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与浙江诗路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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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与“奇士”

[日]佐藤菜穗子

(日本读游会)

摘要:在陆游的一生中,乾道六年(1170)至淳熙五年(1178)这前后9年的蜀中生活具有重大意义,其中乾道八年二月至十一月初在南郑做王炎幕僚的这半年多尤为重要。此时的陆游满怀北伐的热忱,但是宋孝宗与表面上宣称的相反,其内心早已失去了出兵之意。王炎察知孝宗此意,因而按兵不动,直至被召还朝廷。而他的后任虞允文也认为出兵无利可得,陆游的愿望由此而落空。

关键词:陆游;奇士;赵宗印;独孤策

乾道八年(1172)岁末,陆游在失意之中离开南郑,到成都担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其后又任嘉州知事代理等职,在成都府内辗转多地,最后在淳熙元年(1174)旧友范成大来成都任四川制置使时,陆游即入其幕下。陆游对范成大抱有很大的期望,但却没有得到相应的重视,而且因他在嘉州知事代理时期的“燕饮颓放”的态度遭到中央朝廷的追究而被免职。陆游对朝廷的这一处分极为不满。然而,陆游的蜀中生活虽然遭遇了如上所述的各种坎坷挫折,却是他生涯中稍稍接近于其理想的时期。

一 “奇士”

乾道九年十月,陆游在嘉州知事代理任上所作的《观大散关图有感》诗中咏写道: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大散陈仓间,山川郁盘纡,劲气钟义士,可与共壮图。坡陁咸阳城,秦汉之故都,王气浮夕霭,宫室生春芜。安得从王师,汛扫迎皇舆。黄河与函谷,四海通舟车。士马发燕赵,布帛来青徐。先当营七庙,次第画九衢。偏师缚可汗,倾都观受俘。上寿大安宫,复如正观初。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

在这首诗中,陆游力主抗金,倡言恢复故国山河。他咏写道:嘉州的义士秉聚了当地山川所固有的雄健之气,如果大家勠力同心,那么攻破咸阳城也绝非虚言空想。而义士们如果能尽力报国、成就功名,那么虽死犹荣,不虚此生。陆游对这样的怀有满腔爱国之心的义士有个特别的称呼:“奇士”。《剑南诗稿》中“奇士”这一用语有11例,最早的用例是《金错刀行》。诗中写道: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此诗与前诗同时,也作于嘉州,陆游虽然在南郑无法亲手实现自己所描绘的梦境,但认为个人的义愤必然会凝聚成巨大的力量。他把特立独行、志向高远、为光复国土挺身而战的人看作“奇士”,是可以生死相托、命运与共的人。这种不为世俗所容却意志坚定、奋斗不止的奇士正是陆游所追求的理想人物,是他竭诚结交的对象。而这种奇士,在陆游看来在世上似乎并不罕见,比如本诗中有“京华结交尽奇士”之句,又如咏写成将军汉卿的《余为成都帅司参议,成将军汉卿为成都府路兵钤……》一诗中也说“道逢奇士握手谈”,[1]道途上即可相遇。

不过陆游诗中的“奇士”标示出特定人物的只有两例。一例是淳熙四年作于成都的《赵将军并序》中的赵宗印。据诗序所述,关中“奇士”赵宗印得知了张浚的富平之败,深感复国无望,就散尽家产给部下,自己被发入华山,不知所终。陆游从“客”那里听闻此事,感慨而作了此诗。另一例则是本文将详论的、被陆游极口推许为“一世之奇士”的独孤策。

二 独孤策

淳熙九年正月,遭弹劾而隐居于故乡山阴的陆游得到独孤策的死讯,即作了题为《独孤生策字景略、河中人、工文善射喜击剑、一世奇士也。有自峡中来者、言其死于忠涪间、感涕赋诗》一诗。根据诗题可知:独孤策字景略,河中府(位于山西省西南)人。陆游盛赞他文学造诣深湛、武艺高强,是当世第一的“奇士”。有人从三峡来,带来了他在夔州路的忠州涪州一带去世的消息。既然是在正月得到消息,那么死亡时间当在淳熙八年以前。但是独孤策的生平不详,史料中不见其名,可以说他是凭借陆游诗作才传名于后世的。《剑南诗稿》中咏及独孤策的诗作共有10题12首,均作于陆游赋闲时期,其中大部分是陆游在其死后的追忆之作。下面对这12首按写作时间的顺序标以①至⑩,逐一进行考察。

