仅如此,还要“以道接扶”妻,教育妻,而不是凭着自己的家庭掌控地位而随心所欲。

知何者该为、该言及何者不该为、不该言,这是“知”,也是“智”,既需要知识与涵养,也需要处事的方法与技巧。《维世八箴·失礼误子》本意是言父母教育不当导致儿子韩声远不勤不俭、无恶不作。故事中,韩声远妻游满姑少失教育,娘家失礼,声远所作所为一不足以为妻之法则,二又不教其妻,导致妻被卖身死。故事结尾议论道:“韩声远果受过教育来,则言可为仿、行可为表,处处都可以为妇人榜样,妇人虽桀骜不驯,见得丈夫威可畏仪可象,也有三分畏惧,又能勤俭持家,他自己也有些不便。盖妇人从夫者也。《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试问刑于之道何如刑法?韩声远如何知道?是以夫妇之间,皆无礼以自处而弄出多少丑声,做出多少丑事?”(40)无论韩声远是否被溺爱所害,他的言行不足以“型于妻”,更无法教妻,这是导致他们一家人凄凉下场的重要原因。

丈夫之尊重妻子,不在于妻子的外貌而在于其才德能力。《万选青钱·成败由妇》的开篇强调夫妇之伦与君臣之伦并重,接下来言男子当敬妻德,批驳“爱他人材好,爱他穿戴好,爱他嘴巴子甜,别的就莫见爱了。还有些爱小妇人,就恨大妇人,爱后妇人,就恨前妻的儿女”(41)之行。爱后妇、小妇,就有可能导致休妻。休妻、弃妻最充足的理由是“七出”之条,《宣讲回天·义方训女》云:“为娘的按律例把儿教训,且将这七出条细向儿明。更比那德与从关系要紧,若犯了即逐出丑声难闻。第一出公婆前不尽孝敬,第二出无廉耻失身犯淫,第三出尅儿女心肠太狠,第四出欺丈夫撒刁耍横,第五出妒姬妾占强争胜,第六出无生育命犯孤星,第七出多恶疾医药不应,这七出女儿家须要记清。果能够早提防条条谨慎,自不犯这律例贤声远闻。”(42)还有《触目警心·成人美》中叙莫管氏教训女儿素贞时,也有“七出”之条,内容与上相同。除了无子与恶疾外,不孝父母、淫荡、口多言、盗窃、妒忌等五条都属于道德范畴,弃妻、出妻的条款中,貌丑不在其内。《宣讲摘要·孝化悍婆》中,大成被母亲逼着休弃妻子珊瑚,罗列了珊瑚的几大“罪状”:“一休妻二休妻不孝不顺,三休妻四休妻不义不仁。五休妻六休妻东走西混,七休妻八休妻怨骂夫君。九休妻爱妖艳六戒不论,十休妻爱富贵嫌我家贫。”(43)倘若无理、无故抛弃结发之妻,甚至会上干天怒,受到责罚。休妻者往往要数落妻子的诸多过错,《孝逆报·单衣顺母》叙述闵顺之父要他休了妻子李氏,理由是:“……上写着休妻人闵庄情愿,下写着李氏女过犯多端。一休你怨天地不敬早晚,二休你父母前不去问安。三休你多妒忌前后生厌,四休你刻前子心不一般。五休你多言语嘴伶舌辨,六休你私偷窃五谷抛残。七休你不敬夫三从缺欠,妇道家犯七出理当逐焉。写红日照雪冰流归大涧,高山上滚石头永不回还。写完了打手印又踏脚板,交与你李氏女另配良缘。”(44)《脱苦海·三多吉庆》叙一士人本该上榜,但该士人认为妻貌不堪拜客,有了另娶之心,谁知及发榜时竟未中榜,原来天榜因其生了“未贵休妻”的念头,勾掉了他的名字,“方知恶意一起,天神早知”,后其终身不第。《顺天宝筏·月下休妻》叙有轮听闻鬼神言他将中解元,遂嫌妻貌不扬,有另娶之心,因有“月下休妻”之念而名落孙山,后发誓永不再娶,才重得功名。在宣讲小说中,很多丈夫嫌妻休妻,不是因为妻之德性不良,而是妻之外貌未合其意。《宣讲金针·鸳鸯镜》《护生缘·钱秀才》《福缘善果·善恶分明》《法戒录·反金昌后》《感悟集·乘威迫胁》《广化篇·嫌妻受穷》《惊人炮·嫌妻报》《石点头·嫌媳》《萃美集·赛包公》《缓步云梯集·姊妹易嫁》《救劫化民·善恶异报》等故事中,丈夫嫌妻、休妻皆是如此。“月下休妻”“灯下休妻”甚至成为丈夫起心另娶的典故。在这类故事中,宣讲者反复宣称,夫妻本是前生配合,因貌丑而嫌妻,就是德行有亏。《缓步云梯集·姊妹易嫁》中,文简作《嫌妻报》,言夫妻前定,是父母定,月老成,“岂不闻红颜薄命,丑陋多生贵人。妇人家总要贤淑兼尽,不贤淑纵如花亦可倾城。如因丑而另聘,这心儿怎对得天地神明?”(45)宣讲小说中,因貌丑而休妻者,几乎没有好报。只要妻无过而被休者,丈夫皆会受到一定惩处。《蓬莱阿鼻路·疑心休妻》《绘图福海无边·解相换元》中,王有道与左成玉二人皆因怀疑妻有外遇,未经查实而休妻,功名被神灵所降。至于为了达到休妻目的,恶意污蔑妻子之贞节而休之者,受到的惩罚更重。《护生缘·钱秀才》中,张邦国因妻麻脸不喜,许银五十两与人合谋,以淫污之事诬之,以致其妻自缢,张邦国最后暴肚身亡,子孙绝灭。《福海无边·苏草帽》中,兴发嫌妻黄氏本朴,买奸堕害,致黄氏毙命,后来他染上痨瘵,又被续娶妻一刀毙命。

即便没有休妻,无端嫌妻也是丈夫德行不修,依据不同情况,会受到不同惩罚。《广化篇·嫌妻受穷》中,徐妹儿贤德堪仰而貌不佳,受到金桂嫌弃。金桂不与之同宿,且想方设法折磨她,狠毒非常。得神灵庇佑,徐妹儿改嫁后变美家富,而金桂虽讨了一个漂亮妻子却家事急败,落入乞讨境地。《感悟集·乘威迫胁》的情节与《广化篇·嫌妻受穷》同,徐光恒因嫌妻而受贫,饿死于洞中,尸骨被狗吃光。这一故事又被《救劫化民·善恶异报》改编。《惊人炮·嫌妻报》中,明朗幼受岳父母之恩,入赘于王家。在妻桂英的鼓励支持下,明朗前往省城赶考,梦见金榜题名,醒来就嫌弃妻丑,想另娶娇妻。后他与店主之女春香勾搭成奸,岳父母死也未能尽孝,落榜归家后又宠妾灭妻,对桂英非打即骂,甚至与春香一起害死桂英。后他被雷劈死,心肺被挖出。

