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橱诡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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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匣底河声02:银镯子里的叹息

##银镯子里的叹息

河水潺潺,日复一日地冲刷着岸边的卵石,带走尘土,也带走时光。自从那年荒庙里一场无人知晓的冥婚之后,村外那条老河似乎真的卸下了某种沉甸甸的阴翳。河水在晴日下泛着粼粼波光,连带着映在水底的云朵都显得格外洁白轻盈。村里人依旧叮嘱孩子莫要靠近,但那语气里的凝重,终究是淡了。唯有我,阿芸,每每经过那芦苇丛生的河岸,心头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微澜,仿佛指尖曾触及过河水深处那冰冷的秘密。

几年光景如水流逝,我嫁了人,梳起了妇人的发髻,搬到了离河稍远些的夫家。日子过得平淡安稳,柴米油盐间,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连同那双红绣鞋,都被我深锁在陪嫁木匣的最底层,连同那段记忆一起,蒙上了时光的尘灰。只有偶尔在寂静的深夜,月光清冷地透进窗棂,无声地落在那只沉甸甸的木匣上时,指尖才会无意识地抚过匣面,仿佛能隔着木头,触到一丝遥远而平静的微凉。

日子像村口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水车,缓慢而规律地转动着。直到又一个暑气蒸腾的午后。

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我端着一大木盆浆洗好的衣裳,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村外河滩那片开阔的洗衣石。河水在烈日下懒洋洋地流淌,水汽蒸腾,带着河泥和水草特有的微腥气息。我将沉重的木盆搁在岸边一块被岁月打磨得光滑的大青石上,抹了把额头的汗,蹲下身,开始一件件搓洗捶打。

水声哗哗,木杵敲打在湿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就在我埋头揉搓一件粗布褂子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水面上漾开一圈异样的涟漪。不是鱼儿搅动,也不是水流的自然波动,那涟漪的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沉浮浮。

我停了手,定睛看去。

清澈的河水下,离岸边洗衣石不远的地方,一个物件正随着水流轻轻晃荡,半陷在浅黄的细沙里。它本身并不起眼,灰扑扑的,几乎与河底的沙石融为一体。然而,当正午炽烈的阳光穿透水面,恰好照射在它身上时,那物件竟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纯粹的白亮光芒。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却足以攫住我的目光。

心头没来由地一跳。一种久违的、带着河水寒意的熟悉感,顺着脊背悄悄爬了上来。我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那一点微光带来的奇异牵引。我放下手中的木杵,小心翼翼地从洗衣石上探下身,尽量伸长手臂,指尖没入冰凉的河水中。

指尖触碰到那物件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便顺着指腹窜了上来。那凉意并非刺骨,却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浸透了漫长时光的湿冷。我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勾,将它从河沙中捞了出来。

河水顺着我的手腕滴落。摊开掌心,那物件在阳光下露出了真容。

是一只镯子。

一只非常古旧的银镯子。

镯身很宽,分量沉甸甸的,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划痕和一层晦暗的氧化黑斑,早已失去了新银的光泽。它的样式很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镯子内圈,靠近接口处,似乎刻着几个极其微小、几乎被磨损殆尽的字迹,模糊得难以辨认。镯子接口的搭扣设计也很简单,是一个小小的、几乎锈死的银钩。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镯身外侧,镶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磨得浑圆温润的黑色石头。方才在水底惊鸿一瞥的白亮光芒,正是阳光穿透水面,恰好落在这块黑石某个微小的切面上折射出来的。

我盯着掌中这只冰冷、沉默、带着河底淤泥气息的旧银镯,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是恐惧,至少不再是当年面对红绣鞋时那种彻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楚。仿佛这镯子本身就凝聚着无声的哀伤,正透过冰冷的银质,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掌心,缠上我的心脏。

