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这个人置身于两道缝隙之中。第一道缝隙是那块石板形成的一个封闭的空间,虽然不算暖和,但至少不会像外面大海和空气那样冷。岩石也有一些负面的影响,他的身子给卡得紧紧的,一抖动就碰到硬硬的石头棱角,使皮肉受苦。他浑身上下许多地方都疼,但这种疼痛并不很明显,有时候还会被误认为是团火。他双脚像是搁在文火上,但两膝却痛得厉害。他想象中能够见到这团火,因为他的身体是他居住的第二道内层的缝隙。在他的每一个膝盖底下,有一团小小的火熊熊燃烧着,那是用树枝交叉叠起来的,就像人们在垂死的骆驼身下点起的火一样。不过这个人很聪明,尽管这些火并不使他温暖,只是使他疼痛,他还是极力忍着。你只好咬牙忍一忍,因为要是站起身或者走动的话只会更痛——就像添加了更多的树枝,使得火越来越旺,传遍全身。他自己是在这个肉体构成的内层缝隙的尽头。这个尽头离火焰有一段路,他身体缩成一团躺在救生带上,随着他的呼吸,救生带前前后后地滚动着。在这团身体的顶端,是骨头构成的圆球,他自己就在这个世界里面飘浮。这个世界的一半总带着一种比较稳定的不难忍受的疼痛,既烧得滚烫又冻得冰冷。只是在这个世界的上半部有时候会一阵刺痛,就像有根大针在戳他。这时他身体的一侧就会像全球各大陆发生了地震一样痉挛起来,刺痛会一阵阵持续下去,不过针似乎戳得浅了些,圆球这部分的性质就有了些变化。在空间中会出现暗灰色的形状与银河那样的白色斑块,他朦胧地知道这是连着他身子的一只手。球的另一半全是黑黑的,没有什么难受。他在这个球的中央飘浮,就像是浸满了水的身体。他知道,就生存的原则而言,像他这样飘浮着,他必须庆幸获得了各种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机会。所有与他有关的身外之物,那远远的火,那缓慢地燃烧的火焰,那些支架和火钳至少已经离他很远了。要是他能够碰上某种特殊的无活动能力的生存方式,某种微妙的内在平衡的话,也许那第二道缝隙的性质会容许他静静地毫无痛苦地在这个球体中心飘浮。
有时候他离这一地步已经很近。他变得很小,球体越来越大,直到那些燃烧着的延伸物具有行星之间的性质。不过这个宇宙受到在深沉的空间产生并像波浪一样传来的痉挛的制约。接着他又变大了,他的身体填满了那些隧道里的各个角落,神经高声尖叫着从火焰上掠过,在球体里膨胀,直到把它填满。针刺过他的右眼角,笔直地插入到他头脑中一片黑暗中。在刀刺般的疼痛中,他朦胧地见到一只白色的手。接着他又慢慢地沉到球体中央,在那个黑暗的世界中间萎缩飘浮。这成为一种节奏,这种节奏来自所有时代,并且会持续下去。
他所见到的那些画面有时候别的人也会见到,这些画面虽然对这一节奏有所修正,但却不会改变它的本质。与火焰相比,这些画面在光线底下显得很亮。其中有比宇宙大的波涛和一个在波浪中漂浮的玻璃水手。有一个用霓虹灯打出的命令。有一个女人,并不像那些纤悉无遗的白色肢体,而是带有一张脸孔。还有夜航的船只所感到的昏暗和艰辛,甲板上的吊索,还有船员懒懒地说话的嗡嗡声。他向前穿过舰桥走到灯光黯淡的罗经柜那里。他听见纳特离开了他左舷瞭望哨的位置,走下舷梯。他也听得出纳特没有穿防水靴或者帆布跑鞋,他穿的只是便鞋。纳特那蜘蛛样的身材,一点也不灵活,就像个女人似的小心翼翼地走下梯子,到如今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衣服穿在身上还是不像样,也不能像个水手那样灵活地上下舷梯。黎明时分,他常常因为衣服穿得不够而冻得发抖,在住舱里面同事们的笑话常常使他受不了,他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谦卑听话,但却没有什么用。
