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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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千枝柏

小时候,满脑子被灌输了迷信,确认世间有鬼,鬼就住在坟里。我家的祖坟在一面缓坡上,面朝北。几疙瘩丘,丛生几疙瘩荆棘、野草,被一堆可拥可抱的柏树、楸树簇拥而拱卫着,四周围绕了一片竹林,人叫竹园。虽听说那是我家的祖坟,我却不敢走近。我怕那一堆老树,尤其怕那一疙瘩黑的千枝柏,像极了一疙瘩鬼的聚集。方圆几十里,少见这样的柏。我怕,我更骄傲,喜欢向玩伴们炫耀。玩伴们羡慕,却也挤眉弄眼说:“是你家的千枝柏,可长在人家红岩子的地面上!”红岩子是另一个村,和杏树凹子(我的村)连畔种地,却归属了两个公社(乡)。为什么会这样?后来才知道,人往高处走,我家就因为搬到了高处,农业合作化时归属了杏树凹。高处叫立坡明——早晨坡上头已黎明了,坡底下还黑暗着;后晌坡底下已黄昏了,坡上头却豁亮着。

小时候和玩伴割草、拾麦穗,常常看见千枝柏。不敢走近,却也舍不得走远。村里有年龄大、胆子也大的玩伴敢穿越竹园,踅摸到千枝柏跟前割草。半尺高的草稠密得像春深的麦子,镰伸不进去,进去了一搂,就搂倒一堆。却惊飞大鸟(应该是野鸡),哗啦一下奔出,飞远,吓得我们毛发直竖。也会惊走隐栖的野兔、黄鼠狼或者狐狸,反正是四蹄跑的动物,倏忽蹿出,倏忽匿迹。我心里不悦,觉得那是我家的坟,也是我家的草。大鸟被惊飞,坟里的魂能安宁么?不满在心里,却无奈。我已经知道那坟说是我家的,其实已没有意义了,或者说只能是名义上的了。坟跟前有路,过往的人可以任意去竹园里揪叶子泡水喝。竹园被耕地蚕食,竹林眼看着萎缩,若非碎石瓦砾阻止,可能早已不见竹影了。人接近了千枝柏,却仍敬畏着,传说阴森森的柏垛里盘踞着蟒蛇。我一直信以为真,所以正眼望一下就心悸,更别说去割草了。

千枝柏常绿,四季里冬日最怵目。其他树虽然高大,却比不得千枝柏独尊,远远看,真像鬼魅的现身。一个人走路,绕远了仍心有余悸。月夜,烟腾雾罩的白天,那影影绰绰让人联想到魔域。我真希望那里是魔域,人都敬畏,这样我爷就用不着牵肠挂肚了。他老人家的心里是有祖先的,祖先里更有他老人家的父母。我爷一生最伤心的是父母过世早,去时只背了一卷破席。祖上肯定不富裕,去世时背的不是破席,就是简陋的白木板,箍墓(用砖把墓穴包起来)是不可能的。祖坟里的树怎么这般粗壮呀?千枝柏怎么这般葳蕤呀?我是有疑问的。村里有个老人回答过我:“你坟里脉气旺么!”我后来想,与其说是脉气旺,毋宁说是土肥沃。人是碳水化合物,见土就化的。树根扎下去,人不就“化”到树上了?人化树,树化人,祖坟里的树可不就是祖先的化身了?那树上至少是有魂魄的,魂魄就是鬼。人怕鬼,所以敬而远之;人心里有鬼,所以就有了禁忌,轻易不进人家坟地,进了也要念阿弥陀佛的。因了这个缘故,古人即使远走他乡,坟和坟里的树是不会被轻易侵犯或者侵占的,除非隔世久远,真成了荒坟野冢。坟里的树越粗,坟就越老,证明香火越长久。坟树俯瞰的是人世的沧桑轮回与生离死别。

忽一日来了“平坟运动”,村里的坟一夜间被刨树挖根,坟疙瘩也就一夜间被铲平了。怪在连畔种地,红岩子村的坟却未动一草一木。平坟,忌口。邻村为什么不平坟?老者摇头,一声叹息,顶多来一句:“世事说不清楚。”但我家的坟并不安然无恙。先是有人举报,邻村人砍伐我家坟里的树,随即我村里人愤愤不平,鼓动我妈出头,也伐了几棵柏树和楸树。后来坟里只剩了那棵千枝柏,一直孤立独守,算是先人最后的卫士。我上大学后回来,那棵千枝柏不复存在。过了若干年,坟和竹园都变成了地。又过若干年,那里滑坡,我已找不到千枝柏所在的位置了。

千枝柏却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千枝柏似在一直提示:我家是有一块坟园的,那里埋着我的祖先。但提示又如何呢?埋着就埋着吧,黄土里还埋皇帝哩。皇陵豪华显赫,照样被盗掘;楠木棺、玉石椁也阻止不了尸骨被抛荒撂野。这样想来,平民百姓入土为安,哪怕化作了土,长成了树,树已荡然无存,仍然还算“为安”。秦腔名丑阎振俗离世时说:“地球原是一堆土,人来人去是轮流。如果赖着都不走,压扁地球没处蹴。”如果家家都占着一块坟园,都要栽了树,都百代千代地延续不毁,地球岂不要变成坟球了?那活人还往哪儿蹴呀?

千枝柏是不在了,就如同祖坟不在了一样。我不惋惜,只是借助文字抒发一点思绪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