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溯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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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孟子与荀子

孔子思想博大精深,弟子后学众多,必然会产生歧见和分化,而对于后世儒学有重大影响的,则是孟子与荀子,两人都对孔子无比尊崇,力促儒家在社会思想中居于主导地位,为发展儒家思想贡献毕生精力。孟子承上启下,以孔子传人自居,对各种非儒学说进行批判,大力发展和弘扬儒家思想;荀子则在战国帷幕落下之际,积极传授儒家经典,在综合融通百家中,丰富和完善儒家思想。

孟子与荀子同属儒家,这是毫无疑问的。在儒门之内,孟子与荀子的思想存在着重大差异,也是不容忽视的,我们不能因为肯定荀子为儒家而否定孟子与荀子思想的差异。牟宗三从中西方哲学文化比较入手,阐述了孟子与荀子思想之差异。他认为,中国文化是一个“仁的文化系统”,西方文化是一个“智的系统”孟子与荀子思想从根本上说都属于仁的文化系统。相对而言,荀子接近于西方智的系统,孟子则是正宗地道的仁的文化系统,且与孔子共同奠基和建构了这一文化系统。同时,牟宗三又从“内圣外王”的角度比较了孟子与荀子的思想,认为孟子与荀子分别是孔子的两翼,各自建立了一套“内圣外王”之学,孟子重在内圣一面,以内圣之学称圣;荀子重在外王一面,以外王之学见长。[11]

在内圣方面,孟子与荀子思想最大的差异是人性论,他们都从心理层面对人性进行观察,却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孟子是先验论者,重视逻辑命题的形上根据,他把人的社会属性和与生俱来的自然属性混同起来,认为人性是善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孟子·告子上》)。孟子还举例说明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和恻隐之心,进而证明人性是善的,“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孟子·公孙丑上》)。荀子是经验论者,注重经验分析,而不是先验综合,他把人性在初始的、自然的、生理的一些表现归纳提升为人性的全部内容,认为人性是恶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荀子进一步指出:“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埶,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荀子·性恶》)荀子区分了君子与小人,却认为他们的本性是相同的,“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

孟子与荀子对于人性本质的不同认识,形成了不同的修养路径。孟子强调存心养性,寄希望于个人的修养和努力,把人的善性显现出来,扩充开来,“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离娄下》)。在孟子看来,保持和发扬人的善性,关键在于个体自身,从天子、诸侯、卿大夫到士、庶人,都要以自己的行动守善性、行仁义,知廉耻、明是非,“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孟子认为,修身养性的具体方法是反求诸己、内省不疚,“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孟子·离娄上》)。荀子主张化性起伪,改造人性恶的本质,“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荀子·儒效》)。在荀子看来,化性起伪必须依靠政治手段和教化措施,“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荀子认为,化性起伪的主要途径是依靠明君圣王,“古者圣人以人之性恶,以为偏险而不正,悖乱而不治,故为之立君上之埶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性恶》)

在外王方面,孟子与荀子思想的差异不在于对待王道的态度,而在于对待霸道的态度,孟子崇尚王道,荀子主张王道、霸道并用。孟子理想主义色彩浓厚,主张实行王道,赞扬王道中的仁义思想,推崇王道令人心悦诚服的效果,“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孟子认为,统治者只需顺应人之本性,充分发挥人之善性,就可以实现王道乐土,百姓怡然自得,生活快乐而无怨言,“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孟子·尽心上》)。意思是,圣王的功德浩荡,百姓悦然自得。他们即使被杀,也不会怨恨谁;得到恩惠,也不会酬谢谁。百姓一天天向善却不知是谁使他们这样。

荀子正视战国时期的混乱局面,提出了王道、霸道和权谋三种治国方式,告诫君王要谨慎选择,“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三者明主之所谨择也,仁人之所务白也”。在王道、霸道和权谋三种治国方式中,荀子推崇王道,坚守仁义,认为施行王道,国家才会安定,天下才能平定,“挈国以呼礼义,而无以害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仁者不为也。㧰然扶持心国,且若是其固也。之所与为之者,之人则举义士也;之所以为布陈于国家刑法者,则举义法也;主之所极然帅群臣而首乡之者,则举义志也。如是,则下仰上以义矣,是綦定也;綦定而国定,国定而天下定”。在肯定王道的同时,荀子没有否定霸道,而是将霸道看作君王可以作出的一种战略选择。霸道政治不需要统治者具有完美的道德,只需要在统治过程中确立公信力,对内制定的政策法度必须做到言而有信,不失信于民;对外签署的盟约,无论结果如何,都要遵约守信,不失信于盟国,“如是,则兵劲城固,敌国畏之;国一綦明,与国信之;虽在僻陋之国,威动天下,五伯是也”。意思是,如果实行霸道,就能兵力强大、城池稳固,敌对的国家就会害怕;全国上下一致,不失信用,盟国就会信赖,即使地处偏远,它的威名也能震动天下。春秋五霸就是这样。荀子坚决反对权谋治国,认为权谋治国是只讲利益,不张信义,不讲信用,必然导致国将不国和君王身败名裂,“身死国亡,为天下大戮,后世言恶”…(《荀子·王霸》)