他朝右舷的地平线望了短短一会儿,然后回头望着船队,那一队货船刚刚出现在黎明的曙光中。它们挡在地平线上,就像饱经风雨的铁墙,这时候依稀可以见到船上模糊不清的长长的锈迹,就像泪珠一样。
不过纳特会笨手笨脚地走到船尾,独个儿待上五分钟,等待着同他的永恒会面。他会很不自在地走到右舷深水炸弹投掷器那里去,这倒不是那里比左舷好,只是他总往那里去。他会忍受寒风和引擎发出的臭气,战时驱逐舰上特有的油污和破破烂烂的装备,因为生活本身所有可以触到、尝到、看到、听到和闻到的一切都被他视为身外之物。他会继续忍受下去,最后习惯使他无动于衷了。他永远不会适应海军的生活,因为他从未真正跨进海军的大门,他只是出于偶然来到这里,他的内心祈祷着,期望同永恒会面。
可是航海表滴答滴答地走动着,船开始了曲折航行的下一段路。他仔细地看了看秒针。
“右舷十五。”
“角马”号船头猛然从左舷转过来。随着舵的转向,灰蒙蒙的亮光下可以看到船尾下面涌起一阵旋涡。他脚下的舰桥倾斜了,“角马”号似乎从原来的位置向后滑,直到达与船队平行的位置,恰好稍稍靠前一点。
“注意中部。”
“角马”号还在转弯。他脚踵踩在钢的船体上,感受到青色的海水长时间的摇晃和翻腾,他能够估算出船转弯时向左倾斜的精确度数。不过海水毕竟很难估测。在船转到最后几度时,他看见一团灰色的东西,第七个浪头滑过船首,钻到船底下。船尾摆动得越发厉害,船尾往下斜,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摇晃中,这一次它偏离了航道有十度之多。
“稳住。”
这该死的海军,该死的战争。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看到“角马”号船尾下又激起一阵水涡,船回到航道上来。在他第二道缝隙顶端的火焰噗地烧了起来,针又刺到他身上,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火焰按照通常的节奏又熄灭了。
排成V字形护航阵势的驱逐舰队一起掉转头来。在传送命令的间歇中他注意倾听潜艇探索器断断续续的乒乓声,光线越发强了。那一大队商船以六节的速度喀嚓喀嚓地前进,驱逐舰就像警卫似的为它们开道,以它们的看不见的扫帚把海面清扫干净,大家在统一的命令之下,一起改变航向。
他听见身后舷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忙着测量方位,因为来人可能是船长。他分外仔细地测定了“角马”号的方位。可是他只听见脚步声,没人说话。
他终于随意地转过身,原来是海军军士罗伯茨,正在向他敬礼呢。
“早上好,军士长。”
“早上好,长官。”
“怎么回事?给我搞了喝的来了吗?”
帽舌底下两只眼睛往后退了退,不过嘴巴挤出了笑容。
“也许吧,长官——”
琢磨了一下之后,觉得这事对自己有好处,笑容扩大了。
“我近来不知怎的,不大喝朗姆酒,要是您需要,随时可以——”
“好的,谢谢。”
下面谈什么?推荐的便条?提升新职务?还是容易办到的小事?
不过军士罗伯茨这个手腕耍得太深沉了些。无论有什么要求,无论这种有来有往的复杂机制会带来什么结果,今天只要对他的好意和体贴表示一点谢意就成。
“同瓦尔特逊有关,长官。”
惊奇地一笑。
“我的老朋友纳特[2]?他在干什么呀?没给关禁闭,对吗?”
“噢,没有,长官,哪里会这样。只是——”
“什么?”