妻与夫齐,夫对妻是以礼相敬而非昵于情耽于欲。婚后,夫妇不可不爱不亲昵,但要有节度,“以敬节爱,以性约情,情爱真至,白首如新”,但若沉溺于夫妇之爱,“爱溺情淫,有言必听,无意不承”,反而导致夫纲不振,甚至骨肉参商。《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中真君有言:“男女居室,人事之至近,人每忽其近而弛闲检、忘道理。不知幽暗中、衽席上,大有礼法,不止在情欲也,唯相敬如宾,不以亵狎慢,不以欢娱忘,便是处妻妾之大工夫。”被真君褒奖的善人谭守仁与妻初婚时,妻“初在小子前戏侮,以正色拒之,后遂不敢放肆”。敬妻,则要与妻同甘共苦,体贴妻之辛苦。真君阐释之律中,“处富贵、忘贫贱糟糠”是一大过,“照一人受诸苦五百次,入大狱三十年,满放鳏贫,若因弃捐命,永监固”(46)。《宣讲集要·宣讲美报》之《和妻室歌》曰:“井臼亲操苦备尝,如何小事便参商。百年家政同心理,勤俭持家自克昌。”(47)家庭的繁荣昌盛,需要夫妻同心经理家中事务,男主外,妻主内,妻子亲自操劳家务更加辛苦,为丈夫的不应该为一点小事就与妻子发生矛盾,更不能因为自己的富与贵而嫌弃甚至抛弃妻子。在《桂兰金鉴·别夫妇》所列举的案证中,可为楷模者,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宋宏,守信娶丑妻、盲妻、哑妻的苏汝惠、刘廷式、郑叔通;让人引以为鉴者则有因贵而弃妻的斐章,因欲结姻豪族而杀妻的鄂州小将,因听妾言弃妻的薛琡宣等,前者皆有好结果,后者或败或死,皆受恶报。

古代社会的婚姻关系中,还有妾。男子有为子嗣纳妾者,有因贪色纳妾者。妾虽有妻之部分职能,但在正统观念看来,却不能与妻等同。妾主要是生子,广子嗣是其主要功能。纳妾而嫌妻、凌妻,或因纳妾导致家庭不和,都是丈夫的过错。《渡人舟》卷三中的《李青莲普劝歌》云:“论妻妾有等级名分莫乱,若宠妾间命妻天律最严。”(48)《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真君演律,“纵妾凌妻”与“嫌妻不睦”都是大过,“照一事受诸苦百次,大狱三十年,满放孤独鳏贫,若有废命监固”,“有子纳宠”导致家庭不和睦,“照一事受诸苦百次,大狱监候二十年,满放孤贫”(49)。嫡庶有别,妻妾有别,这也是婚姻中基本的原则,也是对与夫“齐”之妻的尊重。

丈夫在婚姻中还承担着教育、教化妻子的重任。“世间读书男子,见识扩充,道理明白,尚多失仪,况女人深处闺阁,见闻有限,若非为丈夫以身作则,随时随地谕以礼法家规,不使狎昵无度,淫荡恶劣之性,何以革去?”(50)由于受教育的程度不同以及社会活动范围的不同,女性在知识、见闻、明理上相较于丈夫,更具有局限性,需要丈夫的范型作用及随时随地的教育。《桂兰金鉴·别夫妇》中认为,妇女挟制丈夫、不孝翁姑、不和妯娌、凌虐婢妾等种种恶习,“虽女子禀性之劣,实男子养成之渐”。当妻子自小缺乏教育,性情凶悍,不贤不淑、不孝不顺时,丈夫不能轻言休妻,而是应想法教育妻子,感化妻子,这才是为夫之“善”。若丈夫不教训妻子,听之任之,当妻子犯过犯事后,丈夫也要承担责任。《宣讲集要·狗报恩》中,廷珍妻李氏恶毒,担心寡嫂毛氏遗腹子分家产,将毛氏生下的婴儿活埋。毛氏知情告官,李氏受罚,“廷珍教妻不严,笞一百”。《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中的葛伦作歌训世,再言夫妇关系中丈夫之教的必要:“脱离枉死作歌词,奉劝世间众痴迷。乾刚正气须时振,坤维承顺严训之。……若使丈夫无教训,自家人会害自家。”小说将妻子的种种不良行为归之于丈夫的不教:“这些事儿在丈夫,丈夫不教大可诛。全无一点丈夫气,此算人间贱丈夫。”(51)许多宣讲小说都言及教育妻子的重要性,如《触目警心·修路获金》道:

古言道:“教子婴孩,教妇初来。”想人生娶媳,原有贤愚不一,贵在初来之时,为公婆丈夫者,以良言教训,贤则愈见其贤,愚亦可转为智。余见今之教媳者,非打即骂,翁姑见媳成仇,夫妻妯娌为冤,酿成巨祸非等闲。(52)

《宣讲拾遗·纵虐前子》亦道:

谚云:“教子婴孩,教妻初来。”盖妻贤由教而成,不贤由不教而坏。况妇人之性,每多悍嫉。初来新妇,正当教诲,或因姿色所惑而失教,或因重奁所累而从宽,每每惯成,后至大起胆来,肆横无忌,再加严教责惩,往往弗遵,甚至成仇,岂不悔误?又有不幸,中年丧妻,再娶继室者,初来若不紧查严教,则前室子女之苦,有不堪言者矣。(53)

《宣讲选录·医悍奇方》中言:“善教者,虽有蠢妻谬子,何难化为贤妻孝子乎?”(54)在小说中,善教者,往往可以化悍为顺,化不贤为贤。具体方法,各有不同。归纳之,大致有三:

一是以身作则,道理相劝。教妻,在妻初进家门时,丈夫就应以身为范,“型于有道,正身以倡”,并以良言或其他方法教妻。《宣讲集要·彦珠教妇》对教妻的方法有较为具体的论述,概而言之,是丈夫起到榜样作用,以身作则,轻言细语教之以道理:

夫者,妻之纲也。妻系女流,未能读诗书明礼义,为之夫者,正宜先其身以作之范,然后将古来贤女哲妇,及孝贞节烈,三从四德之理,朝夕为之分析讲明,使其身体而力行,不使一有所违。倘不听,必再三以开导之。如此,则家庭之内,直如堂陛相交,帏房之中,俨若师保晤对,夫教其妇,妇顺其夫,而家道不由是而兴隆乎!盖妇即至愚,未有不见化于其夫者,妇虽至悍,未有不从顺其夫者。其效为最捷,其从善较男子为易甚。(55)