它太旧了,旧得让人心头发闷。那磨损的痕迹,那晦暗的包浆,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曾长久地陪伴在某个主人腕间,经历过无数个日升月落,最终却被冰冷的河水吞没,沉寂在泥沙之下不知多少岁月。

“又是河里的东西……”我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我收拢了手指,将这只冰凉的旧银镯紧紧攥在了手心。那沉重的凉意似乎能压住心头莫名的悸动。我匆匆将剩下的衣服胡乱捶打几下,拧干水,一股脑塞回木盆,抱着盆,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河边。背后,河水依旧汩汩流淌,蝉鸣依旧聒噪,可我的心跳,却与这盛夏的午后格格不入地擂动着。

回到家中,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将木盆放下,没有立刻去晾晒衣物,而是走到水井边,打了一桶清冽的井水。我蹲在井沿旁,将那只沾满河泥的旧银镯浸入冰凉的井水中,用手指细细地搓洗着。

浑浊的泥水顺着指缝流走。井水一遍遍冲刷着镯身,那些深嵌在划痕里的污垢渐渐被洗净,露出了银质原本的灰白底色。它依旧暗淡无光,布满了岁月的刻痕,但至少不再是刚从河底捞起时那副泥泞不堪的模样。尤其是那块镶嵌着的黑色石头,被井水彻底洗净后,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墨色,仿佛深潭之底,吸尽了所有的光。

我站起身,甩了甩镯子上的水珠,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将它收起,而是鬼使神差地,尝试着往自己左手腕上套去。

手腕传来一阵意料之中的冰凉和沉重。这镯子内径不算小,但或许是我手腕纤细,又或许是搭扣锈蚀变形,镯子套上去竟有些松垮,晃晃荡荡地垂在腕骨下方。它太沉了,那份沉甸甸的感觉,不仅仅是银子的分量,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来自过去的重量压在了腕上。

就在镯子套上手腕,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的刹那——

一股强烈的眩晕毫无预兆地袭来!

眼前骤然一黑,无数破碎的、混乱的光影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撞进我的脑海!耳边响起尖锐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混杂着湍急水流的轰鸣,还有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却又被水流瞬间淹没的凄厉哭喊!

“我的儿——!”

那哭喊声短促得如同被利刃斩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锥心刺骨的痛楚。

眩晕感来得猛烈,去得也快。我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井台石沿,才没有摔倒。眼前的光影碎片和刺耳的噪音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后背瞬间被一层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粗布衣衫上。

我急促地喘息着,抬起左手腕,死死盯着那只刚刚套上去的旧银镯。它依旧冰冷、沉重、沉默地挂在那里,像个无辜的装饰品。可方才那瞬间涌入脑海的惊怖画面和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带着河水刺骨的寒气和绝望的余韵。

这不是错觉。

这镯子……它里面藏着东西!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井水更冷。我几乎是立刻就想将它褪下来扔掉。可手指触碰到那冰凉的银质和温润的黑石时,一种奇异的矛盾感又攫住了我。方才那破碎画面中的绝望哭喊,那声“我的儿”,像一根无形的针,扎进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那不仅仅是被河水吞噬的恐惧,更是一种失去至亲、痛彻心扉的哀恸。

这镯子的主人,那个不知名的女子,她的魂魄,是否也如同当年红绣鞋里的那位一样,被某种巨大的执念和不甘所困,沉寂在这冰冷的银器之中?她最后那声呼喊里的“儿”,又意味着什么?

