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歌谣杀人案
浓得化不开的夜,沉沉压在潭州城头。白日里熙攘的街巷,此刻蜷缩在墨汁般的死寂里,连狗都噤了声。梆子敲过三更,那声音干涩地划过湿冷的空气,像钝刀刮过骨头,留下更深的空洞。沈墨裹紧身上半旧的棉袍,寒意却像细小的毒虫,顺着骨头缝往里钻。他坐在临时衙署书案后,一盏孤灯豆火摇曳,映着他眉心一道深刻的悬针纹。窗外,是深不见底的潭州之夜。
“笃…笃…笃…”
更夫拖着脚,那梆子声仿佛就在耳边,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沈墨搁下笔,指尖沾了些墨迹。案上,是前任提刑官留下的卷宗,纸页泛黄,字迹模糊,却透着一股陈腐的血腥气——潭州城这半年来的悬案。卷宗里,三个名字冰冷地躺着,后面跟着相同的死状描述:喉骨碎裂,门窗紧闭,无外伤,无中毒,无搏斗痕迹。如同自己把自己扼死在这人世间。卷宗最后一行小字,墨色尤新,是前任留下的批注:“邪祟作祟,非人力可及,唯关帝爷香火可解。夜半闻童谣者,次日必至庙中上香,否则三日必死。”
邪祟?沈墨嘴角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带着常年浸淫刑狱的冷硬。他从不信鬼神,只信人心鬼蜮。
一阵寒风猛地撞开虚掩的窗棂,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几乎熄灭。沈墨伸手去关窗,指尖刚触到冰冷的木框,风里,夹杂着一种极细微、极诡异的声音,飘了进来。
那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潭州城死水般的夜。是童音,稚嫩得令人心头发毛,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谣曲:
“月牙弯弯…挂树梢…谁家娃娃…睡不着…”
“关帝爷…睁眼瞧…香火不到…魂儿消…”
声音飘飘忽忽,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像是贴着你的耳根子唱。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寒潭深处的阴冷,钻进皮肉,冻得人骨髓生疼。沈墨猛地站直,身体绷紧如弓弦,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住窗外浓稠的夜色。那童谣声如同无形的幽灵,在死寂的潭州城上空盘旋、游荡,最后,似乎落向城西那片低矮破败的屋舍。
声音停了。夜,重又沉入死寂,比之前更甚。但那童谣的余韵,却像冰冷的蛛网,黏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沈墨抓起桌上的剑,大步流星冲出衙署。冷风像刀子刮在脸上,他身后的老仆沈忠追了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大人!大人!是那催命歌啊!您别去!别去碰那邪乎事!”沈墨脚步丝毫未停,身影迅速没入浓黑的巷子。沈忠看着主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衙署里那点摇曳的孤灯,哆嗦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向佛祖还是向关老爷告罪。
城西的窄巷,如同迷宫般曲折,散发着经年累月积下的霉味、污水和劣质灯油混合的浊气。沈墨循着记忆里声音飘来的方向疾走,刚转过一个堆满杂物的拐角,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猛地撞入耳膜,刺破了夜的死寂。
“当家的!当家的啊!你睁开眼看看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女人的哭嚎凄厉绝望,饱含着天塌地陷的恐慌。
沈墨心头一沉,几步抢到那扇敞开的破旧木门前。昏黄的油灯光从门内泄出,映照着一张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的中年妇人脸庞。她瘫坐在门槛内,双手死死抠着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屋内,一个穿着褐色短褂、身材微胖的男人,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跪伏在屋子中央。他的头深深垂下,几乎触到地面,双手则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十指深陷进皮肉,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的喉部一片狼藉,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外翻,暗红的血凝成一大片黏腻的深色地毯,浸透了他身下的泥土地面。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绝望挣扎后的酸腐气息,直冲鼻腔。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大概是邻居,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对着赶来的街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童谣!是那催命的童谣!昨儿夜里…又来了!就在房顶上转…转悠…呜呜呜…我就知道要出事…可…可陈老板他…他昨天还笑着说不信邪…说关帝庙的香油钱都喂了狗了…”老人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仿佛那无形的童谣还在耳边萦绕。
沈墨的目光越过痛哭的妇人,越过惊恐的邻居,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房间。土坯墙,糊着发黄的旧纸,有些地方已经剥落。一扇小窗,窗棂陈旧,但插销完好无损地从里面插着。唯一的房门,门闩也是从里面牢牢闩住的。一个完全封闭的密室!死者陈老板,一个走南闯北的茶商,此刻以这种自戕般的惨状,死在了一个无人能进入的囚笼里。
“陈老板…他昨晚,可有什么异常?”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硬,压过了妇人的嚎啕。
妇人哭声一顿,抬起满是泪水和鼻涕的脸,茫然又痛苦:“没…没有啊…白天还好好的…就是昨晚上…那童谣响过之后…他脸色有点白…我说…我说要不明天去关帝庙…上个香吧…他…他骂我妇道人家…尽信这些没用的…说…说都是骗钱的把戏…”她说着,又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我的天爷啊…早知道…早知道我绑也要绑他去啊!”