“嗯,请您现在瞧吧,长官,他常待在右舷那边。”
他们一起走到舰桥的右侧。纳撒尼尔仍然在思索着永恒的问题,双脚靠摩擦力站在防水甲板上,瘦骨伶仃的臀部靠着投掷器后面的栏杆,那高得出奇的身材随着波涛摇晃。
“蠢驴。”
“他经常这样,但这次要对他不客气,长官。”
军士罗伯茨走近一步。不老实。从他呼吸中闻得出朗姆酒的气味。
“我本可以为这事关他的禁闭的,长官,不过,既然他在入伍前是您的朋友,我想——”
停下来不说了。
“好的,军士长,我来同他谈一谈。”
“谢谢您,长官。”
“谢谢您,军士长。”
“酒的事我是不会忘记的,长官。”
“多谢多谢。”
军士罗伯茨敬了个礼走开了,他走下了舷梯。
“左舷十五。”
孤零零的两个膝盖下面除了火焰以外就是针刺。独自一人待在甲板上,某门大炮炮口抬起在甲板上。他沉着脸朝自己笑了笑,想象着纳撒尼尔头脑中发生的一切。他待在船尾,一定是希望在管理大炮的水手和深水炸弹值班员之间寻找自己不受别人干涉的自由。但是在一艘小船上,除非一个普通水兵门槛很精,能够为自己找到一个安静的活儿,否则他是没有可以单独待的地方的。他一定从水手舱乱糟糟的人群中,从那个拥挤邋遢的地方不知不觉来到情况稍许好一些的有风的船尾。他太不明事理,不明白其实正因为水手舱里拥挤不堪,反倒给人提供了一个能不受别人干涉的自由,正如你在伦敦大街上人群中一样。因此他在祈祷时只好忍受深水炸弹值班员阴沉沉的目光,他不明白,因为他们别无其他事情可做,大家肯定会盯着他看。
“注意中部。稳住。”
急转弯。
在下面舱里时他本应该钻到那摇摇晃晃的吊床上去睡觉的时候,他在祷告,因为上面告诉他在值班时他必须注视某一部分的海面。因此尽管他不明白这样做的缘故,他还是很尽责地进行瞭望。
头的黯黑的中心转过来,看到了左舷的瞭望哨缩在里面,无线电测向器的天线在摇摆,烟尘冒出热热的气流和一丝黑烟,他低头从舰桥的缝隙里望到右舷甲板上。
纳撒尼尔还在那里。他身材高得出奇,加上人又瘦,这就使他的外表显得更怪了,船上的栏杆对他来说过分矮,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他的两条腿分得很开,双脚靠摩擦力巴在甲板上。黯黑的中心看见,纳撒尼尔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抓住栏杆,站直了身子。他迈着八字脚向甲板前方走去,伸开两条胳膊以保持平衡。他那顶看上去很怪的小海军帽扣在头顶心上,黑色的鬈发从四周露出来,夜晚很潮湿,几绺头发显得细细的。他无意中看见了舰桥,于是一本正经地把右手举到了右额——别把礼节给忘了,黯黑的中心想,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船上也就同入伍前一样,是个小人物,真是好笑,这是阻挡不了的。
他这样右手一举,却使纤瘦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往边上一个趔趄,又想举手敬礼,但还是没有站稳,他岔着腿,伸着胳膊,一本正经地在思考如何是好。船又往上一抬,他身子摇晃起来。他转身走到引擎箱前,摸了摸金属外壳,看它是否过热,然后站稳身子,朝前转过来,慢慢地向舰桥敬了个礼。
黯黑的中心让自己朝远远望去显得不那么高的身躯高兴地挥挥手。尽管有这么一段距离,纳撒尼尔的面容还是改变了。见到他向自己回礼,他脸上露出快乐的表情,这和军士罗伯茨眼睛挤得紧紧的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完全不同。它自发地来自脸孔后面的推理中心,纯粹表现了他愉快的心情,这使得他的呼吸由于快乐和激动而变得急促了。这边球体的底层发生了一阵痉挛,原先这个飘浮着的中心丝毫不觉得疼痛,这会儿又有了针刺的感觉。
他抓住了罗经柜和岩石,心烦意乱地大声嚷道:
“难道就没有人理解我的感觉吗?”