心头的恐惧被一种更沉重的、带着探究和一丝悲悯的情绪压了下去。我最终没有摘下它。只是那沉重的冰凉感贴在腕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一段尘封在河底的悲伤往事,已被我无意间打捞而起。而那声凄厉的哭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紧绷感中滑过。手腕上那只旧银镯成了我无法忽视的存在。它沉甸甸地坠着,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渗入血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河底捞起的那一幕。白日里操持家务,劈柴烧火,喂鸡洒扫,动作间,那镯子便随着手腕晃动,发出轻微却清晰的磕碰声。那声音在寻常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声声沉闷的叩问,敲打着我的心房。

更让人不安的是夜晚。

自戴上这镯子,每当我沉入睡眠的深潭,总会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不是噩梦,没有血腥或恐怖的画面。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注视”。

仿佛在浓稠的黑暗深处,在房间某个无法触及的角落,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哀伤地凝视着我。那目光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沉重悲伤和无法言说的渴盼,像冰冷的蛛丝,无声无息地缠绕过来,紧紧缚住我的梦境。我常常在半夜莫名惊醒,浑身冰凉,腕上的镯子贴着皮肤,冷得像一块冰。黑暗中,唯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咚咚,咚咚,如同擂鼓,敲打着无边无际的静默。

有几次,在半梦半醒的恍惚间,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声的牵引。那感觉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像一根无形的丝线,从腕间的镯子上延伸出去,穿透墙壁,指向村外某个未知的方向。它牵引着我的意识,试图将我拖向某个地方。但当我彻底清醒,集中精神去捕捉时,那感觉又如同晨雾般消散无踪,只留下腕间冰冷的触感和心头一片茫然。

这无声的纠缠令人疲惫不堪。精神一日日萎靡下去,白日里也时常走神。洗着碗,眼前却浮现出浑浊河水下绝望伸出的手;喂着鸡,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声被水流淹没的凄厉哭喊。丈夫见我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只当是暑热难当,劝我多歇歇。母亲来看我,目光落在我腕间那只突兀的旧银镯上,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

“阿芸啊,”她临走前,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镯子……看着就不像阳间路数。听娘一句劝,找个远点的水口子,丢了吧。莫要再沾惹这些……东西了。”

我低头看着腕上那圈冰冷沉重的银光,还有那块温润却幽深的黑石,沉默不语。丢了吗?那声“我的儿”还在耳边回荡,那黑暗中哀伤的注视依旧如影随形。丢回河里,是否就能斩断这无形的羁绊?还是说,会像当年那双红绣鞋一样,引来更深的怨念?

心底有个声音在反驳。这镯子里的东西,似乎与红绣鞋不同。它的悲伤是纯粹的,它的牵引是哀切的,它要的……或许不是替身,而是……了结?

夜深人静。窗外虫鸣唧唧,月光如水银般泻入简陋的卧房。我又一次在那种被无声注视的沉重感中惊醒,腕上的镯子冰冷依旧。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尝试睡去,而是鬼使神差地,借着透窗而入的月光,低头凝视着腕间的旧物。

指尖轻轻抚过镯身粗糙的划痕,最终停留在内圈那几个模糊得几乎看不清的刻字上。我凑得很近,几乎将眼睛贴了上去。月光吝啬地勾勒着那浅淡的凹痕。

“陈……柳氏……保……安……”

几个字断断续续,磨损得太厉害,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姓氏和一个名字的一部分。

陈柳氏?保安?保什么呢?

“平安”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是了,在那个年月,给孩子刻个名字求个平安,是再寻常不过的祈愿。陈柳氏……这应该就是镯子女主人的名字了。那么“保安”,就是她的孩子?她最后那声绝望呼喊的“儿”?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我心头的某个锁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一个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保安”,她该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以至于魂魄不散,执念附着在这贴身之物上,沉入河底,经年不消?

就在“保安”这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的瞬间——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强烈的牵引感骤然从腕间的镯子上爆发出来!

不再是虚无缥缈的丝线,而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冰冷的决心和急切的哀伤,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不是作用于身体,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识!我的脑海瞬间被一个明确无比的方向感填满:村西!乱葬岗!

那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里衣。月光下,那只旧银镯静静躺在我的腕上,那块黑石幽幽地反着光,像一个深邃冰冷的眼睛。

它要我去乱葬岗!

为了那个叫“保安”的孩子!

