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理想与现实的缝隙
上海的梅雨带着它特有的缠绵悄然而至,不像盛夏暴雨那般声势浩大,却用绵密的雨丝将整座城市慢慢浸透。我站在宿舍窗前,看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不规则的纹路。
周末的家族聚餐定在外滩附近的老字号本帮菜馆。推开包厢门时,扑面而来的是糖醋小排的甜香和长辈们热络的寒暄声。水晶吊灯的光晕落在深红色桌布上,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泛着暖色。我低头拨弄着碗里的蟹粉豆腐,细腻的豆腐在筷尖微微颤动。
“辛辛啊,大学里谈朋友了伐?”二阿姨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探询。
我指尖一顿,蟹粉豆腐的香气忽然变得粘腻起来。
“嗯,有男朋友。”我轻声回答,余光瞥见母亲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哦?是上海人伐?家里住哪个区?”二阿姨的眼睛亮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堆叠成期待的褶皱。她的目光太过热切,仿佛已经透过这个问题看到了未来的婚房、学区、甚至是孙辈的户口本。
我的脑海里闪过王瑞轩的脸——他站在宿舍楼下等我,手里拎着热腾腾的豆浆和粢饭团,发梢还沾着晨跑后的汗水。“趁热吃。”他总是这么说,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他跟着妈妈的户籍,是甘肃人,但爸爸是上海人,家里做点小生意,不算大富大贵,但也殷实。可此刻,在二阿姨的注视下,我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掐住了。
“FX区。”我最终说。
二阿姨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和母亲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餐桌上重新响起筷箸碰撞的清脆声响,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但我知道,那些潜台词早已在推杯换盏间心领神会——上海人,有房,FX区。
这些词汇像是一道道隐形的门槛,早在我还不懂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就已经被家人悄无声息地植入我的认知里。爱情可以浪漫,但婚姻必须“稳妥”。稳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要有上海户口,要有市区的房子,要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要能让未来的孩子读得起好的学校......
而这些,王瑞轩未必能给。
回学校的路上,我撑着伞慢慢走着。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面上砸出细小的水花。手机屏幕亮起,是王瑞轩的消息:“晚上想吃什么?我打包带给你。”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发疼。
——我喜欢王瑞轩吗?
喜欢的。他温柔、耐心,也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会在我熬夜写代码时默默陪着我,会因为我随口一句“想吃生煎”就冒雨去买。上周高数和线性代数作业特别难,我对着满纸的矩阵和偏导数发了一晚上呆,他就在图书馆陪我到闭馆,把我不懂的雅可比矩阵和特征值分解用最简单的例子重新讲了一遍。
——那我为什么还会动摇?
因为于佳鑫。
那个在雨天与我擦肩而过的男生;那个在篮球场上总是最耀眼的身影,三步上篮时衣角飞扬,进球后会笑着和队友击掌的男生;那个戴着戒指、显然已经有稳定感情的男生。我甚至没和他说过一句话,可他的存在,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心里最隐秘的渴望——我想要的,不只是家人眼中的“稳妥”,还有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在想什么呢?眉头都快拧成死结了。”陆晓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奶茶杯贴上我脸颊的冰凉触感。
我接过奶茶,珍珠在杯底轻轻晃动。“没什么,就是在想......人为什么不能只凭感觉去喜欢一个人。”
陆晓咬着吸管,歪头看我:“因为人活在社会里啊。”她伸手戳了戳我的额头,“社会最喜欢给人贴标签——上海人、外地人、有房的、没房的、门当户对的、高攀不起的......标签贴得越多,人就越难纯粹地去爱。”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我低头啜了一口无糖奶茶,茶底的清香和奶味的醇厚在舌尖交织,恰到好处的淡雅滋味慢慢晕开。
陆晓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苹果冰美式,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她指尖。“其实啊,”她的声音轻快得像在讨论周末去哪玩,“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阳光透过树叶间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我男朋友,当初要不是他每天给我带早餐,我才不会注意到他呢。”
“就这么简单?”我摩挲着杯壁上的水雾。
“不然呢?”她笑着戳了戳我的脸颊,“你呀,就是想太多。感情又不是数学题,非要算出个最优解。”她突然压低声音,狡黠地眨眨眼,“要我说,现在能让你心跳加速的,就是正确答案。”
陆晓托着下巴,又忽然凑近我的耳边:“上周体育课,于佳鑫投进三分球时,阳光正好落在他笑着和队友击掌的侧脸上。”她顿了顿,眼里带着揶揄的笑意,“那个瞬间,似乎连隔壁班的女生都在小声讨论他呢。”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杯沿划着圈,奶茶泛起细微的涟漪。陆晓了然地挑眉:“看,光是听到这些,你的反应就说明一切了,你的身体可比你的大脑诚实多了。”
她总是这样,三言两语就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和我不一样,陆晓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应该”和“必须”,有的只是此刻让她开心的每一件小事。
“其实......”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自己很矛盾。明明已经有了王瑞轩,却还是会因为一个根本不认识我的人动摇。”
陆晓轻轻靠在我肩上,她的头发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顾辛,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同样,犹豫也不需要理由。”她的声音很轻,“重要的是,你要想清楚,你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辜负家人的期待,还是错过真正想要的生活?”
我望向窗外,雨依旧下着,远处的几幢商品房在雨雾中若隐若现。
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王瑞轩的消息:“给你买了小杨生煎,还有你最喜欢的老鸭粉丝汤。”
我低头,慢慢打字回复:“好,晚上见。“
——我终究还是选择了稳妥。
傍晚六点半的食堂人声鼎沸,王瑞轩已经占好了靠窗的位置。他把餐盒推到我面前时,指尖还带着室外的凉意。“趁热吃,”他熟练地帮我拆开一次性筷子,“今天的事实操课怎么样?”
“还行。”我搅动着碗里的粉丝,热气氤氲间,余光瞥见他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去年帮我搬宿舍时被柜角划伤的。
晚自习的教室格外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空调运转的嗡鸣。我盯着摊开的《线性代数》课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抬起头时,视线不自觉地越过三排座位,落在于佳鑫身上。他不知何时摘下了眼镜,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臂上,格子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窗外渐浓的夜色像晕开的墨水,将他伏案的背影勾勒成一幅静止的油画——黄色咖啡色的格子开衫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色调。窗外的夜色像一块深蓝的幕布,衬得他整个人像一幅被框住的剪影。
陆晓突然递来一张纸条:“第97页的习题你做了吗?”我摇摇头,她又在下面补了一句:“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后面还画了个夸张的爱心。
我红着脸收回视线,翻开习题册。王瑞轩的短信还躺在手机里没删。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或许正如陆晓所说,人生没有完美的选择,但至少,在做出决定之前,我还可以再犹豫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