沈墨不再言语。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血污,凑近那具扭曲的尸体。死者面部因窒息和剧痛而极度扭曲,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爆裂出来,死死盯着前方。顺着那僵直绝望的目光看去——正前方靠墙的一张破旧供桌上,摆着一尊尺余高的泥塑关公像!红脸,长髯,青龙偃月刀。那关公像的双眼,似乎正冷冷地俯视着跪死在它面前的茶商,泥塑的脸上,凝固着一种漠然的威严。沈墨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卷宗里那些冰冷的描述,瞬间被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赋予了活生生的、令人窒息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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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州城的天空,被一层灰蒙蒙的铅云压着,透不出一丝阳光。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像灌了铅。沈墨坐在临时衙署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面前摊着两份验状:茶商陈老板,和昨日刚刚暴毙的铁匠张大力。两份文书冰冷地重复着令人窒息的细节:喉部粉碎性损伤,系自身手指暴力扼压所致;现场门窗紧闭,自内反锁,无外人侵入痕迹;死前皆于深夜听闻诡异童谣,且均未前往关帝庙上香(铁匠虽去了,却死在庙中)。
“荒谬!”沈墨一掌拍在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溅了出来,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一小片污迹。他盯着那两份几乎一模一样的验状,字里行间仿佛都透着一种无声的嘲弄——嘲弄他的理性,嘲弄他引以为傲的刑名之术。喉碎自戕,密室无痕,唯一的“线索”竟指向虚无缥缈的鬼神和一首童谣?“邪祟索命”?他沈墨若信了这个,还不如当初就一头撞死在御史台的廊柱下!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一个身材矮壮、穿着皂色公服、腰间挎着铁尺的汉子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沟壑,眼神却锐利沉稳,正是潭州府衙的捕头赵七。他身后跟着一个佝偻着背、脚步蹒跚的老者,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袍,身上带着浓重的香烛烟火气,正是关帝庙的庙祝。老人低着头,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眼神浑浊,似乎不敢直视堂上的官爷。
“大人,关帝庙的庙祝带到。”赵七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干脆。
沈墨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驼背的庙祝,并未立刻发问,反而转向赵七:“赵捕头,铁匠张大力,昨日确曾去过关帝庙?”
“回大人,千真万确!”赵七语气肯定,“昨日未时前后,张大力慌慌张张跑到庙里,脸色白得像纸,汗珠子直往下淌。他买了最粗的香,跪在关老爷像前磕头磕得砰砰响,嘴里还念念叨叨,说什么‘关老爷救命’、‘小的再也不敢不信了’之类的话。不少街坊都看见了。他上完香,还…还在庙里那口大铜钟下面呆呆站了好一会儿,才魂不守舍地离开的。”
“铜钟?”沈墨捕捉到这个细节。
“是,就在大殿门外廊下悬着的那口,老物件了。”赵七补充道。
沈墨的视线重新落回庙祝身上。老人感受到目光,身子似乎缩得更紧了,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
“老丈,”沈墨的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审视的力度,“张大力离开之后,可有人再进入大殿?特别是…靠近神像之处?”
