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亲事
“赵云樵,民国18年加入共党,先后潜伏上海、苏州、镇江,从事匪谍活动。”他站在窗边,负着手,望向窗外。
窗外,又在起风,雨丝乱飞。
“虽说是去年底两党已经达成了协议,立刻停止内战,今年初国府也公开声明和平统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既往不咎。何况他至今还在欺骗我们,他说他响应协定条款,已经停止活动,下一步工作是去东北打日本人。实际呢,就在抓他的当天上午,他还去开了会,组织学生去上海搞游行……所以楚恒,他们这是在欺骗你、利用你,你可得当心,可不能上他们的当啊……”
当然了,作为世交长辈,周一峰还是必须仁爱慈祥,即使警告,也是谆谆教诲,语重心长。
“是,多谢周叔叔指点。”卫楚恒顿时也搁下了茶碗。
然后他也站了起来,走向窗边。
他来到周一峰面前,站定,再次躬身。
这一回,不再潦草。的确,这是长辈,不得无礼,作为世家子弟,他必须懂得规矩。所以他今日的确是太过放肆了。
**
美丽的阳光。
卫楚恒从来没觉得这么平常的一个清晨的这么一缕普通的阳光还能这样地美丽,当然这得益于他昨晚那一整夜的颠沛。颠沛,是的,就是颠沛,堂堂卫家少爷,他可还从来没有那样遭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坐着一辆叮里哐当的破车,从晚间九点到次日七点,整整一通宵,给颠了个七荤八素。
其实若仅仅只是火车的颠簸也还罢了,真正令他没法忍受的还是车厢里的那团混乱。那都是些什么人哪,从跑单帮的到厂里做工的,从外出收账的到码头扛活的,还有后排座上那几个剥着瓜子高声谈笑的女人,和尖叫着满车厢乱跑的小孩,乱七糟八一锅粥,再加上空气里那股恶心气味……这真是度秒如年。
所以当火车到站,他顶着一颗晕头转向的脑袋下车,望着天边那一缕漫过车站顶棚灼目的阳光,头一回发现,原来就一缕阳光,也能如此美丽。
不过,阳光虽然美丽,他却没法欣赏,他得马上回家。
看来此事不是误会,这件事也远没有俞志铭想的那样简单。
若是如此,那么……明明已经火车到站,明明头顶上的太阳又明亮又温暖,卫楚恒却是打了一个寒颤,又一个寒颤。
“二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当然,他并没有生病,这点儿折腾,还够不上生病,他只是乱——心乱如麻。一团乱麻中,竟没留神时辰,原来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家门口。
才到门口,出租汽车方才停稳,他正掏腰包付车钱,一个老女人就直直朝他奔了过来。
“二少爷您快去看看小姐吧!小姐她——”
来者是吴嫂,她在大门口已经等了好久。她极眼尖,大老远就看见车玻璃后的少爷,她也很着急,急得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
“这又是怎么啦?”卫楚恒下车,同时皱眉。
老朋友的事儿还悬在半空,宝贝妹妹好像又出了什么乱子。
“小姐她……”
“二少爷早安。老爷叫你去书房。”
相比之卫小姐的贴身女佣,专职伺候老爷的王妈可就稳重多了。
王妈也在门口等候好一阵子了。
“你这两天三日不着家,又是上哪里逍遥去啦?”
终究还是开了春,只要放晴,便顿时天气大好。明丽的晨光透过纱帘射入室内,都不用开灯。早读是卫老爷雷打不动的习惯,他一直认为生意人更应该多读点书。听见门边声响,他的眼睛仍落在手里的书页,并未抬头。
“儿子是去了一趟南京,拜访了几位朋友。”
卫楚恒蹑手蹑脚走进书房,尽量做到悄无声息。
软椅上坐着的这位正是父亲,江湖人称卫老大。
“说来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好好跟你大哥学学了。”所幸卫老大仍然低头看书,不像是要训人的样子。
“是。”看来周一峰没打电话向父亲告状,卫楚恒暗暗松了口气。
“我找你来,你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是。”
“你以为如何?”
“很简单,明摆着。”
适才进来,他已经听吴嫂把事件大致讲述,不过听了之后,他并不如妹妹那般愤怒,反倒觉得颇有些好笑。当然,这的确可笑,十分可笑。原来前些日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外乡人,突然登门递上拜帖,求娶卫家大小姐。当然,很自然地,也顺理成章地,卫家很快——就在当日下午,便送出回信,礼貌回绝。当时大家都以为此事就此完结,可不知为何,就在昨天——就在他去南京替俞志铭跑腿的当儿,那人竟然又找上门来。
他再次叩响了卫公馆大门。在与父亲一席谈话——也不知两人说了些什么,父亲跟着就请出了母亲。不知他又跟母亲说了什么,最终二老认为,此事或许可以考虑,于是母亲便亲自去了楼上,叫妹妹下来,与之相见。
卫小姐得讯,抵死不从,从昨天到现在,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宣称父母若不收回成命,她就饿死自己。
她这是干吗?绝食?自尽?卫楚恒得知,没如吴嫂着慌,反倒笑了个肚疼。
当然,父亲面前,他还是必须规矩,绝不能笑。
“这事儿,明摆着。”他使劲忍住笑,“在这沪上谁不知道咱们卫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大小姐?又有谁不知道咱们家这位大小姐颇有些……小脾气?也就只有这种不着调的小瘪三,光顾着咱们卫家的门庭,却忘了去打听这其中的究竟。”
“这人是个军官,也不算瘪三。”
“正因为他既是个当兵的,又是个当官的,楚楚才更不能嫁他。”这一点,卫楚恒刚才得知,也是意外,“万一他将来恃着武力,欺负楚楚……”
“这么说,这桩婚事,你是反对的了?”
