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五重塔（7）

长老像木雕的罗汉那样默默地坐在那里，边捻着菩提子念珠，边听十兵卫那一番语无伦次的肺腑之言。他拦住十兵卫不让他叩头，说：

“明白了，我都听明白了。你的精神可嘉，有志气，真想让你做徒弟们的榜样哩。我听了也不由得落了泪。那五十分之一的模型，我一定去看看。然而我得说清楚，尽管钦佩你，我可不能擅自轻率地马上就决定把五重塔的工程包给你。包不包给你，不该由我来出面，将来得由感应寺来下通知。这且不去说它，幸而今天有空，倒想看看你造的那个模型，现在就把我领到你家去吧。”

长老为人爽快，话说得通情达理，流畅分明。十兵卫笑容满面地倾听着，边哎、哎、哎地答应着，边像舂米般一个劲儿点头。最后，他说：

“您答应了？可谢谢您啦。您说要到寒舍来，那可不敢当。模型我马上就给您取来，我走了。”

呆子高兴得几乎发狂，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动作敏捷得一反常态，磕磕碰碰地沿着院子里的垫脚石一路跑去。到了家连声招呼也不跟老婆打，一下子就把模型搬出屋子。他找了个帮手，两人一道赶紧气喘吁吁地把它抬进感应寺，放在长老跟前就走了。

长老把模型端详了一番，只见从第一层到第五层，搭配得十分匀称，塔顶房檐坡度适中，无论是第一层的高度，椽木的布局，还是相轮、仰莲、壸门、宝珠[55]的格局，莫不精雕细琢，工艺卓绝，真是无懈可击，精致得令人怀疑是否出于那个显得怪拙笨的人之手。长老暗自叹息道：

“竟有手艺这般高超而默默无闻、埋没一生的人。连旁人看着都替他惋惜，他本人该多么愤懑呀。哎，像他这样的人，要是可能的话，真想让他取得功名，遂其夙愿。人之一生莫不与草木同朽，一切因缘巧合都不过浮光掠影一般，纵然惋惜留恋，到头来终究是惜春春仍去，淹留徒伤神。但木工虽是小道，此人却能专心致志地精益求精，豁出命来干，排除杂念，摈弃私欲；拿起凿子就只想好好穿眼，拿起刨子就只想刨个亮亮光光，其心境之可贵，赛过金银。想到他活着时要是毫无所成，死后将自己的手艺带到九泉之下，徒然埋葬于黄土垄中，未免令人怜悯。良马不遇伯乐辨识，高士不为世俗所容，归根结底，同样可悲。没想到我竟依稀窥到十兵卫心灵那颗无价之宝所焕发出来的光彩，这也算是个缘分吧。我倒是想委派他来完成这一工程，聊以回报他那片真挚之心。”

但转而又想到，川越的源太也格外盼望承包这项工程。过去长老曾托他建造过大殿、僧房、客殿，跟他还打过这么一段交道。而且四五天以前他就已经画好蓝图，做了预算拿给长老看。他的手艺也确实不错，信誉又比十兵卫高多了。一件工程两个木匠师傅，既想派给这个，又想包给那个，究竟交给谁好呢？长老一时也难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