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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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梦中月

国庆中秋,连续三晚,都与朋友赏月。大明宫月与白鹿原上月,勾起我的少年梦中月。

苏东坡词曰:“人生如梦。”人到中年,果然有了做梦的感觉。往前看,茫然多于豁然;往后看,怅然多于欣然。但也不尽然。曾经阅历的、拥有的,不知不觉中任其流逝,并无惋惜;蓦然回首,却发现那曾经不以为然的,才是真正美丽的。别的不说,就说天上这一轮月。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月落月出,月圆月缺。李白诗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实际上,今人不是古人,今月却是古月。李白何在?李白把酒问月,月还在天上。面对明月,问一下自己:我还是少时的我吗?不是,当然不是。可月还是少时的月,只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月在心目中,已今非昔比了。

我的故乡在横岭上,被秦岭半拥半抱;我的少年在故乡度过,是被月光半拥半抱。月亮对我,可以说“爱你没商量”,而我多半的少年之梦都在月光之下。能跑会走后,与玩伴们最开心的是有月的晚上,追逐,嬉戏,捉迷藏。安静下来,席地而坐,听老婆婆说曲儿:“月亮爷,明晃晃,娃在河里洗衣裳。洗得白白的,捶得硬硬的,打扮干净出门去!”并不琢磨曲儿的意思,却对明晃晃的月亮有着心灵的附和。只有在明晃晃的月夜,玩伴们才会被解放出来撒野、撒欢,在地上翻猫娃跟斗;只有在明晃晃的月夜,一家人才会坐在大场上剥苞谷,从月亮在山顶剥到月亮在头顶;只有在明晃晃的月夜,父亲才会从镇上踏月归来,永远不空手,不是好吃的,就是好玩的,比如黑头的蝈蝈。秋收也是抢收,怕雨水多耽搁,更怕推迟秋播。在明晃晃的月亮下,忙奔了一天的农民手脚不得闲,喝一碗汤,捏两三个馍,又忙奔庄稼地了,或掰苞谷,或割豆子,或拾棉花,坡地要挖,平地要翻,都是活儿。娃们就被放羊了,不瞌睡不上炕,月光下偏就不瞌睡。

我是留意月光的。晚上喝多了,起夜,就贪了月光,从窗缝、门缝看,惊讶那一地的白和一望的树木月影。有一次住玩伴家,屋顶上白光光的,竟是月!惊羡,却不知道这是房屋老旧失修,开“天窗”了,必须修补的。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下绕了村庄走,惊叹我走月也走。走到空旷的大场上,驻足,远望,凝望,心驰神往,胡思乱想。月光再亮,远了朦胧模糊。山的轮廓,是神的隐蔽;柏的散落,是鬼的聚会;树木覆盖的村落,不知隐藏了多少阶级敌人?那是阶级斗争的年代,孩子的脑海里,也是绷着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最神秘的当然是头顶上的明月,嫦娥真在上边住吗?真有白兔在捣药吗?真有房屋如人间吗?也寻思,也纳闷:月亮那么好,为什么只有嫦娥奔月呢?已经背李白的诗了,李白说:“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明月能揽吗?大场是挨着官道的,听见咳嗽,我也咳嗽,这是大人叮咛过的。咳嗽,是过路人要进村了。如果不咳嗽就进村,极可能吓了村里人,被疑是狼,那就停等着被偷袭了。听见咳嗽不咳嗽,那也会吓着过路人的,被疑是鬼,等候着害人呢。月夜遇到陌生人,孩子是不搭话的,万一不是人呢?村里人迷信,一个人在月下站立,是需要胆量的。我的胆量只是立在空地上,并不敢立在树下或者墙旮旯。

农闲时候,方圆里唱戏,或者放电影。清白月夜,远近都去的,三五人结伙,孩子也结帮。手里拎个木棍,迎着落日去,为的是占个好位置;踏着月光回,听大人说话,看着自己的影影走路。不敢东张西望,黑疙瘩里都是坟,里边睡的都是鬼。路边是沟,一沟的树,一沟的黑,不知狼隐蔽何处,却知狼是怕人群的,何况手里还有棍。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一个人走。我暗服一个玩伴,人家晚上偏一个人走。他是偷鸡摸狗的高手,没有被逮住过。我确信,他一定是吃了豹子胆的。月光下走路,怕,却依恃大人,并不真怕,胆量就这样慢慢有了,刺激也这样获得了。