孟子与荀子既有差异,更有同一。似乎可以说,在儒门之内,孟子与荀子的差异是主要矛盾;在儒门之外,两人的同一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孟子与荀子皆源于孔子,两人都主张弘扬光大儒家思想,怎么可能会差异大于同一呢?

尊崇孔子,是孟荀最大的同一。孟子与荀子都赞美钦佩孔子,《孟子》一书中孔子出现了81次,引用孔子言论28则,认为孔子是有人类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荀子》引用孔子言论33则,赞颂孔子是圣人、大儒和仁智者,“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古,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荀子·非十二子》)。意思是,孔子总括治国的方针策略,端正自己的言论行动,统一治国的纲纪法度,从而汇聚天下的英雄豪杰,把根本的原则告诉他们,用正确的道理教导他们。在室堂之内、竹席之上,那圣明帝王的礼仪制度具备于此,那太平时代的风俗勃兴于此。

孟子与荀子都批判各种非儒家学说,以维护儒家思想和树立孔子地位。战国中后期,百家争鸣更加激烈,大有否定和毁灭儒家之势,孟子挺身而出,对当时各种不利于儒家思想的学说和言行进行了批判。清陈澧在《东塾读书记》中说:“孟子距杨、墨杨朱,老子弟子,距杨朱,即距道家矣。‘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则兵家、纵横家、农家皆距之矣。‘省刑罚’,可以距法家。‘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可以距名家。‘天时不如地利’,可以距阴阳家。‘夫道一而已矣’可以距杂家。‘齐东野人之语,非君子之言’,可以距小说家。荀子也不甘落后,对庄子、杨朱、墨翟、宋研和田骈、慎到、申不害、惠施、邓析等各家学术思想都进行了批判,“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埶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认为,这些人的思想都有失偏颇,不够全面,“故由用谓之道,尽利矣。……由埶谓之道,尽便矣。由辞谓之道,尽论矣。由天谓之道,尽因矣。此数具者,皆道之一隅也。夫道者,体常而尽变,一隅不足以举之”(《荀子·解蔽》)。意思是,所以从实用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功利了;从欲望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满足了;从法治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法律条文了;从权势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权势的便利了;从名辩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不切实际的理论了;从自然的角度来谈道,就全谈因循依顺了。这几种说法,都是道的一个方面。道的本体经久不变而又能穷尽所有的变化,一个角度是不能够来概括它的。

更重要的是,孟子与荀子都以自己的贡献继承了孔子思想发展了儒家学说。学界一般认为,在先秦儒家思想演变的过程中,如果没有孟子与荀子的努力,儒家就有可能像墨家那样渐渐消失于战国末年;在儒家思想发展史上,如果没有孟子与荀子的努力,儒家就不可能在传统社会中取得那么崇高的地位。孟子与荀子都在继承孔子仁的思想上发展了儒家学说。孟子把仁的思想发展为仁与义并举的学说,认为仁是人的本性,义是人对自己的约束与控制,仁只有通过义,才能由道德理念变成人生实践,“亲亲,仁也。敬长,义也”(《孟子·尽心上》)。荀子则把仁的思想发展为仁与礼并重的观念,强调以礼分之,以礼治国,“亲亲、故故、庸庸、劳劳,仁之杀也;贵贵、尊尊、贤贤、老老、长长,义之伦也。行之得其节,礼之序也。仁,爱也,故亲;义,理也,故行;礼,节也,故成”(《荀子·大略》)。荀子认为“国之命在礼”(《荀子·强国》),礼与乐互相配合,“乐合同,礼别异”(《荀子·乐论》)。礼的主要作用是促进社会和谐,“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荀子·君子》)