接着他又被拉伸开来,填满了内层缝隙的各条通道,火又腾地一下烧起,烧得他的肉噼啪乱响。
在各种噪音之中又出现了一个声音。它同外面静止的团团白色黏液有关。这些黏液原先难以名状,但现在却比较清晰了。随后他意识到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原先似乎是永恒的节奏其实只是几个小时的黑暗,这会儿出现了一抹淡淡的光线,这光线进一步表明他作为人并没有消失,使他看到自己的躯体健全,精神正常。这个声音是栖息在岩石的一只海鸥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
他躺在地上,身上发痛,思考起光明和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这一情况。要是他留心照管他发炎的眼角的话,他是能够检查一下他那只全无知觉的左手的。他想把手指合拢,但手指只是发抖,然后缩短了。他立刻回到了它们里面。他变成深深陷进光溜溜的岩石缝隙中的一个人。知识和记忆有条不紊地回转来,他记起了漏斗和那道沟。他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一个海上遇难的人,他想起了这种处境下必须得干的事。他抬起身子,想要从岩缝中挣脱出来。就在他往外移动时,海鸥惊醒了,大声叫着飞起来。它们风一般飞回来,一边尖声叫嚷,一边注视着他,过后又斜刺里往空中飞去。它们和有人居住的地方附近的海滩和峭壁上的海鸥不同,见了人并不害怕。在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生活的生物往往有一种不明世事的天真,它们也不会如此。这是一些战争时期的海鸥,这会儿发现有个人孤零零地在大海中,对他热烘烘的肉体、对他缓慢而无法确定的动作极为恼火。它们飞近他,扑打着翅膀在他头上盘旋,以此向他表示他还是不如去死,干脆像个炸开的帆布吊床那样在海里漂浮。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用毫无知觉的手臂向它们打去。
“呸!滚开!去你们的蛋!”
海鸥吵吵嚷嚷地飞起盘旋,接着又飞回来,翅膀打到了他的脸上。他又慌忙打去,有只鸟翅膀才扑了一半就掉了下来。海鸥退后了,但仍然边盘旋边在观察他。那些鸟的脑袋窄窄的,简直是会飞的爬虫。从古以来人们对有爪子的生物觉得反感,这使他看着它们不免有些发抖,它们那平滑的外形又使他联想起蝙蝠和吸血鬼来。
“滚开!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呀?”
它们圈子越绕越大,终于飞到海面上去了。
他转头认真观看自己的身体。他的肉似乎成了疼痛和僵硬的混合物。连控制系统都失灵了,因为他得专门给两条腿分别下命令,就像那是绑在他身上的两条不灵活的高跷似的。他把高跷中间折断,让腿伸直。他发现了新的火焰。除了全身发痛之外,他又发觉身上有好几小块地方疼得特别厉害。有一处就是他的右眼角,这块地方近得要命,不由他不知道。他站起身来,背倚着沟壁向四周观望。
早晨灰蒙蒙的,但风停了,海浪不是向前推进,只是在跳跃。他意识到了一件新鲜东西,就是海的声音,这是船上的水手听不到的。那是数不清的飞溅的小浪花合在一起构成的轻微的低音,不住地传来水的汩汩声和吮吸声,高的可以像是石头的拍打,低的可以像燕子的呢喃。有些声音似乎随时都要说出口来,但又都淡化成液体的撞击声,就像肚子饿的时候咕咕叫一样。比所有这些声音都响的是一个清晰的音符,一种唱歌似的嘶嘶声,那是空气碰在岩石上发出的摩擦声,它不易觉察,但一刻不停,永不休止。
一声海鸥的啼叫在他头上回荡,他举起一条胳膊,看着胳膊肘底下,不过那只海鸥从礁石上飞走了。海鸥啼叫声消失以后,一切都重归平静,什么都不用他费心,也不会有什么不快了。
他低下头望着地平线,舌头舔了舔上唇。刺痛又来了,像是试探一下似的,然后又消失了。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他睁大了双眼,毫不理会那阵刺痛。他开始快速地呼吸起来。
“水!”