《宣讲集要·彦珠教妇》叙赵彦珠娶黄进士之女,黄氏嫁妆丰富,但对婢女不仁慈,彦珠除了以三从四德教之,还从其娘家的角度教育她:“果能够依礼行人人钦敬,那娘家父母面何等光生。想贤妻你的父何等声名,谁不称名进士理学先生。书香家养儿女定要教训,因此上方成了这段姻亲。自贤妻入门来颇知孝敬,我父母也时常把你赞称。”(56)彦珠抓住女子爱惜娘家脸面的心理,以及父母对她的表扬,先扬之,再言婢女之苦,黄氏自然而然就听丈夫之言而改其行。《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中,谭守仁妻向氏自小缺少家教,初昧礼法,谭守仁“每夜静训诲周悉”,三月后申以大义,再后教以三从四德等,“前后教妻八次”,使之贤淑有仪。

二是“文武”结合,既晓之以理,亦威之以势。《救劫追心录·杀妻感逆》中,文在兹教妻方法又有不同。牛从儒之女有“六恶”:爱打滚、爱吃好饮食、爱走人户、爱使嘴骂人唱小曲、爱摊碟拌碗打锅骂灶、爱翻是非,品性极差。文在兹娶牛氏之后,牛氏旧习复发,任凭在兹捶打亦不改。“文在兹想道:凡为男子教妇人,若只以打骂相加,岂不越成仇忿,不如用良言去感化。及去教训时,他总说婆婆恶得很。文在兹只得吞声忍气,尽他去了。”在兹听了圣谕之后,便起心教训妻子,牛氏又骂婆母时,他装着要杀母亲与妻子解忿,但言因刚吵过架,叫妻先假意孝顺母亲两月,让孝名先传出去。牛氏听其言,两月后,在兹故意说要杀母,牛氏则言再孝一月。这三个月中,牛氏听婆母言她之好,“自此天良发现,越加尽孝”。当在兹再言要杀母时,牛氏只言母好,又将刀收藏,不允丈夫杀母。在兹乘机教训牛氏,说其从前之恶,牛氏悔过,在兹又以道理教妻,自此“一家和睦,共敦孝友”。在故事最后,宣讲者总结道:“今之夫妇不和者,愈打愈骂,愈成仇忿,只知嫌妻而不知训妻。训妻者,当先要有一番计策训诲,俟其变化有路,然后一激便醒。切勿徒以刀相吓,恐顽梗未化,汝骑虎不能下背,寸铁伤人,惹下祸患。”(57)《惊人炮·巧化妻》《福善祸淫录·双大刀》《维世录·设法处妻》中男主公化妻的情节与之类似。

三是以悍惩悍。《宣讲选录·医悍奇方》中,马学士继娶之夫人凶悍异常,嫁至马家居然带着“捣夫砧”,欲先给马学士下马威,而马学士则令群姬夺其棒而威之,夫人力不胜,败走逃入内室大哭,马学士又令以锣鼓乱其哭声,夫人要自尽,马学士备一刀一绳,又令众妾念往生咒。马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用尽,最终屈服于丈夫。

当然,教妻的方法因人因事而异,不能拘泥于一种。《宣讲选录·医悍奇方》认为“为男子者,开导妇女,或善劝,或恶警,皆宜因材而教”(58)。无论用哪一种教妻之法,都需要智慧,需要丈夫不沉溺于情爱,不溺于妻之貌、财、势而软弱,也不能本身软弱无能,放纵妻子胡来。轩辕生妻张氏悍妒罕闻,轩辕生畏妻如虎,后在马学士帮助下,佯装进京赶考以避其妻。张氏先遭遇人命案件,不得已抛头露面,又得信知丈夫遇意外死亡,只好变卖家产,日食不周。有人说媒,她急忙改嫁,刚入门却为正妻折磨。张氏悔悟,则见所改嫁之夫正是轩辕生,更加惭愧,从此修德改行,成为贤妻。

三、贤、敬、顺、劝、贞:为妻之道

男以阳刚为美,主教;女以阴柔为美,主顺。家庭中,夫为天,妻于夫只能尊之敬之,服之从之,否则就是颠倒乾坤,此乃十恶不赦之事,必然受到严惩。《宣讲集要·恶妇受谴》说:“不敬夫论阳律也该当割,到阴司上刀山还要挨叉。这丈夫应该敬报应不假,将此歌传世上功德更加。”(59)“不敬丈夫”是灶君六戒中的第二戒。《上天梯·水鬼为神》说道:“为妻者要敬夫纲纪勿倒,嫌夫丑怨家贫终无下稍。”(60)在宣讲小说中,悍妇、恶妇、嫌夫之妇、不贞不节之妇都是对夫权的挑战,必要训之化之,惩之罚之的。不贤之妇的种种行为,都源于对丈夫的不敬。妻子对丈夫的敬,是对丈夫地位的承认,在行为上是自始至终的陪伴相助,是丈夫有过错时的规劝。

敬夫则要顺夫。《宣讲集要·彦珠教妇》中说:“从来表贤妇之善行,厥有四字曰‘幽闲贞静’。四个字又各有讲义:幽者身居暗室,不见外人也。闲者内主中馈,不与外事也。贞者守正不渝,终身如一之义。静者能安雅淡,不事纷华之意。妇女惟能守此四件,斯可称女中之君子,而为巾帼之英雄也。”(61)“幽闲贞静”四字是女性的美德,夫妻关系中,“贞顺”是对妻子的规定,也是妻“贤”的表现。贤妻之“贤”,多体现在敬夫顺夫、贞顺可风等方面。

夫与妻是阳与阴的关系,阴阳协和方能生家发家。事实上,社会上怨偶甚多,其中不乏为妻不敬丈夫,嫌弃丈夫者。《宣讲汇编·三家免劫》中说:“第四件夫妻间多不守分,有几个歌静好相敬如宾?夫嫌妻容貌丑另行小聘,弄得个一家中诟谇嚣凌。妻嫌夫家屋贫要想改姓,抱琵琶上别船不怕麻筋。”(62)夫嫌妻休妻遭鄙弃,妻嫌夫凌夫同样遭嫌恶。《宣讲集要》中的《悍妇凶亡》《逆媳斫手》《恶妇受谴》《欺瞒丈夫》《崔氏逼嫁》,《最好听》中的《逆妇化犬》《三虎受报》,《缓步云梯集·嫌哑遇施》《脱苦海·悔过敬夫》《惊人炮·妻嫌夫》《宣讲拾遗·悍妇传法》《破迷录·仙驭恶妇》等,都涉及妻嫌夫、凌夫等问题。