这一次,我无法再逃避,也无法再犹豫。那黑暗中的注视,那无声的哀伤,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此刻这清晰无比的意念牵引……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终点。这镯子里的母亲,她的执念,她的痛苦,都系在那个葬在乱葬岗的孩子身上。她需要我。

天刚蒙蒙亮,一层灰白的雾气还笼罩着田野。我悄悄起身,没惊动还在熟睡的丈夫。心口像是揣着一块冰,又沉又冷。我换上一身最旧最耐脏的粗布衣裳,找出一把有些锈迹的短柄铁锹,又往怀里揣了几个昨晚剩下的冷硬面饼。最后,我的目光落在腕间那只旧银镯上。它冰凉依旧,沉甸甸地坠着。我深吸一口气,没有摘下它,反而下意识地用袖子将它盖了盖,仿佛这样能隔开那无处不在的哀伤注视。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村子还在沉睡,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我紧了紧肩上的铁锹,朝着村西头那片被晨雾笼罩的、低矮荒凉的土坡走去。

乱葬岗。

那是村里人最忌讳提起的地方。无主的孤魂、早夭的婴孩、横死的外乡人……最终都草草掩埋在这片贫瘠的坡地上。没有墓碑,没有香火,只有一冢冢低矮得几乎与地面平齐的土包,在荒草丛生间隐约可见。平日里连放牛的孩子都会远远绕开,只有野狗偶尔在此出没。

越靠近那片土坡,空气似乎就越发阴冷凝滞。腕间的银镯也仿佛感应到了什么,那股冰冷的牵引感骤然变得清晰而急切,像一根绷紧的弦,直直地指向乱葬岗深处靠近边缘的一个角落。

我踩着湿滑的草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晨雾在身周缓缓流动,带着一种死寂的寒意。四周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消失了。只有脚下枯草被踩断的轻微声响,以及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终于,在乱葬岗最西边,一片低洼的、背阴的荒草丛中,那股牵引的力量达到了顶点!手腕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镯子冰冷地贴着皮肤,微微震颤着,发出一种常人听不见的低鸣。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锁定在脚下前方不远处的草丛里。

那里,荒草格外稀疏,泥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仿佛被雨水反复冲刷浸泡过的灰黑色。与其他地方随意隆起的土包不同,这片区域的泥土显得异常平整,像是被人刻意踩实过,又像是……底下埋藏的东西太小,连一个像样的坟头都无法支撑起来。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我,就是这里。

我放下肩上的铁锹,冰冷的铁柄入手,带来一丝现实的触感。我走到那片灰黑色的、异常平整的泥土前。蹲下身,手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开了覆盖在上面的几丛枯草。

泥土冰凉潮湿。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莫名的悲凉,我握紧了铁锹的木柄,对准脚下那片灰黑色的泥土边缘,用力地铲了下去。

铁锹切入泥土的声音在死寂的乱葬岗上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泥土被翻开,散发出一种陈腐的、带着淡淡腥气的土腥味。腕上的银镯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每一次震动,都仿佛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我埋头挖掘,不敢去看四周荒凉可怖的景象,只专注于眼前不断扩大的土坑。

坑挖得并不深。约莫只挖下去不到两尺,铁锹的尖端就触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那触感沉闷而短促。

我的心猛地一缩,动作下意识地放轻缓了。丢开铁锹,我蹲在坑边,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坑底的浮土。

泥土下,露出了一个朽烂的边角。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非常小,大概只有一尺来长,半尺宽。木料早已被泥土和湿气彻底侵蚀,呈现出一种腐败的深褐色,边角处已经朽烂不堪,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白蚁啃噬的痕迹。盒子没有盖子,或者说,盖子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覆盖在盒子表面的泥土。