就像在大海里那个极度危急的关头时那样,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变得既能干又积极。他的双腿不再那么毫无知觉了,他爬出那道沟,爬过了好些凸出的石头,这些从上边落下来的石头支撑的只是自身的分量,从来没有其他东西在它们上面爬过。他在岩顶附近几道沟中白色的水汪里滑下来。他到了曾经爬过的峭壁的边缘,一只孤零零的海鸥从他的脚下飞走。他依靠双脚走了一圈,但地平线各个方向都一模一样。他只能根据脚下石头的位置判断哪个方向他已经观察过了。他又转了个圈。
最后他回到岩石主峰那里往下爬,不过这会儿是一道沟一道沟地翻过去,慢了许多。等他到了白色的鸟粪那道线以下,他停住脚,一码一码地仔细察看岩石起来。他蹲在一道沟里,抓住沟壁下部,飞快地把各处扫了一眼,好像是在看着一只长吻虻在飞行一样。他看到一块平平的岩石上积着一点水,便走过去用手放在水汪两侧,把舌头伸到水里去。他嘴唇收拢,吸吮起来。石头上的水汪很快就只留下一摊水迹。他又向前爬去。到了沟壁上一道横缝前。在这道缝底下一块石板松动了,快要掉下来,因此积了一些水。他前额抵在石头上,接着又侧转脸,把脸颊靠在缝上,但是他的舌头还是够不着水。他嘴对着岩石,尽量往前伸,但还是不行。他双手抓住石缝,发疯似的拉着,石头裂开了,水泼出来流到沟底,像是层薄膜。他站起身,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手里还握着碎石头。
“得动动脑筋,老兄,得动动脑筋。”
他低头看着面前乱糟糟的斜坡,有条不紊地考虑这块礁石的情况来。他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碎石头,便把它扔了。然后他穿过礁石上一道道沟,又走回来。他看到了腐烂的鱼骨和一只死海鸥,海鸥胸骨朝上,就像是弃船的龙骨。他发现了一摊摊灰色和黄色的地衣,甚至还有泥土的痕迹,又有一小撮的苔藓。还有一些空的螃蟹壳,枯死的草,还有一只龙虾的螯。
在礁石的下部有一汪汪的水,但都是咸水。他又走上斜坡,忘记了针刺般的疼痛和火焰。他在躺了一夜的那个裂缝里摸索,但岩石几乎干了。他又爬上那块遮掩过他的石板。
石板断成两段。从前这里一定头重脚轻地竖着一片巨大的石板,其他的石头历经风雨侵蚀消失了,只有它保留了下来。后来它也摔下来裂成两半。大的一半横在沟上紧靠礁石的外沿,一部分已经突出到海面上,下面的沟就像个下水道。
他躺下钻了进去。他停了下来。接着他像只海豹那样摆动尾部,以鳍足抬起身子前进。他又低下头发出吮吸的声音。然后静静躺了下来。
他找到水的地方像是个小洞。沟底缓缓倾斜,因此这一头水比较浅。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伸直两肘躺下,因为石板沿右边沟壁砸了下来。头顶上的石头斜搁着,洞的另一头并没有完全封住。在顶部有个小洞,阳光照进来,可以看得见小片的天空。从空中照进来的亮光映在水上,洞顶石头上可以依稀见到抖动着的波纹。水可以喝,但味道并不好。