宣讲小说中,夫嫌妻往往因妻貌丑,妻嫌夫凌夫则多因妻美夫丑、妻能夫弱、妻富夫穷等,或是因丈夫软弱而凌夫。商临清妻王氏,素性悍恶,人称母老虎,她挟制丈夫,凡事由她专主,丈夫不敢有动作,“凡丈夫有一句话不如他意,有一事不合他心,他每恶言咒骂,数月内还在呻恨,可怜他那丈夫埋着脑壳,连气都不敢出”(63)。夫妻无后,临清纳妾,王氏又将妾勒死(《宣讲集要·悍妇凶亡》)。吴氏初入门,尚知道敬夫爱子,后见丈夫子诚懦弱无刚,便不将其放在眼中,并凌虐前子,导致子诚怄气身亡(《宣讲汇编·敬兄爱嫂》)。或是因丈夫溺爱而凌夫。余质爱妻李氏太过,事事代为,久而久之,李氏摸着丈夫脾气,渐至于养成泼性,辱骂殴打丈夫(《脱苦海·悔过敬夫》)。或是因娘家富豪而嫌夫。郭文举妻陈氏嫌弃文举拙朴,仗娘家发财,认为管得住男子汉就是女中英豪,对丈夫不是打就是骂,屡屡做凌辱之事,难以言数(《宣讲集要·恶妇受谴》)。或因家贫而嫌夫。买臣之妻崔氏见买臣家贫而生异心,骂丈夫穷鬼,连累了自己,逼他休妻,以便改嫁(《宣讲集要·崔氏逼嫁》)。余光绪家业渐败,妻陈氏每有怨夫之意,又羡慕别人穿得好,遂起邪心想重嫁富家,并不顾有了儿女,日日与丈夫吵闹,后作出苟且之事(《宣讲引证·改嫁瞎眼》)。或仗着自己貌美而嫌夫。刘木匠妻唐氏美貌却无妇德,事事都要丈夫做,对丈夫非打即骂,见祝裁缝颇标致,与祝裁缝勾搭上,更嫌丈夫丑陋,竟然与奸夫密谋害死亲夫(《惊人炮·嫌夫报》)。亦有对丈夫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者。莫德明妻何氏才貌双全,明虽与丈夫一心一意而暗中偏多隐瞒(《宣讲集要·欺瞒丈夫》)。当然,这些嫌夫、凌夫、欺瞒丈夫者,并未如她们之意,成为“女丈夫”或嫁个更好的,反倒是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永诚软弱无刚,妻崔氏把他百般欺磨,曹氏听崔氏教唆,也把丈夫磨的不像儿男,后崔氏暴毙,曹氏自缢(《宣讲拾遗·悍妇传法》)。《破迷录·仙驭恶妇》中,尹氏悍恶无比,杨万石即便得“丈夫再造丸”,受狐仙帮助,亦未能将其改变,尹氏改嫁给屠夫后又狂悖如前,屠夫“拿屠刀川屁股,用牛索穿过,悬吊梁上,荷肉竟出,不管死活”(64)。此后对她更打骂无厌,屠户身亡后,尹氏落于乞讨之中,住岩穴冻饿而死。《最好听·逆妇化犬》中,李成妻金氏不孝,李成打骂她,金氏反而骂夫,且又跑回娘家告状。有了娘家撑腰,李氏越加肆意,后变为犬。前面的故事中,朱买臣当了大官,崔氏羞愧而死;唐氏的人命案被发现,被处斩;何氏瞒夫,在地狱受罚……当所嫁丈夫不如意时,宣讲者对妻子开出的药方是认命,即“前世修就,今生同缘”“千世修来同船渡,万世修来共枕眠”,丈夫孬,是前世修积未到,莫怨家贫,莫嫌丈夫,“嫌夫无好夫,嫌妻无好妻。良缘天定注,何况人心又不服”,“一夫不得到头,二夫不得到老,三嫁四嫁越见嫁得不好”(《渡人宝录·哄医子》)(65),只有今世好好修,自然后世顺遂。

当然,在以夫为尊的社会,大多数妻子都不会如上所言嫌夫凌夫,而是敬夫顺夫。敬夫顺夫是一种情感上的要求与态度上的规定。在“敬”的原则下妻子对丈夫到底是“顺”还是“不顺”,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处理。当夫行正道,言行可风之时,顺之有利于家庭的和睦发展,反之,当丈夫言行不堪为表率,其所作所为对家庭产生负面影响之时,顺则会让家庭陷入愈加不堪之境,当此之际不顺才是理智之行。不过,不顺当有技巧,劝诫丈夫,使之改不善为善,改不利为利,这才是贤妻该有的行为。宣讲小说十分重视妻在化夫、劝夫方面的作用,故事标题涉及劝夫的,就有《宣讲福报·劝夫四正》《宣讲选录·劝夫孝祖》《宣讲选录·化夫成孝》《回生丹·设法劝夫》等。其他在故事标题中未显示,但内容涉及化夫、劝夫的故事更多。《指南镜·洗心池》言及女性在家庭中的作用,其中说道:“从来富贵总由天,一半多居妇女贤。众能曲尽贤妇道,福自天生瓜瓞绵。”(66)这个故事叙述贤妇劝夫不杀生,舍财为善,因此保全家产,致使痴儿得到功名。《宣讲选录·化夫成孝》亦强调妻在化夫方面的影响:“闻之乾道化生万物,终赖坤成,男儿志在四方,犹须内助,故夫妇为人伦之始,关雎兴风化之原。凡为妇者,职宜助夫成德,劝夫改过,自能享美报,著芳名焉。”(67)宣讲小说十分欣赏贤妻劝夫之行,认为这也是“妇道”,是一大“善”,能令家庭兴旺。《圣谕六训集解·女现男身》的副标题即为“女子劝戒非为善报”,故事叙陆烈香十分明理守礼,丈夫牛天长则是吃赌嚼摇、唆讼搕索、为非作歹之人。烈香常劝丈夫孝敬父母、和睦亲友、教训儿女、回头务正等,天长不听,反而恼怒,想将妻子卖掉,烈香为守节自杀,转世为男。再如《惊人炮·女丈夫》中的月英,反复以古人故事激励丈夫,并伴夫读书至深夜。《更新宝录·宜早戒》叙述许学书好打牌,其妻以“戒赌歌”相劝,后学书又因受人所激犯赌而受凌辱,方后悔早年未听妻劝。《大结缘·将就错》中,杨氏劝夫花正开戒赌,言赌的“五罪”:

第一罪忘父母恩德浩大,祖宗们在阴灵暗把罪加。留儿孙在阳世日嫖夜耍,无家规少教约依律加查。第二罪输银钱声名丢下,亦或输亦或赢大半倾家。有亲戚与朋友背地辱骂,骂的是祖先们损阴丧德。第三罪每日里场伙游耍,凡结交尽都是玩友耍家。他赢了心不满还想皮袴,输了钱人笑你是个车娃。第四罪亲友来坐下牌打,客进门不迎送尽管于他。倘耍哥远远来嘻嗄接驾,是姑丈与姨表那怕亲家。第五罪代后人骄傲满假,三五个一成群有能矜夸。父打牌子后面唧唧呱呱,父不父子不子毫莫礼法。(68)

正开听妻之言悔改,后巧遇乾隆避雨而款待之,杨氏被封为一品夫人。

贤能之妻劝夫亦有技巧,巧劝夫才能使话语入丈夫心灵深处,使之真正悔悟。《辅化篇·审假人》言妻劝夫应“巧劝”:

世间妇女,嫁着贤良丈夫,不待言矣。一遇荡子败家,嫖赌吃烟都来,父兄师长之言,亲戚朋友之劝,不可则止。惟有妻子,靠夫过日,不可说斗嘴吵闹莫奈何,轻言细语,不入他耳,便使气不管,那就终身不好。必须设计想方,一心要将丈夫劝转,则心诚求之,妙计自出,顽石也要点头,游鱼也要出听,岂有滥友污得着他,不肯回心的。(69)

宗仁好赌,常交浪子狂徒成群结党,不理家事。其妻金氏想到盗贼多出于赌博,为了让丈夫不赌,多次规劝丈夫。她先将稗子与米、苦瓜同煮待宗仁并以之为喻,言好坏、苦甜之理,宗仁不明,反将金氏毒打。金氏遭打,边哭边言赌之“五罪”:辱祖宗、败家业、坏了榜样、妻卖笑、伤人命等。金氏又将死犬装成人,让宗仁误以为自己酒醉误伤人命,使他重新认识到兄弟情义重于狐朋狗友。金氏借狗劝夫的故事改自元杂剧《杀狗劝夫》,又增添了一些新的内容。杀狗假冒人以劝夫之法,的确不失为劝夫良策。《宣讲引证》卷六多引夫妇善恶案,其中《贤妻劝夫》《杀狗劝夫》的主题皆是“杀狗劝夫”。这一主题,在《救劫保命丹·贤女坊》《宣讲汇编·杀狗劝夫》中亦出现,可见此一巧计在劝夫故事中受青睐的程度。

若说夫训妻是因妻不贤、凶悍的话,妻劝夫则多是因丈夫有吃喝嫖赌等恶习。夫训妻侧重于“训”,有榜样,有言语,也有硬办法,可谓有软有硬,软硬兼施;妻劝夫侧重于“劝”,更多地是以言语相劝,像“埋狗”“杀狗”这类的行为都非常少见,可谓十分温和。无论用何种方式,助夫、劝夫都有不同的功德。《广化新编》第十一回《观音堂女尼讲格言,灵应寺天君垂宝训》叙观音堂女尼讲格言,内容是《太微仙君训闺门功过格》,列举了各种女子助夫、劝夫的功与不助夫、不劝夫之过,如:

父母贫困,劝夫孝养送终,一年二十功。……遇事辄劝夫为善,及赞助夫为善,一事一功。经年无怠者,另记百功。阻夫为恶,一言一功。能劝夫不为,则照夫所欲为之过准功。见夫有忧或怒,善为劝解,一事三功。助夫以义方,教子成立,百功。化夫行仁成德,三百功。夫处贫困,能以道义慰勉,一无怨谪,百功。夫贵显后,不尚纷华,成夫廉洁,百功。夫性粗暴,每事能委曲善处,一事五功。……阻夫为善,一言一过。若阻夫大事,致夫不为,照夫所为之功,准过。唆夫为恶,一言一过。若夫因而从之,所为之过恶,与自为同。夫有失不善劝化,一过。……夫取不义财,不行劝谏,反生欢喜,所入百钱,一过。对夫一疾言傲色,一过。夫款留正经宾客,不肯具馔,五过。离间夫兄弟骨肉,千过。唆夫薄待兄弟骨肉,一言十过。唆令争竞者,加五倍论。(70)

故事中的“功”所列举的助夫行为包括孝敬公婆、劝夫为善、助夫以义、阻夫为恶、化夫行仁成德等,“过”则与之相反。宣讲小说对化夫、劝夫等,既有态度上的要求,也有内容上的规定。在诸多劝化行为中,“化夫行仁成德”功德最大,有“三百功”,原因乃在于这个过程的长期性与艰巨性,既体现劝化内容的选择与技巧,又足见“仁德”本身对于男子的重要性。

敬夫,当为夫守贞,这是妻子最基本的美德及对丈夫应尽的义务。《宣讲至理》中有《守节歌》,奉劝“妇女守节贞”,言“妇女若能全节孝,就是尘世头一功”,守节之人“天也重看人也重,人间天上有美名”,不守节之人则使两家门风败坏,且“死后地狱受苦情,罪满转世孤苦命”(71)。《顺天宝筏·花园会母》言:“男子以声名为重,女子以贞节为尊。”(72)《脱苦海·仙药愈病》论述守贞与敬夫的关系:“为妇女者,必为夫保贞节,必与夫同患难,方为敬夫之道。如徒区区承顺,谁人不能,务存一片冰心,自获千载美名。”(73)《福缘善果·疑奸杀父》云:“守正全贞,不染尘缘,皆尔分内事也。”(74)当今社会视为男女双方共同遵守的“贞”,在古代社会极为狭隘,成为仅对妻的规定。在传统社会看来,子嗣是大事,但这是对于男性而言,为了“广子嗣”,有妻时纳妾,妻死后再娶都是正常不过的事,妻子为丈夫纳妾甚至成为她贤惠的标志,纳妾后包容小妾更是天经地义,否则就是妒妇,在“七出”之条内。故而“贞”于男子不可取,于女性是美德,守贞全节只是针对女性而言,并被视为女性分内之事,亦是最重要之事。关于男性的众多的戒淫故事,表面上看是反对夫妇之外的性爱,根本的原因是对男子之“德”的看重。酒、色、财、气是四大痴,也是四大毒,好色误事不说,也是男性本身品性不修的表现。戒淫并非是劝导丈夫为妻守贞,故此,宣讲小说为社会树立的贞节楷模中,少义夫而多节妇。宣讲小说直接以“贞”“节”作为篇目标题的甚多,如《宣讲集要》中就有《尽孝全节》《鬻子节孝》《朱氏节孝》《黄氏节孝》《全节救夫》《割耳完贞》《徐氏完贞》《崔氏守节》《邓氏节孝》,《挽劫新编》中的《保节得子》《节孝无双》《丐妇殉节》,《宣讲汇编》中的《矢志守贞》等。从标题上看,这是针对女性的教化,几乎所有有关贞节故事的主人公均是妻子而非丈夫。

