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来处去
“小云？小云？你怎么不理我？”
沙哑嘲哳的声音传入云溪凝的耳中，她本能地露出一抹温婉的笑容，抬眼对上养母黝黑的双瞳，如平常一般有礼回复：“母亲，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养母黢黑的双眼如两颗黑豆钉在眼窝，目光直勾勾的。
【自然是在考虑，怎么提与你们断绝关系呢？】
云溪凝的唇角仍旧挑着完美的弧度，温声道：“在想新签的那部剧。”
“对啊，你新签了电视剧。”背后的养父幽幽开口，“大IP，大集团注资，配角首签就拿到了这个数。”
他油润发亮的手指比了个“二”。
“你是女主角，咖位又高，怎么可能没有钱？”
养母笑眯眯地接话道：“小云这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好了，赶紧把钱拿出来吧。我的保养会员得续费了，你爸也看上了个嫩模。对了，你找个空跟我们见一下那个小姑娘，多提携一下晚辈。”
【爸看上的嫩模？提携晚辈？】
云溪凝感到一阵反胃。哪怕已经见过无数次这对夫妻不要脸的操作，却也一次又一次被刷新下限。
她先温声答应，“见面没有问题。”
见养父露出欣喜的神色，便紧追着道：“这剧啊……我正苦恼这件事情呢。当初我看好它是大IP，觉得能爆火，于是跟导演谈了，我不要片酬，要参股拿分成。这不，为了制作精良，我积蓄都投进去了。”
养父母的脸色双双阴沉下来。
云溪凝的内心冒出一丝寒意。
明明她暗地里作为国家培养的特工，手下已经见过不少血腥，可为何每每见到养父母这样的神情，还是会觉得后背发凉？
直到很久以后，云溪凝才明白这种寒意从何而来。
她执行任务见过哀求、绝望、害怕、冷酷、暴怒……
人的七情六欲都在她眼底走过一遭，却唯独这对养父母，拥有真正的伪人感。
他们披着人皮，却只是似人。
那是最纯粹的、毫无缘由的恶所带来的。
她感受到的寒意，正来自于感知危险的野兽直觉。
可惜此时的她哪怕厌恶极了父母，却也只是对他们贪婪索取无度的排斥，并非对他们的人性感到绝望。
所以并没有将他们视为至死方休的敌人。
于是等她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的养母露出缝合般的笑容，说道：
“好吧，好吧，不提这个了。今天是我们捡到你的日子，也是你的生日，我们去老地方过生日吧。”
养父却道：“去了那么多次了，今年生日我们上酒店吃饭去。”
养母笑道：“今年不一样。小云二十岁了，那什么，双十年华呢。如今啊，小云越走越高，我们做父母的也该放手咯。”
她黑豆般的两粒眼睛看向云溪凝，感慨道：“以后啊，你的人生就你自己做主啦，我们也该退出你的人生舞台啦。”
【他们会放手……？】
这句话无疑震动了云溪凝，险些动摇了她斩断亲缘的坚定。
这是她多少年渴求而不得的？
云溪凝被捡回去时只有四五岁。养父母见她粉雕玉琢，就带她去剧组做小演员，从童星一步步成长为如今的明星，赚的钱都被养父母拿走了。
她稍有抗拒，两人就上剧组闹，威胁她要闹到全国观众面前。
倘若二人有养恩，那云溪凝也能认，可他们却也不怎么管养。
某个戏份结束的雨夜，云溪凝高烧昏迷，被师父捡了回去，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才能成长到如今的地步。
到了她即将挥剑断情的节点，这两人却说要放手？
他们舍得吗？
云溪凝看着养母黑豆般的眼睛，内心的妄念终究让她没有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走吧，蛋糕已经拿好放在车上了。”养母笑眯眯地握住云溪凝的胳膊。
那经过保养却也还是有些皱皮的掌心让云溪凝有些不适，她按捺下反手过肩摔的本能，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她很少这样与母亲亲近呢。
三人坐上车，云溪凝将车后座的蛋糕抱在腿上，从窗口望出去，发现晴空下的日光在空气中旋转出一圈圈白环。
白环落在光秃秃的悬崖上时，便过于单调，令人平白生出些焦灼的感觉。
云溪凝抱着蛋糕下车，养父打开车尾箱，拿出折叠桌椅放在平地上铺开，养母则提出一个大保温瓶和几个一次性杯子。
蛋糕摆上桌，一次性杯子里溢满廉价奶茶，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杯。
“还有碟子没拿。”养母嘟囔着，匆匆走向副驾驶，拿出一包一次性蛋糕碟。
那包装的封口敞着，云溪凝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去年用剩下的吧？”
养母将碟子摆上桌，笑眯眯道：“不要浪费嘛。”
蛋糕也被肢解，每个人面前的碟子上都盛着一块蛋糕。不是什么大牌子，只是普通的海绵蛋糕而已。
云溪凝习惯性等养父母先吃，然后才叉起一块放入口中。她看了看荒芜的四周，难免有些伤感。
养父母一直告诉她，他们是在这个悬崖捡到她的。
当时两人摸黑赶路，正要小解，黑夜里忽然响起婴儿啼哭，把两人吓得够呛。发现是个活人后，便将她带回去了。