它夹杂了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不过究竟是些什么东西的气味呢,却也无法一一分辨出来。水不能真正解渴,只是使他好受了一些。看来水还不少,因为他面前的水汪有好几码长,另一头似乎要深一些。他又低头吮吸。这会儿他的一只半眼睛已经适应了洞里的光线,他看到水底下有一层稠稠的红色沉淀。沉淀物不硬,很容易搅起来,因此在他喝水的地方,便搅起一些黏黏的东西在水里打转漂浮,最后又慢慢沉下去。他没精打采地注视着。
不一会儿,他低声自言自语起来。
“获救。考虑一下如何获救的事。”
他挣扎着往后退,头在岩石上砰的撞了一下。他沿着沟爬到了礁石顶上,凝视地平线四周。他用手撑住地面跪了下来。心中飞快地掠过了种种想法。
“我不能老是待在这儿,否则要是有人经过就没法向他们呼救了。我得做一个人代我守在这里。要是船上的人看到有个形状像人的东西的话,他们肯定会驶近过来。”
在他的双手下面有一块碎石头抵在岩壁上,石头就是从岩壁上裂开掉下的。他爬下去用力去搬那块重重的石头。他把石头斜斜地竖起来,手一抖石头又倒了下去。他精疲力竭,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然后离开那块石头,慢吞吞地爬到底下那个小峭壁和散落在地上的石块中间,他就是在那里洗眼睛的。他在石头上一个水汪里找到了一个外表坚硬的卵石,将它拉出来。他把卵石抱在胸前,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石头掉了,他又将它拣起来抱住。他把石头放在漏斗上方的最高点之后又回转来。在一个沟壁上嵌着一块手提箱形状的石头,他想好了自己应该采取的步骤。他背顶住手提箱,双脚蹬在另一面沟壁上。手提箱咯吱咯吱响了几下,活动了。他用一只肩膀抵住石头的一头,站起身来。石头摔在另一条沟里,碎掉了。他苦着脸咧咧嘴,把大的碎块拖到怀里。他把这碎掉的手提箱沿岩壁一点一点往上翻,又拉又拖地将它弄上道道斜坡,这些斜坡是石块落下时形成的,很难将石块弄上去。
这样在高处就有了两块石头,一块上带有一丝血迹。他又朝四周地平线看了一圈,再爬下斜坡。他停住脚,一只手放在前额上,认真地看着巴掌心。上面并没有血。
他开口大声说起话来,声音含混而沙哑。
“我开始流汗了。”
他又找到了一块石头,可是没法将它翻过沟壁。他只好拖着它沿沟底往后退,到了较低的地方找到一个矮矮的缺口,再把它弄出去。等他将这块石头翻到高处时,他的手都破了。他跪在这几块石头旁边,望着大海和天空想起心事来。阳光出来了,显得很苍白,空中云彩少掉了些。他横躺在这三块石头上,身子硌得疼也无所谓。阳光照到他的左耳上,下午礁石这一边朝太阳。
他站起身,把第二块石头叠在第三块上面,再把第一块叠到第二块之上。三块石头加起来大概有两英尺高。他坐下来倚在这几块石头上。地平线上空无一物,大海轻轻地翻腾,太阳无力地照射着。一只海鸥在离礁石一箭之遥的海面上飞翔,这会儿这只海鸟体形匀称,白白的毫无恶意。他用一只手遮住发痛的眼睛,让它休息一下,不过手举着太吃力,他让手掌落到膝盖上。他不去理会那只眼睛了,只是尽力思索着。
“吃什么?”