宣讲小说中,妻子守贞的情形大致都差不多。《福缘善果·剪发完贞》开篇道:“节孝从来立纲常,神天钦仰荷庥光。请君试看雪梅女,留得声名万古扬。这几句格言说世上为女子的,无论富贵贫贱,都要以守贞为重,才能成女中君子,巾帼完人。所以古之人有逼嫁而自割其鼻者,有遇贼而自断其臂者,类皆以贞洁自矢之死靡他者也。”(75)这段议论,一赞贞节,二言古代妇女守贞的重要表现:未婚守贞及自残。《宣讲集要》以贞节为主题的几篇小说,与秦雪梅故事类似的有《徐氏完贞》《割耳完贞》《割鼻誓志》,以及《崔氏守节》《友爱全节》等,其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自残(截发、割耳、划面)守贞型,《尽孝全节》《全节救夫》则是以生命为代价维护贞节。

仔细审视守节故事,对妻子守节有要求的多是丈夫。丈夫一旦将死,会反复叮咛妻子守节,这甚至成了执念。《宣讲集要·友爱全节》叙定纲将死时并无子息,却叮嘱妻徐氏守节:“常言道守节妇神人钦仰,竖牌坊挂匾额万古名扬。果能够全节操体夫志向,夫虽死在阴灵也得沾光。……况儿女这本是阎王注定,我的妻要耐烦苦守清孀。”(76)因为没有儿女,他叫妻抱养他人之子,徐氏听夫之言剪发守节。同书《黄氏节孝》中的方惟清在临终时叮嘱妻黄氏,亦有一样言语,言守节鬼神敬仰、万古名扬,自己也可阴司沾光。虽然二人并无子息,黄氏还很年轻,惟清却仍要妻子不改嫁以替自己尽孝。事实上,多数节妇的家人(公婆或自己父母)因为种种原因都要求甚至逼迫她们改嫁。有因家贫而劝媳妇改嫁以得彩礼者(如《宣讲集要·尽孝全节》),有因无子公婆怜惜儿媳劝其改嫁者(如《宣讲集要·朱氏节孝》),有时甚至有丈夫赌博欠债被估嫁者(如《宣讲集要·估嫁妻》)。此外,还有逼着儿子嫁媳妇者(如《圣谕灵征·逼子嫁媳),公婆不贤视媳妇为眼中钉而逼迫儿媳改嫁者(如《万选青钱·兰芳节孝》)。

守节故事中的女性都十分年轻,她们守节守贞,甚少是基于夫妇感情深厚,而是贞节观念深入骨髓,考虑的是个人、家庭荣辱。丈夫不才且多次遭受丈夫毒打的涂氏,遭受听信谗言的丈夫毒打且不容辩解并被逐出家门的何氏(《绘图福海无边·节孝双全》),未嫁夫死的徐氏、薛秀英(《宣讲集要·徐氏完贞》《宣讲汇编·矢志守贞》),婚后数月而丈夫死的郑氏(《宣讲集要·割耳完贞》),很难想象她们与丈夫有多深厚的感情。有儿女而守节者,尚可以理解为是抚养小孩的需要,没有儿女且受公婆刁难而能守节者,只是因为她们对贞节本身的看重。《闺阁录·坠楼全节》中,满贞夫家贫困,丈夫本朴,婆婆不学好人,以不义之事劝满贞,满贞道:“男子以声名为大,女子以贞节为重,能全贞节,则上天喜欢,鬼神敬重,必得无穷善报,皇上知道,嘉旌表,建牌坊,死入节孝祠中,受万代的香烟,何等荣耀。”(77)她不听婆母反复劝导,宁愿忍受婆婆的无休止折磨,也坚不失节,甚至坠楼以全节。在礼教统治下,“妇女的生命,只不过第二生命,贞节却是她第一生命”(78)。深受传统贞节教化思想影响的女性,将丈夫视为“天”,将守贞视为天理,改嫁乃是羞辱自身,羞辱娘家之行,是“无耻”之举。《宣讲集要·朱氏节孝》中,婆母见朱氏年轻守寡,劝她改嫁,朱氏道:“尊一声我公婆听媳细叹,媳不比无耻妇想嫁夫男”,“失节操是一件极大罪案,折堕了好人身万难复还。在生前落骂名被人憎厌,到死后有何脸去见夫男”(79)。可以说,女性对贞节的看重,往往甚于她们的家人。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指出,“群体只知道简单而极端的情感;提供给他们的意见、想法或者信仰,他们要么照单全收,要么全盘拒绝,不是视之为绝对真理,就是当作绝对谬论。于是,群体的信仰总是在暗示作用下被决定,而不是经由理性思考孕育而成”(80)。女性长期处于“女卑”的社会氛围中,作为一个群体,她们不断地受父兄教化,在社会中受三从四德、女子八则、女子六戒的教化,对贞节的维护,远超出于训诫的内容本身,她们由被动的接受者转化为主动的维护者,这不能不说是男性社会贞节教育的“成功”。

力倡女性守节,在宣讲者看来是十分必要的。《宣讲集要·鬻子节孝》中,郑氏言不敢再嫁的原因有三:一是婆母年老死后需要有人送上山岗;二是家境贫寒,婆母需要奉养;三是女性从一而终之理。《宣讲集要·齐妇含冤》中,窦氏所言“三不敢改嫁”,亦是这三条:

尊声母请安坐容儿细禀,细听儿将首件剀切详明。母为媳聘娶时辛苦受尽,打首饰缝衣衫多费钱银。讨媳妇原只望养婆老景,媳焉敢因夫死另适豪门。况且我母家中贫困已甚,专靠儿苦纺绩易米养生。媳若是负罪名改嫁别郡,母菽水无人奉饿死中庭。丢老母不留养天律注定,必然要降霹雳焚化媳身。……(二是)生则养死则葬儿媳本等,七寸棺椁称之古语有云。丧尽礼祭尽诚人子分定,称家有称家无媳曾听闻。媳若是因夫死遂生别论,母百年有何人送葬山林。贪富贵厌贫贱弃母不问,媳怕死堕地狱万难超生。……(三是)儿记得《烈女传》婆婆请听,好合歹注史册今人吟咏。曹令女刀割鼻节操坚定,史徐氏涂花容万古标名。崔氏女嫌夫穷覆水难进,陈刘氏数醮苦终为独魂。常言道是好马双鞍不振,为媳妇舍婆婆岂上别门。(81)

