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祸从天降
10、
见眼前这两大堂主唯唯诺诺,唐云轩也觉无趣,慢悠悠开口,茶盏在他掌心转着圈,热气袅袅遮了半张脸,“如今这时势啊,我是看不明白了……,民国11年,香江大罢工,鬼佬杀了那么多人;民国14年,孙先生去世那一年,又出了个五卅惨案;现如今,倭寇在北边,将北边已经打成了焦土。咱们广东虽说离北方尚远,可蔡将军被抽走,谁还能保得住?你们倒好,还每日里盯着这点眼前事,洪门自家兄弟打生打死,这是想死在自己人手上?让人笑话吗?”
李宗明声音宏亮,只是眉宇之间却带着三分谦卑三分怒气。
“二爷,你说的太对了啊!我信义堂这么些年,按洪门规矩,兢兢业业,兄弟们打生打死的,且不说香火钱有多无少,就各种开支,哪次不踊跃?这条水路原本是肇庆钱家在做,信义堂一刀一棒砍回来,如今做得风生水起……”
突然巨灵掌在桌上一拍,茶杯被震得离了桌面,溅得满身茶水,“……姓郭的,你这两年从信义堂手上拿产业,那也是按规矩办事,仗的是张老大的威名!可现如今你日日为难,长堤的二十一艘花船,原本是信义堂的产业,如今信义堂拿了制烟证,长堤这边你们也管不了。我要拿回花船经营,对堂口也是好事,你岂能不放?”
郭顺福额头青筋直跳,敞开破锣嗓,凶神恶煞。“……长堤的二十一艘花船,原本就是龙虎堂的产业,现如今你信义堂又拿了制烟证,长堤这边,你们也管不了,我要拿回那花船经营,对堂口也是好事,你李宗明岂能不放?”
听着这几次来回的车轱辘话,唐云轩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伸手端起茶杯轻抿一口。
就这两年来,忠义堂与龙虎堂的冲突不下十次,摆茶讲数都摆了三回,只是中间有个张自力在和稀泥,且这郭顺福也不懂得见好就收,反而是得寸进尺,弄得唐云轩十分不虞。
“嘁……”,李宗明冷笑一声,手中的菩提也不转了,抬手指着郭顺福,“且不提花船这事儿,你从我手上拿过去的东西,哪一样被你玩转了?不说远的,就去年你拿的白云山下的四家赌档,现如今还有几家?原本每月的进账近800个大洋,现如今能有多少?郭顺福,你吃得下才吃,吃不下……别以为张老大撑腰就能横着走,珠江的水,可深得很呐!”
“来啊来啊,弄死我啊!可惜你不行啊哈哈,你一个外乡人阿叽阿左,当本地佬死绝啦?早知道在你刚来时就该弄死你,勾二嫂的狗东西……”。
郭顺福眨巴着小眼睛,稳稳端着茶杯,挑衅地冲李宗明举了举。
这招试过几次,每次李宗明必急,毕竟这从湖南跑过来的李氏,刚来花县时起家的手段下作阴损,为上位的做的龌龊事鲜为人知,是以最不愿别人提及他的过往。
未曾想,今日这李宗明竟只将凶光在眼底淬了淬,生生咽下暴走的火气,转而侧头盯着耷拉眼皮的唐云轩。
角落里唐维桢见大佬们陡然换了话锋,却仍听得入神——父兄往日的谈判皆是虚情假意的生意经,哪及得上眼前这刀尖抵喉的江湖戏?
他暗暗打量众人:唐云轩马仔腰间鼓囊处莫非藏着短炮?那郭顺福端着茶的手指黄黑如朽木,牙缝间烟渍发黑,定是抽大烟抽塌了骨头;这李宗明一身香云纱,可倒似卖鱼佬扮财神,但那蒲扇般的巴掌……莫非练过铁砂掌?
三人各怀心思间,唐云轩忽将茶盏“咚”地磕在案上,茶水溅出几滴,“自力兄与我昨夜剖肝沥胆谈至三更……”
唐云轩嗓音清朗犹如晨钟,却字字砸进几人心头,“龙头不在,你俩的烂账再这么摊,洪门的脸面要糊到粪坑里了。”
解开盘扣的指尖掠过衣领汗渍,唐云轩斜眼扫过郭顺福发颤的茶杯,又看看泥菩萨状的李宗明,“龙虎堂吞兄弟赌档,四家铺子半年败三家,月亏从八百大洋滚成二百——这窟窿你填?还有你,信义堂私通官府扣人,佛山黄一夫被砍时,李老大,提醒你一下,洪门家规,赌博场中,不得串通外人,骗吞兄弟钱财,你做过没?如闻有官家捉拿兄弟,立时通知,俾早逃脱。你当真事前没接到半句信?”
