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彻·马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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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躺在一道沟里。他可以看到饱受风雨侵蚀的岩壁,还有一道长长的水汪从他眼前伸出去。他的身体是在一个与目前的景色毫无关系的地方。它摊开在他的后面,散开着,两条腿在不同的世界里,脖子扭歪了。他的右臂曲在身子底下,手腕折弯过来。他这只手还有知觉,指关节压在身上硬硬的,不过还不算太疼,也就不值得费大力气翻身了。他左臂顺着沟伸出去,有一半浸在水里。他的右眼离水面很近,眨眼时睫毛都碰到了水面,能够感受到水的表面张力的作用。在他恢复知觉看清周围时,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不过他的右面颊和嘴角都在水下,使水面起了一些波纹。他的左眼在水上面,往下看着这道沟。沟里面是脏脏的白色东西,白得很有些奇怪,这不仅仅是天空的反光。他的嘴角噘了起来。有时候,水面上会出现一两个麻点,一个个淡淡的同心圆就在麻点周围向外扩散。他左眼望着这些圆圈,只觉得脑壳罩在眼眶上,像是黑黑的拱门似的。在眼眶底下几乎是一条直线,那是鼻子皮肤的颜色。亮亮的水平面将那扇拱门填满了。

他慢慢地思索起来。

我摔到了沟里。我的头卡在沟壁上,脖子扭歪了。我的两条腿一定还在另一边沟壁上面半空当中。我的大腿很痛,因为腿的重量压在沟壁上,就像杠杆的支点。我的右脚趾痛得特别利害。我的手折在身子下面,正因如此,我的肋骨上觉得一阵阵地疼。我的手指就像是木头一样。在水底下面藏着个白得奇怪的东西,那是我的手。

空中自上而下传来一阵尖厉的声音,是鸟叫和翅膀扑动声。一只海鸥张着翅膀,伸开两腿和爪子从沟的顶端冲了下来。它朝沟里气愤地叫着,宽宽的翅膀在岩石上方一两英尺高的地方扑打着,找地方立足。风吹到他的面颊上。带蹼的鸟脚缩了上去,翅膀不再扇动,海鸥朝一边滑去。这阵混乱在白花花的水里激起了波浪,冷冷的水打在他的面颊、紧闭的眼睛和嘴角上。他身上越发刺痛起来。

不过痛还算忍得住,不必多动弹。就连刺痛也只是在脑袋外面。他的左眼看着水里那只白得奇怪的手。记忆中的一些画面又出现了。这是些新的画面,其中有一个人爬上岩石,将帽贝放在石头上。

这些画面比刺痛更使他激动。它们使他的左手在水面下缩了起来,穿着防水服的胳膊在水里滚动。他的呼吸突然加剧了,沟里水面上泛起了层层涟漪,水波往前扩散又回转来。一道小小的水波溅到他的嘴里。

霎时间他全身痉挛,拼命挣扎。他的腿乱踢,向一旁晃荡过去。他的头顶住岩石别转过来。他双手在白花花的水里乱抓,用力抬起身体。他感到脸上湿湿的,滑得难受,右眼角突然一亮,像针刺那样痛。他吐了口唾沫,咧嘴咆哮起来。他望望那几道沟里面一层层又厚又脏的白色黏液,积得有好几英寸深,一只海鸥轻快地飞到绿色的海面上。随后他强迫自己往前移动。他又摔到了另一条沟里,他使劲爬过沟壁,看到了一堆零乱的碎石头,他滑了一下,绊倒在地。他这是在下坡,有一段路他跌跌撞撞往下直摔。在平平的岩石周围有水在流动,还长了好些各种各样的野草。风在他身边刮着,直把他向前推。在他往前走的时候没问题,但只要他稍稍停住脚往四周看一眼,风就把他刮得往前跌,摔得把皮都擦破了。他看不到多少大海和天空,也看不到整块礁石,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些熟悉的东西,不是裂缝就是突出的石头,只有巴掌宽的表面发黄的石头,一不小心就会撞上去,毫不留情地把他撞得眼前直冒金星,他躲不了。他的眼角还在痛。在身上所有的痛处中这是最要紧的,因为它这会儿像是把一根针,直往他有知觉的暗暗的脑壳里刺。这种痛楚无法避免。他的身体围绕着它转动。接着他抓住了棕色的草,海水劈头盖脸朝他冲下来。他站起身,躺到一块平平的石头上,石头上积起了一摊水。他侧过脸,一只眼睛在水底下前后翻动。他又轻轻地动了动双手,水刷刷响了起来。手离开了水面,伸出去抓来一团绿色的草。