《宣讲拾遗·双受诰封》中云:“盖妇人之道,从一而终。不幸夫逝,立志要坚。孝亲扶幼,持家立业。纵受苦劳,终有好处。一朝子若成名,谁不称扬。纵然无后,当怜公婆年老,痛念故夫恩情,亦当守节尽孝。虽受苦劳,却得美名,建坊入祠,受皇恩,流芳万古,岂不美哉。”(82)抛开狭隘的从一而终的观念,在公婆年老无所依靠及儿女年幼之时,守节养老抚幼的确是出于人道考虑。《保命金丹·双槐树》言及女性守节即是守家业、守儿女,蕙兰却言还有侍奉婆母,替夫尽孝。在宣讲小说中,往往将贞、节与孝相连,如《绘图福海无边·节孝双全》《劝善录·节孝双全》《福缘善果·节孝无双》《惊人炮·贞孝祠》《护身录·贞孝报》《济世宝筏·节孝流芳》,以及《回生丹》之《孝贞成神》《孝配节义》等皆是如此。《桂兰金鉴·别夫妇》中,郑朝议之从子娶妻陆氏,伉俪绸缪,二人曾许下一旦对方死不再娶、不再嫁的诺言。郑染病后,再申前言。郑死后,陆氏携资改适,郑鬼魂申书于陆氏,云:“十年结发,夫妻一生,祭祀之主,朝连暮以相欢,俸有余而共聚,忽大幻以长往,慕何人而轻许,违弃我之田畴,攘资财而遂去,不惜我之有子,不念我之有父,义不足以为人之妻,慈不足以为人之母,吾已诉于上苍,行理对于幽府。”(83)陆氏惊骇而死。抛开郑临死时非要陆氏为之守节有些不人道不说,但就信中所言,陆氏携带家财改嫁,上不顾郑父,下不顾有子,的确不仁不义。

在极为重视妇女贞节的社会中,守节者不是被旌表,就是受神仙保佑,甚至成神成仙,富贵双全。《破迷录·仙桥完贞》云:“妇女何须拜佛神,能全节烈便成真。天宫仙子原无种,大半完贞与孝亲。”(84)《护生缘·贞孝报》云:“从来节孝可格天,只恐世人心不坚。果能守得冰霜志,何愁平地不登仙。这几句话是说人生在世,男子以孝为本,女子以节为先,能将此二字克全,纵有急难临头,暗中必有神灵扶持,做到及底之处,或成仙,或成佛,或为圣,或为贤,皆不可料。”(85)《蓬莱阿鼻路·嫁嫂失妻》中,宣讲者也借何氏之口论及守节:“况妇女能守节天必怜悯,或赐福或赐寿鬼惊神钦。不但于生前时美名留定,死阴司也有面去会夫君。尘世上好嫁的几人昌盛,非短寿即折福终身受贫。纵前生修积好福禄无损,身死后见前夫账难算清。”(86)在宣讲小说中,坚持守节,视守节为荣、失节为辱的,多是女性自身。当然,这是整个社会贞节观念倡导的结果。帮助贞妇、节妇之人,理所当然就成为被褒奖的对象,故而牛振声仗义全贞娘之贞,声名远播(《脱苦海·仗义全贞》);善好做生意丢失钱财,被逼嫁妻喜春抵债,葛林好仗义全喜春节操,得黄金白银一窖。反之,劝人改嫁,逼人改嫁则受到谴责,乃至恶报,如崔薛逼良改嫁,得孽症而丧命(《宣讲选录·义气动天》)。一些故事的标题也表明了宣讲者所代表的时人对失贞、改嫁的直接态度,以及对污节、败节的态度,如《脱苦海·好嫁福薄》《回生丹·失节遭报》《宣讲引证·改嫁瞎眼》《辅世宝训·改节受困》《化世归善·改嫁捷报》《自新路·谋节废命》《宣讲集要·败节变猪》《缓步云梯集·活尸报仇——不节报》等。

婚姻需要彼此忠诚,若说女性改嫁是失节之行,是对丈夫的背叛,那么丈夫的另娶也当与此等同。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宣讲小说偶有谴责男性另娶的,如《照胆台·负义男》,但这种谴责具有特殊性。徐松年病危,叮嘱其妻周氏不要改嫁。周氏向神祈祷,愿减己寿以增夫寿,但要求丈夫抚养两个儿子长大,不能再娶。松年允诺。周氏死后没几年,松年熬不住寂寞,另娶曹氏。周氏附体于他人,斥责松年忘恩负义。未及半年,松年病亡。宣讲者斥责的并不是松年另娶本身,而是他违背诺言,违背盟誓。换言之,这是不守信义之行,本就与儒家伦理道德相悖,自然被宣讲者拿来作为反面教材讲给民众,使他们引以为戒。总体上,谴责男性另娶的故事,在宣讲小说中是极少的。

对婚姻的忠诚是为了保障血缘的纯粹,当丈夫已死,或被夫家逐出,妻子为丈夫繁衍子嗣的功能已经丧失,或作为“妻子”的身份已经丧失,但世人仍旧重视这类女性的贞节、节烈,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不守贞是对夫权的挑战,对丈夫尊严的挑战。从女性本身上讲,改嫁是对长幼的不顾,更是“贪淫”。“淫”为万恶之首,贪淫之人,天怒人怨,自然遭报。将贞节放到男性中心主义的社会中考察,对女性贞节的重视无疑暗示了男性对自己后嗣有血缘纯粹性的窘境。女性“坚定不移”的贞节观给了男性种族纯粹性的安全感与自豪感,避免了血缘混乱的种族危机。“贞节观念之成为迷信,成宗教化,都是由于男子的嗜好,男子的利己要求。”(87)正如尼采所言,人的种种“善”的品格的限定,都是为达到某种特定的意志与目的,“都不是因为其自身的原因而被看作是善的,都不是其本身就是‘善的’,相反,它们一直都服从于‘群体’‘畜群’的规范,被看作是达到‘群体’‘畜群’的目的的手段,就维护和提升‘群体’‘畜群’而言是必要的”。“畜群”对精神加以歪曲与编造,“所有的强烈快感(纵情、好色、成功、自负、任性、熟知、自信以及轻松愉快)都被打上了罪恶、引诱和不可信的烙印”,“人们把非本身的东西,把为了某种别的东西、别的人而牺牲自己歪曲为人身上所有的卓越独特性”(88)。男性采取各种手段,从思想上到行动上限制、改造女性的思想,令女性无论何时都屈从于自己的性别身份,屈从于男性之下,并以获得男性的褒奖为荣。受贞节观教育的妇女,的的确确将贞节视为第一性而将生命视为第二性了。