庙祝抬起浑浊的眼,飞快地瞥了沈墨一下,又迅速垂下,声音又低又哑,像破旧的风箱:“回…回青天大老爷…没…没人了。张施主走后,天也快擦黑了,老朽…老朽就关了庙门,再没放人进来。殿里…殿里只有关老爷…和那长明灯…”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什么,“哦…对了…关老爷像前的香炉…香灰好像…好像被扒拉过…有点乱…不似平时那般平整…”
香灰被扒拉过?沈墨眼神一凝。这绝非寻常信徒上香后的状态。
“那张大力死时,双手紧握神像底座?”沈墨追问,目光如炬。
“是…是…”庙祝的声音带着颤,“他…他像是要爬上去…又像是…想把那神像…扳倒?老朽也…也说不清楚…太吓人了…”老人脸上露出深切的恐惧,仿佛又看到了那晚铁匠扭曲的尸体。
“那口铜钟,平日由谁打理?可曾修缮过?”沈墨的问题陡然转向。
庙祝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钟上,嗫嚅道:“钟…钟是庙里的老物件了…响了几十年…一直…一直好好的…前阵子…挂钟的横梁有点朽了,是…是老朽自己寻了些木头,垫了垫…让它挂得更稳当些…没…没别人碰过。”
沈墨盯着庙祝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卑微和惶恐的脸,以及那无法挺直的驼背。直觉告诉他,这老人身上有种挥之不去的不协调感,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又难以抓住。
“大人,”赵七见沈墨沉吟,上前一步,低声道,“属下走访了张大力家附近的街坊。他婆娘哭诉,说张大力昨晚回来后,就一直坐立不安,说心口憋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耳朵里嗡嗡的响,还总疑神疑鬼,说听到房顶上有小孩在笑…根本睡不着。”赵七的声音也透着一丝沉重,“他…他死前那样子,跟魔怔了似的。”
心口憋闷?耳朵嗡鸣?疑神疑鬼?沈墨的眉头锁得更紧。这绝非简单的恐惧能解释。他霍然起身:“备马!去关帝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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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帝庙坐落在潭州城西稍显僻静的角落,虽香火颇盛,建筑却显出几分年久失修的颓败。朱漆剥落,檐角残损,只有大殿内那尊金身关公像,在长明灯和无数香烛的映照下,依旧显得威严赫赫,俯瞰着跪拜的芸芸众生。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檀香、烛油和纸灰混合的气味。
沈墨站在张大力毙命的位置。冰冷坚硬的石板地面,似乎还残留着死者最后挣扎的绝望气息。他抬起头,目光投向那尊巨大的关公神像。丈余高的泥胎金身,丹凤眼微睁,卧蚕眉斜挑,一手捋须,一手按着青龙偃月刀的刀柄,凛然不可侵犯。神像的底座是厚重的石雕须弥座,上面刻着些云纹仙兽。张大力临死前,双手十指就死死抠在这须弥座边缘的浮雕上,留下了几道清晰可见、带着暗褐色血痕的抓挠印记!沈墨蹲下身,手指抚过那粗糙的石刻凹痕,指尖能感受到一种拼尽全力的疯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大人请看,”赵七指着须弥座靠近地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好像有点不对劲。”那是一处云纹浮雕的边缘,石头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深一点,质地似乎也略有不同,像是不久前被某种粘稠的液体浸染过,又被仓促擦拭过,留下一点难以言喻的污迹。
沈墨凑近,用指甲轻轻刮了一点那深色痕迹,放在鼻尖下嗅了嗅。一股极淡、混合着灰尘的腥甜气息。血?他眼神锐利起来。但张大力喉碎喷溅的血,主要在前方地面,此处并不在喷溅范围。这血痕从何而来?
他站起身,目光缓缓扫过大殿。殿内陈设简单,除了神像、供桌、香炉、蒲团,便是墙上几幅描绘关公事迹的陈旧壁画。殿门厚重,门闩粗大结实,从内部闩上后,外人绝难无声开启。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殿门外廊檐下悬挂的那口巨大铜钟上。钟体布满铜绿,透出厚重的年代感。悬挂它的横梁确实显得陈旧,但如庙祝所言,下方垫了几块新砍的、尚未干透的硬木楔子,将横梁承托得更稳了些。
沈墨走出大殿,来到廊下,仰头仔细观察那口铜钟。钟体庞大,目测重逾千斤。钟壁厚实,表面刻着模糊不清的铭文和简单的云雷纹。悬挂的绳索粗如儿臂,磨损严重。他绕着钟走了几步,目光落在钟体靠近顶部、悬挂点附近的一个位置。那里的铜绿似乎被某种力量蹭掉了一小块,露出底下暗哑的铜色,边缘还沾着一点极细微的、灰白色的棉絮状纤维。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纤维捻了下来。
“大人,”沈忠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看着那铜钟,小声嘀咕道,“这钟…敲起来声音闷闷沉沉的,听着怪不舒服的,总觉得心口也跟着发颤。老奴每次来上香,都绕着它走。”
心口发颤?沈墨心中一动,再次看向那点棉絮纤维,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