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陷阱
“你怎么知道我姓卫？你说楚楚对你心存芥蒂，又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们——”
阴雨之后的晴日，春风和美，艳阳高照。这些年上海的确经济繁荣，形势大好，只要在租界，不用挑选，随意走进一间咖啡馆，也是装修精细，服务一流。
这才是他卫少爷应该呆着的地方嘛。卫楚恒坐进柔软的沙发，闻着怡人的香薰，沐着玻璃透来的暖阳，在喝了一杯热牛奶，又就着果酱吃了两大块的面包之后，才总算缓过神来。
不过有些奇异的是，李和箴对这地方似乎也比较熟悉，他要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
阳光很明亮，透过玻璃窗射进来，角度很好，再不逆光。卫楚恒这时才发现，这位李长官看上去倒的确不错，无论身材相貌还是仪态举止，比之他那粗枝大叶的妹妹，确实超过不少。难怪母亲会动心。
当然，单凭这一点，并不能打动他卫少爷。他卫少爷是什么人？在这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上海滩，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卫少爷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宋玉潘安，环肥燕瘦，那都是见得多了。
见多了，也就差不多了。婚姻嘛，说到底，还得是门当户对。
卫楚恒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刚才，刚才那条街道，以及那座仿佛出土文物的老旧旅馆。
“是，我知道。我还知道，卫小姐有个很疼爱她的二哥……”李和箴倒似乎全没去揣测卫少爷此刻的心思，他只是回答着问题。
“不错，我和楚楚小姐是旧识。”咖啡就在他手边，他却没有喝。
“算来，两年了——”他只是怔怔地盯着面前那张桌子，盯着桌面上老榆木的皱纹，目不转睛，有些出神。
“两年……”
用了早餐，解决了肚子问题，接下来，就需要提提神，解决一下眼皮打架了。于是卫楚恒也叫了杯咖啡，正好杯到唇边。
“不错，两年。”
“这么说……”卫楚恒狐疑地瞧着李和箴。
“不错，我和楚楚小姐是两年之前，在‘那边’认识的。”李和箴的目光，也终于从桌面上慢慢地收回。然后他抬头，望向卫楚恒。
“那你——”卫楚恒也同样望着李和箴。
“时任国36师师部参谋。”
“那你是去——”
“是的。”李和箴突然打断他，却没有说下去。
是的，“剿共”二字，无论何时，都很敏感，不宜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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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共，没错，就是剿共。原来当年卫小姐不告而别，跟着俞志铭跑去江西参加红军，这件事哪怕到现在——事隔多年之后想起来，卫楚恒的额头也还在冒汗。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那场巨变，俞志铭瞬间由革命者变成了通缉犯。周一峰亲自坐镇抓捕，作为至交，他无法坐视，只能明修栈道，引开周一峰视线，以助俞志铭暗渡陈仓。他唯一没料到他那顽皮的妹妹，竟会趁此机会离家出走。彼时父母远在南洋，大哥当家，暴怒之余，只得一面声称出国留学，一面责令他去江西寻人，也是那次，他目睹了一场战争。
那是他头一回看见战争，那种惨烈那种残忍……那种事，他看不下去，那种地方，他也呆不下去，最后还是俞志铭亲自把妹妹送来厦门交到他手里，这事才算完结。
卫小姐虽然回来，但小道消息还是流出，这可是杀头抄家的大罪，莫说同窗朋友，就是那一众原本削尖脑袋的求亲者，都一齐作了鸟兽散，卫小姐的婚事也就此搁置。这些年来，除偶有一些别有用心之徒，门当户对的正经人家，那是一个也无。所以这个“共”字，即使在两党停战的今天，人们也是颇多忌讳，而这人，却是一名国军军官。
这也正是他在父亲面前极力反对的原因，虽然他也盼着妹妹能早日觅得良人，十里红妆。
“既然你是去——”卫楚恒这时已经全然明白大哥倾力推荐自己来走这一趟的真实意图，“那么你就该知道，你是国，她是……”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字，字斟句酌。
“她不是共党。”李和箴却在摇头。
“这你也知道？”卫楚恒又是一怔，忍不住朝他上下打量。
“我还知道她二哥是个武术高手。”其实李和箴也同时在打量着卫楚恒。
“你还知道我？那你……您这位国军参谋是怎么与她相识的呢，你们不是分属于两个对立阵营的么，您又怎么会知道我……”卫楚恒更是意外。
看来此事确有内情。不知不觉间，他用上了“您”字。
这事嘛……要说起这事，李和箴倒是笑了。