说到此处,唐云轩忽又轻笑,笑意却冷戾如刀,“各位是当洪门三十六誓如厕纸?还是觉得,关二爷的青龙刀锈了,我们这些老骨头提不动刀了?”
眼见那郭顺福又待张嘴欲言,唐云轩抬抬手,“咱们洪门兄弟,还是青帮弟兄,向来都是观音坐轿子——靠人抬举。我也不想多说,记住,从我跨出这凌风阁起,所有的事,都得按我在这屋内所说的去做,如有忤逆,就按帮规处置。”
说到最后,唐云轩脸上笑容一闪而逝,手指轻敲桌面,“……毕竟,最近这几年还没杀过鸡呢,要不然,那我就杀只猴子……”
左右看了看,唐云轩再次问道,“有问题吗?两位老大?”
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位伙计打扮的年轻人单手提着水壶,脸上带着小意的谦卑,开口说道,“要加点水不?”
本在听得津津有味的唐维桢抬头一看,却是昨日才来上班的罗思苟,便就诧异问了一句,“你提滚水来干嘛?”
话音未落,唐云轩身后两位瞬间掏出腰间短枪,枪口直指那伙计眉心。唐云轩却眼皮都未抬,只抬手轻压,那俩马仔便如被定身般僵在原地。只是那伙计罗思苟早已吓得将水壶“当啷”扔出,跪倒在地,牙关打颤:“大、大爷饶命……”
挥手让冲进屋内的那两位马仔离开,唐云轩抬头扫了一眼尴尬无比的唐维桢,笑呵呵说了一句,“怎么,害怕这小子用开水杀人呢?”有指指那罗思苟,“你,赶紧滚!”
唐维桢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嗫嚅道,“……回唐大先生,君山银针需八十五度水,滚水会烫毁茶魂。”
那罗思苟见状赶紧扯下外衣,颤抖着手,跪着擦净地上水渍,起身朝着室内几人作个揖便匆匆离去。
屋内气压骤沉。走廊上的南淳早被动静惊动,慌忙下楼寻丁庆,待二人匆匆返回,却见罗思苟光着膀子拎着湿衣,正将水壶掷在影壁后,撂下一句“不干了”便扬长而去。丁庆唬得三步并作两步蹿上二楼,连规矩都忘了,径直撞开凌风阁的门,顿时一愣。
——映入眼帘的却是郭顺福与李宗明正在躬身互揖,唐云轩斜倚在雕花座椅上,唐维桢立在茶台后执壶斟茶。众人皆眼神诧异地望了过来。
“丁掌柜这般急赤白脸闯进来,莫不是想听我这‘红堂’里的陈年旧事?”唐云轩见到丁庆,在座椅上懒懒拱个手,笑眯眯问道。
“唐大先生见笑,方才听说,那底下人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客,特来赔个不是……”丁庆慌忙低头作揖,语气谦卑,眼底却暗藏锋芒。
这鼎晟茶楼,能被各帮派当做开香堂之地,背后自有千丝万缕。何况茶楼既然开两扇门、迎八方客,豪侠仗义如丁大掌柜,身边自是汇聚了一些亡命江湖的好汉。一个唐云轩,丁大掌柜怕得也不多。
“哈,还不至于和这些孩子置气,你下去吧。”
见丁庆躬身退去,唐云轩忽将茶盏重重撂在案上,瓷胎震出脆响。他斜眸扫过郭李二人,声音冷冷若冰霜,“…洪门百年立骨,梁山气魄、桃园义魂,岂能容鼠辈啃噬?你们记住,自戕者必诛!如今世道溃烂,若再纵你等蛀虫啃巢,就连区区掌柜都敢闯我香堂——“
言至半途,唐云轩掌心虚压,截断郭顺福欲辩之词,眼底倦色骤转阴,“…此等丑事,就勿需张扬,下回出门,你们就收起那前呼后拥的腌臜排场吧,莫不是生怕旁人不知你等狐假虎威、鱼肉乡里?滚吧!”
郭、李二人脸色青白交错,行礼后踉跄退去。唐云轩抬手摸摸下巴,侧头看着唐维桢笑道,“来,你站过来一点。”
唐维桢闻言便走了过去,垂着手站在八仙桌前。
“眼神还挺好,脑子反应也快……”,唐云轩笑得温和,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回唐大先生话,我叫唐维桢。”唐维桢恭谨回应。
话音方落,唐云轩身后那干瘦的手下,突然蹿出,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脸上,将唐维桢都打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