盒子里的景象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

没有骸骨。没有想象中令人恐惧的画面。

里面只有一团早已烂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和质地的、破败不堪的襁褓碎布。碎布中间,蜷缩着一具极其微小的、早已彻底白骨化的婴儿遗骸。小小的骨头呈现出灰败的色泽,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化为齑粉。骸骨保存得异常完整,维持着婴儿在母体中蜷缩的姿态,小小的头骨低垂着,像一个沉睡了太久太久的梦。

在这小小的、腐朽的木头盒子旁边,散落着几枚早已锈蚀得发黑、看不出原貌的铜钱。而在那婴儿骸骨蜷缩的胸口位置,一个小小的、用红线串着的物件,半掩在襁褓的碎布里。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在那小小的物件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锁。

锁身极其小巧玲珑,不过拇指指甲盖大小。同样覆盖着厚厚的黑色锈蚀,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形状。但锁的样式……锁的样式,竟与我腕上这只旧银镯接口处那个小小的、几乎锈死的银钩,如出一辙!那是同一种老银匠的手艺,同一种简单朴拙的搭扣方式!

一瞬间,所有破碎的线索都连接了起来!

陈柳氏……她的孩子“保安”……小小的银锁……她腕上的镯子……还有那河底绝望的哭喊……

她跳河了。在失去幼子的巨大悲痛下,她戴着这只刻着孩子名字、祈求平安的银镯,抱着或许能与孩子同去的绝望,投入了那条冰冷的河。河水吞噬了她,却将这只承载着无尽哀思的镯子,冲回了岸边。而她那早夭的孩子,只被草草收敛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之下,一个小小的朽木盒子里,连一件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只有母亲留下的、一枚同样锈蚀的小小银锁,陪伴着他长眠。

巨大的悲恸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份跨越生死、却依旧被冰冷的黄土和浑浊的河水阻隔的、绝望的母爱。腕间的旧银镯,此刻冰冷得如同千年寒冰,紧贴着我的皮肤,那股沉重而哀伤的意念从未如此清晰过——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一种无法触碰的痛楚,一种至死不休的牵挂。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脸颊。看着坑底那小小的朽木盒子,看着那蜷缩的骸骨和锈蚀的银锁,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能让他(她)再躺在这冰冷潮湿的洼地里了。

我站起身,重新拿起铁锹。这一次,不是挖掘,而是走向乱葬岗稍高一点、向阳一些的坡地。那里地势稍高,土质干燥些,视野也开阔些。

选定了一处地方,我开始用力挖掘。泥土被翻开,带着一股干燥的土腥气。我挖得很深,远比那个腐朽的小木盒所在的浅坑要深得多。直到挖出一个足够容纳那个小盒子的深坑,我才停下。

小心翼翼地走回那个低洼处的浅坑。我脱下自己最外层那件还算干净的粗布外衫,平铺在地上。然后,极其轻柔地,近乎屏住呼吸,双手探入那腐朽的木盒边缘。

指尖触碰到冰冷潮湿的朽木和泥土,还有那更加冰冷的、脆弱的细小骸骨。我心头一颤,动作愈发轻缓。我尽量不去触碰那骸骨本身,而是小心翼翼地,连带着底下粘连的泥土,将整个朽烂的木盒,连同里面那团襁褓碎布和蜷缩的婴儿骸骨,还有那枚小小的银锁,一起捧了起来。

它轻得几乎没有分量,像捧着一片枯萎的落叶。

我捧着它,如同捧着一个易碎的梦,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新挖好的、深而干燥的土坑。腕间的银镯随着我的脚步微微晃动,冰冷依旧,但那股沉重哀伤的意念,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走到深坑边,我弯下腰,将手中这承载着一个母亲无尽哀思与一个孩子短暂一生的“棺椁”,轻轻地、稳稳地,放入了坑底。