因为这段经历，不论养父母如何贪婪，云溪凝的内心终究还是存着些温馨与感恩，若非他们当初的善意举措，她也无法坐在这里了。
养母一边吃，一边拿起手机刷视频。这地方信号很差，手机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一卡一卡的，很是难听。养母就关掉软件，打开相册找视频看。
稚嫩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云溪凝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对上养母两粒黑洞洞的豆眼。
“你小时候真可爱呢。”养母将手机递给她。
视频上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哭闹着要喝水，白嫩的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显见是发烧了。养母持机，养父坐在一边的板凳上，在视频里露出两条大毛腿，时不时有瓜子壳掉落在地上。显然，他在嗑瓜子。
视频结束，小姑娘没有得到水喝。
云溪凝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她随手划下一个视频。
仍然是哭闹的她，显见生病的状态。
养母笑道：“你小时候老是生病，隔壁老爷子说不用管，病着病着就会身体越来越好了。”
听着像是被愚昧落后的观念蒙蔽，可视频里两人取乐嬉闹的态度，让云溪凝的心逐渐蒙上一层阴云，手指也越发用力。
她忽然偏执了起来，不断划动屏幕，想要找一个不一样的视频。
可是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停！
不一样的视频出现了。
视频上出现了另一个女孩的面容。
寒意倏地在后背炸开。
养母探头过来看了一眼，笑道：“还记得不？她小时候跟你玩得可好咯。”
怎么不记得？
那个可爱的女孩，见她饿肚子时常带偷偷带面包来看她的女孩，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就不见了的女孩。
为什么……为什么？！
“这姑娘没你好看，只买了两万块。那老鬼说你这样的能卖十万呢，不过我们可舍不得，这做明星不比十万多多了？”养母笑眯眯地说。
啪嗒！
手机坠落在地。
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的日光无遮无挡，直直蒸着人的头顶。可云溪凝却冷得几乎要发抖。
她双手交握在一起，小拇指扣住表盘。
理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头脑，身体发冷的同时脑子也越发清晰。
养父母从不让她看到这些东西，如今却给她看了，还说这些诛心之语，只有一个目的——
他们要与她撕破脸了！
云溪凝抬眼看向蛋糕和奶茶，还好，她吃得不多，也没吃出什么奇怪的味道，应当剂量不大。
可是为何腹中传来一阵绞痛？
“她怎么没反应？那个人说只要一指甲盖的剂量就能毒死大象呢。”养母嘟囔道。
养父直勾勾地盯着云溪凝，见她脸色惨白，笑道：“应该是起效了，她忍着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云溪凝死死扣住表盘，力气大得几乎要将之捏碎。
“没有钱，就去死。”养母奇怪地看着她，“你拿不出钱我们还养你做什么？本来还不知道怎么处理，正好有人上门，给我们提供药呢。”
养父叹气：“你也太急了，起码让她跟我见完嫩模，那小姑娘说见不到云溪凝就不肯跟我一起。”
“她不比嫩模好看多了？”养母撇撇嘴。
养父将目光投了过来。
云溪凝瞬间从椅子上弹起，内脏如撕裂般拉扯着她的筋骨，她强忍着痛和晕眩，想冲向下山的路，却一步步靠近了悬崖边缘。
比起身体上的痛苦，云溪凝更感到内心的震动与破碎。一贯冷静如冰的心，正破开一道道缝隙，灼烧般的巨痛与掩藏多年的委屈如洪水一般闯出来。一时间，她万念俱灰。
表盘中传来的声音抵达云溪凝耳边时已经有些朦胧了：“你……暴露……敌国……神经毒素……坚持……来了！”
养父母听得一清二楚，两人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都有些不安。
“赶紧处理掉！”养母咬牙道。
云溪凝模糊的视线中，一个扭曲的人影冲她扑过来，她下意识地后退。
狂风卷起她的衣摆，让本就站立不稳的她更有些踉跄。天空中似乎出现了一团乌云，上面跳下来好几个黑点，那个扭曲的人影往反方向跑了。
云溪凝唇角挑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虽然已经看不清了，但她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可惜……
她的身体无力向后仰倒，风声在耳边呼啸，世界被抓成一团扭曲的抹布，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