孟荀之同一还表现在他们有差异的领域,也存在着广泛的同一。人性论是孟子与荀子差异最大的领域,却有着许多同一的内容。在源头上,孟子与荀子的人性思想均出自孔子。孟子与荀子虽然提出了各自的性善与性恶理论,形成了儒家人性论的不同派别,但孟子与荀子都没有否认后天学习和环境的重要性,孟子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荀子则有《劝学》,更加重视学习,“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在目标上,无论性善还是性恶,孟子和荀子都鼓励人们做像尧舜禹那样的圣人。孟子认为“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荀子则说:“尧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变故,成乎修为,待尽而后备者也。”(《荀子·荣辱》)在路径上,孟子与荀子都强调教化和伦理道德修养,否则就是禽兽不如。孟子指出:“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荀子认为:“人也,忧忘其身,内忘其亲,上忘其君,则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荀子·荣辱》)

王霸论是孟子与荀子在政治领域的重要差异,却有着许多相似的看法。孟子与荀子都赞同汤武革命,孟子在回答齐宣王“汤放桀,武王伐纣”的问题时,明确指出:“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荀子批评“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时说:“故桀纣无天下,而汤武不弑君,由此效之也。汤武者,民之父母也;桀纣者,民之怨贼也。”(《荀子·正论》)孟子与荀子都批评春秋五霸,孟子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荀子不否认霸道的合理性,却对春秋五霸尤其是齐桓公提出严厉批评:“齐桓,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则杀兄而争国,内行则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闺门之内,般乐奢汰,以齐之分奉之而不足;外事则诈邾袭莒,并国三十五。其事行也若是其险污淫汰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荀子·仲尼》)孟子与荀子都主张选贤任能和圣贤之治,使社会安定和人民安居乐业。孟子认为:“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孟子·公孙丑上》)荀子则说:“故上好礼义,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则下亦将綦辞让,致忠信,而谨于臣子矣。(《荀子·君道》)意思是,所以君王如果推崇礼义,尊重贤德之人,使用有才能的人,没有贪图财利的想法,那么下属就会极其谦让,极其忠诚老实,而谨慎地做一个臣子。无怪乎梁启超认为孟子与荀子是全同小异,“荀子与孟子,同为儒家大师,其政治论之归宿点全同,而出发点则小异。孟子信性善,故注重精神上之扩充。荀子信性恶,故注重物质上之调剂”[12]

传统社会悠久漫长,儒家历尽沧桑,屡经变异,却能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占据着中华文明的主导地位。这不能不让人思考,一个思想文化流派的长寿基因是什么呢?推究儒家的长寿,肯定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人的因素至关重要。首先,最为重要的是伟大创始人,不仅要思想深邃,而且要人格伟岸,孔子就是这样的创始人,“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乎”(《孟子·公孙丑上》)。同时,要有一群弟子,传播老师的思想。孔子有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对于传播早期的儒家思想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即使后来分成不同派别,只要宗奉孔子,也是有利于儒家思想传播的。再次,要有原点与支点互相贯通。如果说孔子是儒家的原点,那么,孟子与荀子就是第二个支点。一般而言,思想流派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第二个支点的确立,只有第二个支点坚固,原点与第二个支点又能连成一线,才有可能形成文化传统。早期儒家比较幸运的是,孔子和孟子、荀子有机而紧密地联系起来,从而促进了儒家思想的完善和定型,在诸子百家中脱颖而出。最后,必然是人才辈出,代代相传。儒家大体经历了子学、经学、理学和心学等不同历史发展阶段。子学属于儒家创立时期,有孔孟之道和荀子之学;经学是解经、穷经,有汉代的董仲舒、郑玄;理学和心学为兼容佛、道的更新儒学,主要有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儒家人才济济,绵延不绝。赵翼诗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就是儒家长寿的基因密码。


[1] 任继愈主编:《儒教问题争论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版,第404页。

[2] 章太炎著:《国故论衡》,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49页。

[3] 胡适著:《说儒》,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页。

[4] 刘兆伟:《论儒家思想的渊源及精髓》,载《锦州师范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2期。

[5] 冯友兰著:《中国哲学简史》,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页。

[6] 任继愈主编:《中国哲学史》(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45—146、209页。

[7] 冯友兰著:《中国哲学简史》,新世界出版社2004年版,第241页。

[8] 〔法〕帕斯卡尔著:《思想录》(上),吉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73页。

[9] 刘文英:《“仁”之观念的历史探源》,载《天府新论》1990年第6期。

[10] 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249页。

[11] 参见王兴国:《孔子之两翼》,载《哲学研究》2018年第1期。

[12] 梁启超著:《先秦政治思想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