①《九月十日如汉州小猎于新都弥牟之间投宿民家》

适从邛州归,又作汉州去。天低惨欲雪,游子悲岁暮。十年辞京国,匹马厌道路。野火炎高冈,江云暗空戍。角弓寒始劲,霜鹘饥更怒。邂逅成小猎,尺棰聊指呼,北连武侯祠,南并稚子墓,合围蹙穷鹿,设伏截狡兔。壮哉带箭雉,耿介死不顾。吾宁暴天物,战法因得寓。黄昏过民家,休马燎裘袴,割鲜盛燔炙,毛血洒庭户。老姥亦复奇,汛扫邀我驻。丈夫傥未死,千金酬此遇。

此诗写于淳熙四年。该年六月陆游把被召回朝的范成大送至眉州,七月返回成都,然后八月又去西距成都50里的邛州,九月从邛州返回成都,不久又向东奔赴汉州,十八日再度返回成都。如此旅途奔忙的陆游不禁发出了“天低惨欲雪,游子悲岁暮。十年辞京国,匹马厌道路”之叹,感慨自己来蜀十年而一事无成,心中充满了老衰孤独之悲,意气十分消沉。但是这次赴汉州的途中,在重阳节的第二天竟与独孤策偶然相遇。从“邂逅成小猎”句来看,他们以前可能在王炎幕下已相识,并留下良好的印象。诗中写道:两人即在新都、弥牟一带进行小规模的打猎,事先并没有制定打猎的战法(“战法因得寓”),只是随机行事,但两人意气相合,收获颇丰:“合围蹙穷鹿,设伏截狡兔。”猎罢满载而归、路过民家时,受到了老妇人的款待留宿。对于老妇人的这番厚意,陆游表示如果将来自己功成名就,一定要像韩信那样用千金来酬报,结尾处充满了高扬情绪。

②《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

与独孤策的重逢,使心绪低沉的陆游鼓起了精神,增添了勇气。打猎后在老妇人家的夜饮席上,陆游写了三首诗,向独孤策展示了自己的热切之思。

客途孤愤只君知,不作儿曹怨别离。报国虽思包马革,爱身未忍价羊皮。呼鹰小猎新霜后,弹剑长歌夜雨时。感慨却愁伤壮志,倒瓶浊酒洗余悲。(其一)

此诗先写唯有独孤策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并吐露了自己的激情壮志:希望能为国而战,虽死不辞,不愿做那种为了保全性命就以几张羊皮的身价出卖自身之事。接着他认为忧国之思太重反而会有损于壮志,疾呼不如痛饮浊酒,冲洗去所有的悲愤。

关辅何时一战收,蜀郊且复猎清秋。洗空狡穴银头鹘,突过重城玉腕骝。贼势已衰真大庆,士心未振尚私忧。一樽共讲平戎策,勿为飞鸢念少游。(其二)

第二首描写了此时此地的打猎情景,实际上暗暗地倾诉了边关战事未平,而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伸的郁闷之思。接着又担心我方会因北戎势力的衰弱而士气松懈,失去昂扬的斗志,呼吁众人共商平定敌寇的计策。最后反用了马援临死前目睹飞鸢,回想起从弟少游劝他过安稳生活的话而感到后悔不及的典故,陆游表示自己绝不学马援,向独孤策表达了抗敌到底、至死不悔的决心。

白袍如雪宝刀横,醉上银鞍身更轻。帖草角鹰掀兔窟,凭风羽箭作鸱鸣。关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谁堪共死生。欲疏万言投魏阙,灯前揽笔涕先倾。(其三)

这首诗也同样是前半部分描写打猎之情景:两个无位无官的白衣之人,却手提宝刀,身跨银鞍之马,雄姿英发。后半部分则是感慨时事:国土绝不可分裂,但天下豪杰中可以生死与共、并肩而战的唯有独孤策。想要向朝廷上疏表示自己的抗战之意,但提笔之际,深感国事艰难,不禁先流下了热泪。