有意思的是,宣讲小说讴歌守贞节的女性,丑化、鞭挞失贞、改嫁的女性,客观上则向人们呈现出俗世社会各种各样漠视甚至鼓励改嫁的行为,“历史而客观地分析,并与同时期世界上其他民族相比,数千年间中国妇女的状况并没有近百年来流行意识所描绘的那么糟糕。……(裹足、贞节、守一等陋习)并非中华主流伦理所为,而是由于统治集团为了强化封建秩序,渐渐脱离了中华主流伦理原本就有的人本和人道主义精神所致”(89)。劝妇女不必守节的,有她们的父母兄弟,有公婆及夫家兄弟妯娌,以及三姑六婆。也有很多男性再娶之时,并不介意女性是否曾经嫁过人,而在于她们的才能、德行、相貌。也许正是因为社会上普遍存在改嫁“失节”的情况,才有必要旗帜鲜明地树立起贞节的大旗,不遗余力地为社会树立起可以效法的榜样,重建男权社会中的男权地位。从更远的角度看,“道德不仅有个人意义,且有社会意义与宇宙意义”(90)。婚姻是神圣的,既合二姓之好,又上事宗庙,下继后世,故此,“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91)。夫妇和睦,才是家庭的长久之道。《护生缘·人头愿》云:“夫妇如宾相敬,从无反目鸳鸯。同心黾勉奉高堂,留作儿孙榜样。有子莫收婢妾,有子莫弃糟糠。百年家政好商量,死亦山头同葬。”(92)其后的议论强调夫妻双方无论贤愚,不能傲慢,也不能抛弃,再娶不义,再嫁不顺。无论是不是出自内心的道德情感,也无论是否为了功利性目的,不改嫁、不另娶这种行为本身彰显的“不只是一种‘个人意义’的‘坚贞’道德,而是对于‘坚贞’‘永续’之夫妇常道的绝对肯定,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和绝对的‘宇宙意义’”(93)。就此而言,站在今天的角度,完全否定传统社会的贞节,也是“过”了。

四、先礼而后情爱

宣讲小说所倡导的良性的夫妻关系以和睦为主调,重视丈夫的榜样作用及对于妻子的教与训,妻子对丈夫的敬与顺,并不将两性之爱视为最重要的因素。两情相悦这种在今天看来最为正常也是最基础的夫妻伦理,在古代社会似乎也成了禁忌。《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中被真君表彰的善于教妻者自言,初婚时,“(他的妻)初在小子前戏侮,以正色拒之,后遂不敢放肆”。秦广王与真君在交谈中阐发夫妇相处应该守礼:

秦广曰:“伦常中,除兄弟而外,夫妇亦五伦之一。人生所必讲者,况世人每以妻妾为燕好之乐,纵欲贪爱,不知男治外,女治内,其中原有礼法,关系不小。”真君曰:“男女居室,人事之至近,人每忽其近而弛闲检、忘道理,不知幽暗中、衽席上,大有礼法,不止在情欲也。唯相敬如宾,不以亵狎慢、不以欢娱忘,便是处妻妾之大工夫。”(94)

从“况世人每以妻妾为燕好之乐,纵欲贪爱”来看,普通民众的夫妇观是切合夫妇关系的本质的,秦广王与真君也不反对夫妇燕好,但认为不能将其视为夫妻生活的全部,更不能因之而忽视夫妇之“礼”,“幽暗中、衽席上,大有礼法,不止在情欲也”。然而,世人却往往因情爱而忘礼,故此,真君认为夫妻间要“相敬如宾”,夫妇之礼“不以亵狎慢、不以欢娱忘”。真君甚至以为夫妇之间的一些不好行为的产生,都是因为耽于情欲燕好:“世之昵情嬉戏,暗家规、陋闺门,恣性越礼,纵欲过度,上冢游山,赛神烧香,观灯看戏,抛头露面,皆非士族家法,初则内则不讲,久则丑声难闻,兹皆不齐家之咎。”(95)《桂兰金鉴·别夫妇》也认为,夫妇不患不亲,而患“狎昵无制”,一旦如此,就会“夫纲不振”,妻子就会骄悍:“近见人家妇女,或挟制丈夫,或不敬翁姑,或妯娌争嚷,或凌虐婢妾,或狎昵无度,或纵意往来出入,种种恶习,虽女子禀性之劣,实男子养成之渐。”书借元始天尊之口发议论:

和与不和,判自初婚。以敬节爱,以性约情,情爱真至,白首如新。乍见狎媚,爱溺情淫,有言必听,无意不承,渐至积重。欲振夫纲,妇以习惯,谓夫反常,尔攻我敌,两不肯降,门庭鼎沸,骨月参商,恩极成忍,自古为然。我劝世人,谨之于先。(96)

有鉴于情爱带来的负面效应,宣讲者殷勤告诫夫妻“切勿昵于私爱”,应该“以敬节爱,以性约情”。因为夫妻要相处以礼,在《阴阳鉴》第七回《害兄嫂刑罚不宥,纵妻孥报应难逃》真君所阐释的“夫妇律”中,溺于妻之色,耽于妻之爱,都是有过当惩的:“妻美而悍,纵欲不教,贪欢过情,照一事受诸苦百次,大狱二十年,满放痿疝。”“家庭无事,容任戏谑嬉游,照一次受诸苦一次,议监放。”“容任艳妆,纵观灯戏,了香愿,照一事受诸苦五十次,大狱十年,满放聋聩。”(97)所以在《桂兰金鉴·别夫妇》所列举的好丈夫中,“遇妻子如君臣”,“每遇妻子,必讲说礼训及前言往行以教诲之,如严君之御臣”的后汉马良志被列为楷模。不过,这种“相敬如宾”的相处模式,固然有“礼”,但在如“宾”之下,却有如“冰”的感觉。《桂兰金鉴·别夫妇》中有另一故事,洛城王八郎因昵一妓而常殴打妻子,后令妻异居。家产败尽后,妓逃走,他复奔其妻,妻避之。二人忽然暴死,“亲邻为之置尸一处,至次日方入棺,其夜忽闻斗詈之声,启户视之,二尸乃反背而卧”(98)。可见,夫妻感情破裂,妻子即便没有改嫁,而情感深处,亦难以容纳丈夫。由此反观遭夫毒打并被逼迫改嫁的节妇,亦可窥见她们内心的真实情感。

夫妇相处不以情爱为先,轻男女内在的情爱情感需求,而重礼所带来的社会效果,这与儒家传统的婚姻观是一致的。《礼记·哀公问》云:“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99)夫敬妻是出于繁衍子嗣的重要性使然,与妻敬夫还是有别的。对夫之尊与对妻之敬,都是为了夫妇的恒久,家庭的恒久。这种恒久,极有可能因情爱而受到影响。因而,不论对于夫,还是对于妻,“礼”都重于情。这,也是宣讲小说的夫妇伦理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