他站起来爬到下面的沟里。沟往低处延伸,尽头有一些几英尺高的峭壁,在峭壁外的水面上散布着一些岩石。他对这些岩石未加考虑,因为它们根本无法接近。峭壁的表面崎岖不平,上面布满了小小的藤壶壳,这些藤壶用石灰质的分泌物附在石头上,结成了一大片,一直延伸到水下他那只好的眼睛看不清的地方。还有一些淡黄色的帽贝和各种颜色的海螺附在岩石上晒太阳。每只帽贝都蹲在自己的肉足弄出的小坑里。还有几簇蓝色的贻贝,绿色的海草像网似的箍住了它们。他掉头朝上望着礁石——在水洞下面看出去,顶部的那块石板就像跳水板似的突出在海面上——看到贻贝把岩壁几乎全部占领了。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线,在线的底下蓝蓝的一大片,全都是贻贝。他小心地弯下身子观看峭壁。在水面以下可供食用的东西越发丰富,因为那里的贻贝更大,海螺在它们身上爬着。帽贝、贻贝、海螺和藤壶东一处西一处的,就像吃过的糖果,在它们中间有一团团红色的胶冻样的海葵。在水下它们张开一圈花瓣似的嘴巴,但在水上面他的脸孔旁边,它们就像挤去了乳汁的乳房那样瘪了下来,等潮水上来再张开。
饥饿使他的胃一阵阵收缩,像两只手似的在他衣服下面乱抓。可就在他待在那儿直流口水的当儿,只觉得有团东西从他喉咙口直往上升,就像伤心得了不得似的。他靠在浅黄色的岩壁上,倾听海浪的冲刷,这一大片并不能算作植物的生物发出轻轻的噼啪声和吱吱声。他在腰部摸了摸,摸到了系刀子的腰带,把它转过来,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抓住折刀。他把刀身对住嘴,用牙齿咬住刀背将刀推开。他将刀尖插到一个帽贝底下,帽贝紧紧缩下去,他在转动刀刃时感到了帽贝肌肉的力量。他将刀放下,让它挂在腰带的尽头,在帽贝掉下来时将它在半空中接住了。他将帽贝放在手掌心里翻转过来,从大的一头认真观看壳子里面,只见它椭圆形的棕色肉足直往里面缩,把光线挡住了。
“活见鬼。”
他把这只帽贝扔得老远,在海面上激起了一个水花。随着涟漪的消失,他看到它白白的影子沉入到水中不见了。他盯着帽贝消失的地方望了一会儿。然后又拿起刀子在藤壶中间凿出一道道线来。藤壶冒出水流出了血,就像是尿液一样的咸水。他用刀尖挑起一只海葵,那胶冻似的身体紧缩成一团。他用刀平平地压它的顶部,一股水喷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将刀子顶住石头对折起来。他又爬回到礁石的高处,背靠那三块石头——两块碎的,最上面一块外壳很硬——坐了下来。
这个人觉得内部一阵痉挛控制了他的身体。他双脚缩了起来,朝边上一滚,面孔靠在礁石上。他的身体在湿漉漉的衣服底下抽搐抖动。他抵着岩石低声说道:
“你不能屈服。”
他立刻又往下面爬去。爬动变得越来越艰难。下面水边他找到了一些石头,可是它们形状都派不上用场。他从水面下浅处挑出一块,用力将它弄到高处。把石人顶上那块石头拿下来,换新的上去,石头擦着石头,发出难听的声音,他总算将它安好了,然后再把外壳很硬的那块加上去。这一来就有两英尺六英寸高了。
他低声咕哝。
“必须得这样,必须得这样。”