他跪起身,把这团绿色的草抵在右眼和右半个脸上。他又往后重重倒在岩石上,石头上有不少水母和一簇簇扇形排列的帽贝,结在石头上的藤壶把身子硌得发痛,只好由它去了。他把左手轻轻放在大腿上,斜着眼睛看着手。手指半弯着。皮肤白里泛青,上面的皱纹显得很有规则。针又刺到在暗黑的拱门后面的脑壳里。如果他转动眼球的话,针也随着转动。他睁开眼,眼睛里立刻被绿草底下的水填满了。

他开始喷鼻息,胸膛里发出低沉的声音。这些声音就像结成了硬块,吐出口时他身子不由猛地一颤。又有一些咸咸的水从他两只眼睛里流出来,同他面颊上的海水和黏液混在一起。他的整个身子抖动起来。

在底下岩礁上有个更深的水汪。他吃力地慢慢爬到下边,侧着身子移过去,又将右颊浸在水里。他眼睛一张一合,让水冲洗一下那针刺般疼痛的眼角。记忆中的一个个画面已经远远离他而去,现在不必再去多理睬它们了。他转过身来摸索,把双手浸泡到水汪里。时不时地发出一个剧烈的声音,使他身子一颤。

那只海鸥又带着一些同伴回来了,他听见它们在他头顶上叫着,声音仿佛随着它们飞行的踪迹而交错。海上也传来了各种噪音,在他耳朵下面响着咕嘟咕嘟的水声,波涛的撞击声,这些声音虽然被岩石的主体遮挡,但还是能绕过石头或者透过缝隙传上来。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忘却疼痛,这种想法占据在他黯黑的脑壳中心,他无法避免。尽管眼角像针刺那样痛,他还是睁开了双眼,低头望着自己发白的双手。他低声嘀咕:

“得找个地方。一定得找个有遮盖的地方,要不是会死的。”

他小心翼翼地掉转头,朝上边他过来的地方望去。一路上撞到他的那一块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现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它们都是连成一体的。他的眼睛每次只看几码远,眼角针刺似的痛,激得他直流泪,地面在泪花中闪烁。他决定再爬到岩石上去。风小了,但仍然有些雨丝。他在一个不到一人一手高的峭壁前站起身,但这个障碍却要他费尽心机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他在这个小峭壁顶上躺了一会儿,泪眼朦胧地不时望望高高的岩石。太阳恰好在高处,太阳下面就是那些白白的小沟。阳光透过云层和雨雾照了下来,海鸟在岩石上方盘旋。阳光淡淡的,但却使他流泪,他眯起眼睛,大声地诅咒那针刺般的疼痛。他依靠触觉爬着,然后睁开一只眼睛望着大大小小的沟壑,其中没有白色的鸟粪。他抬起双腿越过沟壁,似乎这两条腿再也不属于自己。突然之间,随着他眼睛上的疼痛的减轻,寒冷和疲乏又向他袭来。他躺倒在沟里,一动也不动。寒意越来越强,透过了他的衣服,直钻到他皮肤底下。

寒冷和疲乏明白无误地对他说起了话。它们说,认输吧,安静地躺着吧。别指望能够回去,别指望能够活下去了。完蛋了,算了吧。那些白白的肢体既不可爱,也没有什么令人兴奋之处,那些面孔,那些话,都是发生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在这块礁石上一小时就是一生。你有什么可以丢失的呢?在这里只有磨难。认输吧,算了。