谁会把月当回事呢?谁会把空气当回事呢?故乡人终年都在忙碌,罕见有人坐在门口、村口、路口赏月。如果有人孤独地坐在月下,不是想事,就是等人。在故乡人眼里,月是无须赏的。嗨,月就在那儿,不留神就扑入眼里了,谁稀罕呀?稀罕的是月明白的夜晚,不用灯亮了。记得有一次走夜路,走上梁了,眼前浮现了一轮金黄,走在前边的人肩膀上骑着孩子,孩子指着月问:“好看不?”父亲答:“好看!”美好的心情是在故乡人的心里,不轻易说出口罢了。

上学盼着明月,这有个缘故。老师鼓励学生上学早到,为了早,不等天亮就起身,家离学校有一段路呢!窗口亮着,明知是月光,也起身了。三五个娃结伴儿,踏着月光。不必赶路,倒有心情看月了。凌晨的明月,那是真好!走到了学校,女老师还睡着,且不惊动,动手打扫教室。女老师刷牙的时候,教室里已窗明几净了。月光还在头顶上,就在月下读书。这一天上头节课,老师必表扬。为了这表扬,我不知道踏过多少次月光来上学。

有一年秋,去父亲的供销社小住。大院里集中了一堆煤油桶,被偌大一块帆布苫盖了,形成了一个帐篷屋。下午,天蓝如洗。我心血来潮,踅摸上了篷顶,抱着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读起来。眼累了,就看蓝天上的走云。云白得像一疙瘩棉花,心也随着云轻飘了。竟睡着了,醒来是一轮满月,明亮而大,逼近了我,好似要砸下来。我奇怪,自己怎么会在月下呢?揉一揉眼睛,那真是月吗?抑或我正在做梦。自己拧了自己大腿,真不是梦。就喜欢了,目不转睛地赏月了。忽闻耳边人嚷嚷,听清楚了,竟是寻我!我急忙溜下来,始终不敢告诉我是藏身在帐篷顶上。

上了大一,寒假的一个雪夜,我突然想出去走路。我裹了一件黄棉军大衣,围巾护严了脖颈和耳朵。头热,让冻着。雪未完全消化,日落后又冻凝了。我踏着积雪,咔嚓的声音好像不是来自脚下,而是来自心里。心忐忑了多天,想她。走出村的时候,我才发现天上孤悬一轮满月。月冷吗?天上没有一丝云,只有几颗寂寞的星。月亮肯定也寂寞,尤其是在这冰天雪地的季节。她是先我一站下火车的,从火车上目送她走远,那一串雪地上的脚印留在了心里,心就不宁静了,一直走神,一直恍惚。正是敏感又冲动的年龄,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一切都在脸上。一个人在温暖的被窝里想,并不比在寒冷的月光下想好受些。怀揣的秘密宁愿被月窥视。心里默念着“千里共婵娟”的句子,却不能想象她此时此刻做着什么。夜已经很深了,或许她已经在温热的梦里去幽会了,只不知道那个人会是我吗?我盯着明月,盯得眼疼。我心有明月,月心有我吗?这一夜还是失眠了。

回想少年时代,月光下的散步几乎都是自作多情。月亮无心,少年多心;月亮无梦,少年多梦。相思,单相思,长相思,与月无关,与心相关。一首诗,一阕词,一段文,读出了失意,读出了伤感,读出了惆怅却难以排解,就寄望于月了。心生欢喜,一钩月,一味禅;心觉沮丧,一轮月,一行泪。

岁月就是月,升落圆缺,谁阻止得了呢?喜爱,不喜爱;在意,不在意;惦记,不惦记,岁月还是个挽留不住。李白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那就让去吧!至于赏月,不过是在回味中多给自己些念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