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通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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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讲了人如何在修炼中复归虚静本性,接下来,老子又要结合实际,谈谈如何让统治者复归虚静本性了。

统治本是热闹的事,少不了排场礼仪、前呼后拥、高声传扬。如果虚、静,是不是违背了职业本性?但老子的思想力度,专门向着那些似乎啃不动的角落施展。这种以极度明晰对付极度抵拒的柔性攻坚方式,成就了他作为一个世界级思想家的身份。

这一章的开头两个字是“太上”,需要解释一下。老子后来被道教奉为教主,叫“太上老君”,宫廷里也有“太上皇”的说法,容易让人一上眼就产生联想。其实老子在这里用这两个字的意思很普通,指的是“最上”,也就是在等级排列中处于至高地位。历来很多研究者都会在这两个字上稍作停留,但阐释的意思完全一致:最上、最好、至高、最善等等。简简单单两个字为什么会花那么多笔墨?原因只是,研究者们都非常看重这个等级排列。

现在就要看看老子是怎么排列的了——

太上,不知有之;

其次,亲而誉之;

其次,畏之;

其次,侮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这是老子对统治等级排列,标准仍以虚静为贵。且翻译如下——

最好的统治,人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其次,人们给予亲近和称赞;

再次,人们产生畏惧;

更次,人们给予轻蔑。

既然不足以信任,人们就不予以信任。

最好的统治是那样悠闲,很少言语,事已办成。百姓都说:我们自然而成。

最后一句,“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也就是百姓认为世上任何功业都是我们自然而成的。这个归结有两方面值得注意:一是百姓认为事情是自然而成的,不存任何不自然的方略和作为;二是百姓认为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也就是与统治者关系不大。这后面一点,就直接呼应了全段的第一句话:“太上,不知有之”——最好的统治让人们感觉不到。

能够“功成事遂”,统治者可能会有功劳,但从来没让人看出来,致使百姓认为是他们自然而成的。这个结果,老子赞许。

怎么才能让人们感觉不到呢?老子认为,最好的统治者应该“悠兮其贵言”。悠兮,是指悠然、悠闲的状态,要达到这种状态,重要条件是“贵言”。宋元之际的学者吴澄在《道德真经注》里说:“贵,宝重也。然,如此也。宝重其言,不肯轻易出口。”现代学者陈鼓应说:“贵言,形容不轻于发号施令。”

一头一尾都是在讲最好的统治者,可见这是老子“虚静统治”的范型。至于第二、第三、第四等级,他都是一句带过。

其实,第二等级需要略加重视。因为百姓对他们既亲近又赞誉,是令人满意的好君主。如果有史书评述,也会被列为“明君”、“良治”而倍加推崇,但老子却把他们列入“其次”之位。

老子认为,不见痕迹的虚静统治,才是最高等级的统治方式。对于这个复杂问题,我们仍然可以用老子对水的比喻来说明。

水的灌溉是一件好事,人们总是赞誉有加,但是,最好的灌溉是什么样的呢?是春河开闸吗?是祭仪求雨吗?这些当然也无可厚非,但最终的灌溉一定是“润物细无声”。只见满山竹树,满谷繁花,却没有灌溉的痕迹。树,觉得是自己这么苍翠的;花,觉得是自己这么灿烂的。这就符合了老子的自然之道。如果以此来看统治等级,也就可以明白至高等级是怎么划出来的了。

第三等级的“畏之”,大多出于所谓“威权之力”,出于“人不畏之我必畏之”的统治逻辑。其实,这是以强者面目出现的弱者统治,迟早会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

最低等级老子只用了“侮之”两字,指的是轻蔑、鄙视、瞧不起。人们觉得不堪信任,因此不予信任。然而遗憾的是,处于这一等级的统治者往往自己感觉不到,因为他们早已不知真相、不听真言,这就使百姓放弃了对他们的最后一丝体谅和怜悯,只剩下“侮之”了。

我相信历史上一切统治者都会读《老子》,因此也会在这个排列前反复思考。可以肯定,他们都力图避免“侮之”,而争取在第二、第三等级间调整比例,却几乎没有一个人会考虑最高等级,因为做不到。在他们面前,老子很难跨越,特别是这一面坡,几乎爬不上去。

本来,哲学家的政治思考总是寂寞的。老子早已知道会是这样,因而他只管自己说,却不与统治者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