他爬到礁石上与布满贻贝的峭壁相对的那一边。在这边有好些岸边礁,海水在石缝间上下翻动。水的颜色很深,在海底长着长带状的海草,海草形状就像出门人用来捆绑锁坏掉的手提箱的带子。棕色的海草东倒西歪的,有的在水面上卷了起来,但在远处草竖立在水中,或者像触角或舌头那样慢慢摆动。再往外,就只有一片黑糊糊的深水,一直延伸到深海之中。他眼光从这边移开,沿着一条岸边礁爬去,但到处都是坚硬的岩石,找不到零碎的石头,尽管在一长条岩礁上有个地方出现一条裂缝。他用穿着长统袜的双脚蹬这条缝,可是蹬不动。他笨手笨脚地朝岩礁踢了两下往回走。在这块巨大的礁石的下端,他发现好些零散的石头。虽然形状都不适用,他还是将它们一一搬到沟里叠起来。他又在各条裂缝里搜寻,把一块块或者一团团的发黄的石英取出来,在这些石英上面乱蓬蓬地长了些野草,就像绿色的头发。他把这些石英送到他正在搭造的石头人那里,在最底下那块石头周围叠起来。有些石英团比土豆大不了多少,他便将它们敲进大石头之间的缝隙里,到后来他用手推上面那块石头时,它不再晃动了。他又在顶部再加上一块跟他的头大小相仿的石头。
三英尺高了。
他从这堆石头旁退后几步,朝四周看去。在他眼中,这堆石头从地平线竖起,比太阳还要高。他对此觉得很是惊奇,他细心观测,想要发现究竟哪边是西方。他看到了救他一命的伸出到海里的礁石,几只海鸥在激流区以外的空中翱翔。
他又往下爬到他撬帽贝的地方。他苦着脸,捏紧拳头伸进湿漉漉的衣服,放在肚子上面。他紧靠在那小峭壁上,用手指将那些红色的海葵掰下来,放在峭壁边沿,有一会儿没去看它们。然后他那一只半眼睛转向这些东西,仔细观察一番。这些海葵就像一把糖果,只是它们在动,那动作几乎令人无法觉察,但却有一丝清水从它们身体中流出来。他在峭壁上海葵旁边坐了下来,再也不看它们。他的脸上现出一副万分苦恼的神情。
“活见鬼!”
他的手指抓住了一块糖,飞快地将它塞进嘴里,低头吞了下去,身子不由一抖。他又拿起另一个吞下,然后又尽快拿起第三个。他囫囵吞枣似的吃掉了这一堆糖果,直僵僵地坐着,只有喉咙在动。他慢慢低下身子,苍白的脸上咧嘴笑了笑。他低头朝左手一看,发现在小指边上一滴水里还有最后一块糖果。他用手掩住嘴巴,顺着手指往下凝视着,只觉得胃里一阵阵难受。他从石头上爬到水洞那里饮水。水底又浮起一圈圈红色的沉淀物和黏土。水汪这一端上面有一圈红色的条痕,大约有半英寸宽。
灌满了苦涩的水,他胃里不那么难受了,于是便倒着身子退出洞来。这会儿海鸥绕着礁石在盘旋,他恨恨地望它们一眼。
“你们是没法把我弄到手的!”
他又爬回到礁石顶上他那个三英尺高的小人旁边。四周地平线上空无一物。他舔了舔嘴唇上留下的一点水。
“我淡水是够喝的——”
他站起身,低头望着淡水上方的那块像跳水板那样突出在外的石板。他慢慢走回到峭壁边,蹲下身子观察石板底下。水汪靠海的那头被一堆乱七八糟的碎石头堵住。尽管他的视觉受到了损害,他还是看见红色的砂土一圈圈地往上升。这些砂土一定附在底部那些碎石头的表面,将岩缝堵了起来,所以水才没有漏掉。他眼前闪过了水底下表面的情况,多年以来石头上积满了红色的砂土,最后把上面的小洞全堵住了,因此在这茫茫大海之中才有了这一汪淡水。不过,这种局面十分脆弱,只要你用手去轻轻一碰它,水就会流掉,他的生命也就完了——
他瞪大眼睛,往后退了退,呼吸也急促起来。
“不行!”
他身子往后退到那个可以睡觉的缝隙里。他那裹着厚重的衣服的身子钻进去后,只有耳朵以上露在外面。他把粗呢风雪大衣的袖子从管子样的防水服里拉出来,让它挂在手背上。在手忙脚乱了一阵之后,他终于用手指抓住了衣袖,他捏紧拳头,让毛茸茸的粗呢包住双手。救生带又撑住他前胸和喉咙口,他左颊枕在前臂上。太阳下山了,他就这样躺着,发起抖来,绿色的天空先变成蓝色,然后又变成深蓝,海鸥飞了下来。他的身体一阵阵发抖,但在两阵抖动发作之间便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张开了嘴,两只眼睛焦急地凝视着黑暗。有一次,他一颤抖,嘴里冒出这两个字:
“不行!”
一只海鸥稍稍动了动,然后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