民国22年秋天开始的那次围剿是在此前多次围剿未果之后，南京政府下了坚决的决心，倾举国之兵力，集百万之大军，向着那片崇山峻岭，四方八面一齐开进。在德国军事专家的指挥下，国军以坚固堡垒为依托，以地方民团为向导，以飞机大炮为前锋，全方位进攻，总兵力仅十余万人且缺衣少弹的红军自然不是对手，败退是必然的。然而卫小姐所在部队并没随大部队撤退，而是朝相反方向运动，意欲引国军分兵，为主力减轻压力。但是进剿部队除了中央军之外还有地方军阀、地富民团，即使分兵，亦无关大局，此部红军虽浴血奋战，最终仍然陷入重围。眼见就要成功剿灭，不料红军中突然有人设下圈套，引他入局，作出错误布署，露出缺口，致使该部主力最终突围，但那人也因此被俘。
而卫小姐，她本已经跳出包围圈，得讯后居然想闯师部救人。他们的计划是声东击西，卫小姐引他去追，两方对阵，卫小姐虽也有些功夫，却远不及他，他擒住了她。之后两人吵嘴，卫小姐手上打不过人家，不愿斗嘴再输，于是搬出二哥，把二哥描述成一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武林高手，也算没有全军覆没。
“老天。”
卫楚恒顿时目瞪口呆，椅子腿儿一软，整个人差点掉下地去。他做梦也想不到妹妹还曾经遭遇过这样的危机，她之生死，当时就在这人一念之间。不过，从另一角度，他现在倒是有些信了，这位李长官前来求亲或许并无其它企图，他的确是看上了妹妹。
但是妹妹会看上这人么。出门之前，他去过妹妹房里，卫小姐当场就已经正式表态：不嫁不嫁，死也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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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志铭直到一个多月之后才终于有了消息。
这消息既不顶好，也不顶坏，有期徒刑六个月，要退回去半年，不会是这个结果。
俞志铭十分固执地认为老友这回又帮了大忙，只是卫少爷本人并不认账。卫楚恒仔细回想他此次南京之行，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周一峰有一丝因私交而放人一马的意思。看来是他多虑了，人家国民政府也是拿了诚意出来进行彼此合作的。
所以现在卫少爷的心情又回复了一片光明。不管怎么说，俞志铭的同党没死，不管怎么说，有人发誓要以“军人的荣誉”给妹妹一辈子幸福，不管怎么说，眼前的世界和平安宁。从俞志铭住处出来，他大步流星地走上了大街。
这间奥尔加咖啡馆他是头回来，其实俞志铭的住处他也是头回来。这些年来都是俞志铭找他，从未向他透露过任何住址，但今天，俞志铭却是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卫公馆。
就在刚才，就在那间房里，除了俞志铭，还有两个陌生人。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他们就说了赵云樵的判决结果，接着说代表组织，对他表示感谢。
卫楚恒吓得赶紧声明，赵先生的事儿与他无关，他虽然跑了趟南京，但的确没帮上什么忙，能有这样的结果，完全是赵先生运气够好，在这时辰给抓住，倘若早得那么一年半载，这会儿怕是已经入土为安了。他这话好坏难辩，那两人顿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好像还想说什么，就被俞志铭止住。
卫楚恒用心品尝着手里的咖啡，尽量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烦心事。咖啡，他的至爱，好几回他都生出一种冲动，要去开一间咖啡馆。店面不用太大，陈设必须精致，必须复现巴黎街头那种百年老店。当然顶顶要紧的还是材料，据那洋行买办说，世界上最顶级的咖啡还得数美国南面的一个海岛，叫做“加勒比蓝山”，只是这玩艺儿出产少价钱高，市面上虽然有，但大多都是假货……
假货。卫少爷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平素也就是喝一点儿，并喝不出多大优劣，更莫说区分真假。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天下太平，去开个小店子玩玩也是不错，自家场子，无论高歌，无论沉醉，都百无禁忌。卫楚恒想到这里，已经熄灭的冲动又在心里萌发，恨不得马上去找个经纪来谈生意。是的，谈生意，就是谈生意。他是谁，他是卫老大的儿子，应该谈生意，而不是什么远大理想，国啊民的。至于俞志铭——他完全知道刚才那都是什么人，想说什么话。不过算了，那帮人就那样，天真，冲动，固执，甚至还有些傻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难怪当年那么多人上断头台。
不过现在好了，和谈了，止戈了……止戈，真能止戈么。
卫楚恒想到这个词，心里忽然一动。他为这事专程去南京，万一周一峰……他既然能抓谢云樵——卫楚恒想到这里，恨不得面前这杯又香又浓的咖啡马上变成后悔药。
早上俞志铭打电话找他，直接在电话里说了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