泥土被一锹一锹地回填上去,覆盖了朽木,覆盖了碎布,覆盖了那小小的骸骨和银锁。新土带着阳光的味道,渐渐堆起一个比周围都要高些、结实些的小土包。

当最后一锹土拍实,一个小小的坟茔终于在这片荒凉的乱葬岗上立了起来。它依旧简陋,无碑无字,但它向阳,干燥,远离了那阴暗潮湿的低洼之地。

我站在新起的坟茔前,胸口堵着的那块冰,似乎随着泥土的覆盖,终于融化了一些,化作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抬起左手,腕间那只旧银镯在晨光下泛着灰暗的光。指尖轻轻抚过镯身冰凉的银质,最后停留在那块温润的黑石上。

“陈柳氏……”我对着这荒冢,也对着腕上的镯子,声音沙哑地低语,“你的‘保安’……安息了。他在这里,能晒到太阳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

腕上那只沉重冰凉的旧银镯,仿佛被阳光晒透了最后一丝阴霾,那一直萦绕不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骤然间如同潮水般退去!它依旧旧,依旧沉,但那份冰冷的、哀伤的、令人窒息的执念气息,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远的、带着尘埃气息的、纯粹的银器的凉意。

紧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轻松感,仿佛一缕终于得以解脱的清风,轻柔地拂过我的手腕,盘旋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乱葬岗清冷的晨风里。

仿佛一声悠长的、终于落地的叹息。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着腕间那前所未有的平静。镯子还是那只镯子,但它里面住着的东西,已经离开了。

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乱葬岗上最后一丝薄雾,也驱散了我心头的沉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新坟,拿起铁锹,转身离开了这片埋葬着无数无名过往的土地。

回去的路上,脚步竟比来时轻快了许多。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路过河边那片熟悉的洗衣石时,河水依旧潺潺流淌,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我停下脚步,目光投向清澈的河底。泥沙依旧,水草摇曳,却再也找不到任何令人心悸的“异物”了。

腕间的旧银镯随着我的走动轻轻晃荡,贴着皮肤,只有银质本身那温吞的凉意。我抬起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它。洗净了河泥,它依旧灰暗陈旧,布满岁月的刻痕,内圈那几个模糊的字迹——“陈柳氏保(安)”——也依旧难以辨认。但镶嵌的那块黑石,在阳光下却显得温润内敛,仿佛吸尽了所有的悲伤,沉淀出一种深邃的平静。

回到家,丈夫已经起来,正蹲在院子里劈柴。他抬头看见我,目光落在我腕间的银镯上,愣了一下:“这镯子……看着倒有几分古意了,不像昨天刚从河里捞上来那般晦气。”

我笑了笑,没解释什么,只道:“嗯,洗刷干净了,也就顺眼了。”

我将铁锹放回角落,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清凉的井水冲刷着手腕,也冲刷着那只镯子。洗去泥土和汗渍,它静静地躺在我的腕上,像一件寻常的旧物,终于卸下了不属于它的沉重。

吃过简单的早饭,我回到卧房,打开了那个深藏多年的陪嫁木匣。匣子最底层,那双红绣鞋依旧安静地躺着。月光褪去了它的邪异,时光沉淀了它的凄艳,此刻的它,只是一双承载着旧梦的精美绣鞋,散发着一种沉静而内敛的气息。

我低头,轻轻褪下了左手腕上那只刚刚从河边拾起的旧银镯。它的分量依旧沉甸甸的,带着银质特有的凉意。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了那双红绣鞋的旁边。

一红一银,在木匣幽暗的角落里静静依偎。

红的,曾困住一个女子未圆的婚嫁绮梦。

银的,曾锁住一个母亲未了的舐犊情深。

它们都来自幽暗的河底,都浸透了生死的执念,最终又都在这一方小小的木匣里,找到了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轻轻合上木匣的盖子。

窗外,阳光正好。河水在不远处无声流淌,映照着蓝天白云,澄澈而安宁。岁月悠长,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河水冲刷圆润的卵石,沉入时光的河床,只余下温润而微凉的余韵,在寂静的夜里,偶尔提醒着曾被打捞起的悲欢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