他的身体又爬动起来。这倒不是他肌肉或者神经上有什么力量拒绝认输,而是那一阵阵的疼痛在说话,就像波浪冲击船身一样。在所有这些画面、疼痛和说话声的中心有一个事实,它就像钢条一样不容置疑——它毫无掩饰是一切的中心,因此无法审视自己。它存在于脑壳的暗处,一个格外黯黑的角落里,它自己在那里,它是无法摧毁的。

“得找个地方。一定得找个有遮盖的地方。”

这个中心开始工作了。它不顾针刺的疼痛,往两侧看去,又把种种想法集中在一起。它得出结论说必须选择这条路而不是那条路爬过去。它注意到十几个地点,但全都否定了,只是在爬动的身体的前面搜索。它抬起了拱门底下那明亮的窗户,向两边摆动着拱形的脑壳,就像毛虫摆动脑袋寻找新的叶子一样。等身体移到似乎有些遮掩的地方附近时,他的头仍然向两边摆动着,这个动作要比脑袋里缓慢的思想活动快了许多。

从沟壁上往一边滑下一块石板,侧着卡在那里。这样在石板与沟边和沟底之间就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洞。在这道沟里只有一点儿雨水,没有那种白白的鸟粪。这个洞沿着沟往下延伸,洞里暗暗的,看上去比岩石上其他地方都干燥。他的头终于不再摇摆了,他在洞前躺下,太阳沉下海面不见了。他身子在沟里转动起来,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乱成一团。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张开嘴巴吃力地呼吸空气。他慢慢转过身子,让白色的防水靴长统袜正对着缝隙。他朝三角形的开口处退去,把双脚放到了里面。他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无力地扭动着,就像一条没法蜕皮的蛇那样。他茫然地睁着双眼,又朝后伸出手,想用力把防水服和粗呢风雪大衣从两边脱下来。防水服很硬,他反反复复地想往后退,就像龙虾退到水下一道深深的岩缝里似的。他肩膀以下已经退到了裂缝当中,岩石把他紧紧夹住了。他把救生带往上推,那软软的橡胶堆在他胸部的上方。他缓慢的思潮不断起伏,两眼茫然瞪着,只有右眼针刺样疼痛的地方流着泪水。他的手摸到救生带的吹嘴,慢慢地朝里面吹气,直到它硬硬地顶在胸前。他双臂交叉,白白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他脸左侧躺在防水服的衣袖上,闭起了双眼——并不是皱起眉头,只是轻轻地合了起来。他的嘴仍然张开,下巴耷拉着,歪到了一边去。裂缝里身子时时地猛然一抽动,使得他的头和臂膀抖动起来。水慢慢地从他的袖子上流下,淌到了他的头发和鼻子上,又从他脖子上皱巴巴的衣服上滴落下来。他的眼睛像嘴巴一样张开了,因为张开之后那针刺般的疼痛似乎好受一些。只有在他忍不住要眨眼的时候,他才觉得内心有知觉的地方针扎似地难受。

他能够看见好些海鸥在礁石上方盘旋着往下飞。它们落在最高点上,张开嘴巴伸着脖子和舌头直叫唤。天空灰暗下来,海上飘过一阵雾气。海鸥间呱呱地说话,扑打翅膀,把翅膀收拢来,头塞到翅膀里栖息在岩石上,就像白色的卵石似的。灰色的天空越来越暗,可以看见的只有海鸟和拉在地上的鸟粪,还有就是白色的浪花。几道沟都一片乌黑,因为从他藏身的地方那里往下,不知是什么原因,并没有那种肮脏的白色鸟粪。岩石的轮廓模糊不清。风轻轻地刮过主峰,它从那些看不见的裂缝中轻轻穿过时,发出一阵几乎听不出来的嘶嘶声。时时有大浪砰的一声冲到那块救命的岩石旁的角落里。在这过后会有一段长长的停顿,接着便是水从漏斗里退下去的哗哗声。

这个人蜷缩在岩缝里躺着,他左颊枕在黑色的防水服上,身体两侧的双手微微闪光。随着身体的抖动,时时传来油布轻轻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