“我……我只是觉着,楚楚嫁给这样的人,那岂不是成天……这个战火纷飞?”卫楚恒平日并不管事,向来是父兄说什么,便是什么,所以即使发表意见,也不激烈。“只是现在新时代了,婚姻之事,旁人不便多说什么了,所以我看这事还是以楚楚的意见为准比较好些。”
“以她的意见?”卫老爷一哂。“你应该知道,你妹妹的年纪不小了,咱们从前又总是把那些平常人家的孩子拒之门外,你母亲担心再这样下去……”
“那也总比成天打架,结了婚又离婚的强。”
“不错,你母亲也是担心着这一点,只是对方毕竟小辈,我们不好亲自出面。”卫老爷轻轻点头,“所以这事就由你去走一趟——”
“我?儿子自己也还没结婚,这种事,怕是不好办理。”连这种事都要他去走一趟——卫楚恒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两天是怎么啦,到底哪柱香没烧好,招来这等麻烦。“这方面,大哥或许……”
“正是你大哥认为,这方面的事,你最在行,由你去处理此事,最是合适。”
“我……”卫楚恒只好再次挠头,苦笑。
“这是地址。”但是卫老爷已经合起书页,示意谈话结束。
**
“你就是——李和箴?”
卫楚恒开着车子在路上弯来绕去了许久,才终于停下来。不过下车之后他没有马上迈开大步去办事,而是停在了那里——他就站在街道的马路牙子边上,看着面前这条马路。
或者说,愣在了那里。
这的确令人吃惊。这条街,街上的情景,竟然与昨晚那火车的情形如此相似,简直就是如出一辙,唯只差别的是多了车——各种车,从小汽车到黄包车,从自行车到小轮车,五花八门,眼花缭乱。再加上那些正高谈阔论着的街坊邻居,四下里乱跑的小孩,以及街面上五彩缤纷的招牌,正冒着刺鼻煤烟味儿的早餐店子……整个儿乱作一锅——就好像天下最蹩脚的厨子,信手抓来一把食材,也不管吃得还是吃不得,都扔在一张大铁锅里,炖了一锅大杂烩。
住这样地方的人,居然也想求娶卫家千金……卫楚恒实在忍不住,又笑了。
他站在街边,放声大笑。
不过,笑归笑,他还是必须要办好父亲交代的差事。
于是他最终收住了笑声,拿出最大的耐心,也不顾脚下这双簇新的法国皮鞋,迈出脚步,走过那道万花筒似的小街,进入了街对面那间小旅馆。
进到旅馆,他先朝周围看了看,当然,室内的景观并没能扭转局面,反而使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不过他不能停下,他还得继续。
他又吭哧吭哧爬上三楼,按着父亲给他的字条,敲响了那扇房门。
“是,不知兄台——”
门开处,一个人出现。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是代表霞飞路卫公馆来通知你,对于你的求亲,卫家不同意,也就是了。”
相比之楼下大厅,楼上的走廊更加陈旧灰暗,唯一的灯光又是从门里的房间射出,卫楚恒的眼睛被这光线晃着,不大能看清那人的模样。不过他也没兴趣去看清楚,他只把刚才站在街边打好的腹稿,照本宣科,一口气念出去。
一夜没睡,上下眼皮老早就在打架;好不容易回到家,又被老爹拉差,从昨晚到现在,他是水米未进,又因又饿,实在没力气在这里跟人瞎磨叽。
何况还有一件万分要紧、甚至可能要命的事儿……他必须马上回家去,等着——
于是他匆匆扔下一句话,也不等回答,转身便走。
“兄台留步。”
没料到,他快,那人更快,才到楼梯口,他就已经追了上来。
“嗯?”卫楚恒无奈,只好驻足。
“兄台可否明示,到底是卫家不同意,还是卫小姐本人不同意?”他的冷淡明明已经说明了一切,无奈这姓李的一点不识相,竟然死缠烂打。
“有分别吗?”卫楚恒虽然停步,却没有回头。“这里是上海,不是你们湖南乡下。何况大清已经倒台了,按现行法令,婚姻大事也再不是父母之命了。”
“这么说是楚楚小姐……”
“请先生慎言。卫小姐闺名,岂是你能随意直呼的?”卫楚恒本来打算直接走掉,闻言又只好止步。
“是,是在下失言。但在下还是希望能有机会与卫小姐面谈……”
“面谈?”卫楚恒陡然一怔,继而,又笑了。“你是谁,卫小姐又是谁,能随随便便和你……”他几乎就又要大笑起来。
不过,当然,他最终并没有大笑。他反而收住了笑声,同时加快了脚步。
他不想跟这人再多说一个字。
“是,在下也明白,楚楚小姐或许到现在对在下还心存芥蒂,但在下仍然期望能与卫小姐当面一叙,望卫兄成全。”
“我干吗要成……”卫楚恒正好走到楼梯中段,突然,再次止步。
这一回,是真的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