以上四首作品可以说充分展示出陆游当时的思虑情怀。当时陆游仅受祠禄,是有名无职之身,独孤策也是布衣之士,两人途中偶然相遇,因共怀爱国热情而意气相投。然而,与独孤策直接酬唱的作品只有以上的二题四首诗,而且诗的主旨也是陆游自身的对立功之热望、对现状之忧虑、对处境之不满,以及获得志趣相合的同志之极大喜悦,而对独孤策本人的生平事迹却没有任何描述。不过,一场兴之所至的打猎却能获得可观的猎物,以及陆游在②《猎罢夜饮示独孤生》三首中吐露的爱国之志,这些都使人感到陆游在这次重逢中已把独孤策看作意气相投、肝胆相照的挚友。尽管陆游因为自己的爱国之志不合时宜,对自己的将来感到不安和苦恼,但这次重逢使他再次确认了自己行动的方向,立誓今后各自要努力而为,分手之际也“不作儿曹怨别离”(②《猎罢夜饮示独孤生》其一)那种恋恋不舍的儿女之态。

咏写了这四首诗后不久,到了淳熙五年二月,54岁的陆游被从蜀地召回朝,秋天抵达临安。淳熙六年他以建宁常平茶盐公事到建安上任,同年岁末又以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去抚州赴任。到了淳熙七年遭到了赵汝愚的弹劾,这大概是因为当时的朝廷已是主和论占上风,而陆游仍对军事外交等政策屡屡申述自己的一贯主张,由此遭人嫉恨之故。于是到了第二年的淳熙八年,他因越分言事、招惹物议之由被革职。同年春所作的《春晚风雨中作》(卷13)中写道:“乐事清宵当秉烛,畏途平地有摧轮。颓然耐辱君无怪,元是人间澹荡人”,诉说了满腔的不满。由此陆游认为自己再无出仕的可能而退居故乡。在乡居生活中,萦绕在陆游心中的是蜀地,尤其是南郑时期的往事之忆。同年九月作了《书悲》二首(卷13)。

今日我复悲,坚卧脚踏壁。古来共一死,何至尔寂寂。秋风两京道,上有胡马迹。和戎壮士废,忧国清泪滴。关河入指顾,忠义勇推激。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立功老无期,建议贱非职。赖有墨成池,淋漓豁胸臆。(其一)

陆游遭到弹劾,黯然返回故乡,深感当今的朝廷已没有了申述己见的余地。诗中写道:今天我又悲思满怀,天天自问自责,“自古以来谁都有一死,为什么自己会陷入如此寂寞之境?”通往两京的(北部)道路上依然有胡马恣意驰骋的蹄迹,但朝廷却缔结了和约,废黜了壮士。对此现状,陆游忧虑不已。接着回想南郑时期,指点着不远的函谷关、黄河,积极主张出兵北伐。又常常担心会猝死,就不能冲锋陷阵、执戈杀敌。现在看来,自己日渐衰老,失去了立功的机会;身份低贱,也没有上书倡议的资格。满腔的郁闷只能靠笔墨一吐而快!陆游周边的环境、主战论者的处境,比起先前咏写“欲疏万言投魏阙,灯前揽笔涕先倾”(②《猎罢夜饮示独孤生》其三)的时期更为恶化。

丈夫孰能穷,吐气成虹霓。酿酒东海干,累麹南山齐。平生搴旗手,头白归扶犁。谁知蓬窗梦,中有铁马嘶。何当受诏出,函谷封丸泥,筑城天山北,开府萧关西,万里扫尘烟,三边无鼓鼙。此意恐不遂,月明号荒鸡。(其二)

此诗中陆游也吐露了“大丈夫岂能困顿不振”的豪迈之气,表示自己虽身隐故乡而心怀爱国之热意,呼吁国人一旦有北伐之诏,就奋勇出战,重整河山。最后他担心愿望会落空,只能聆听明月之夜的荒鸡之鸣。所谓荒鸡,是指三更前啼叫的鸡,古时一般把荒鸡的啼叫视为不祥之声。但当年祖逖听到了预示事变前兆的荒鸡之鸣,却认为“此非恶声”,反而激发起斗志,半夜起身舞剑。这里陆游反用这个典故,表示已遭弹劾革职的自己听到了荒鸡之鸣,即使想仿效祖逖的闻鸡起舞,也没有报国的机会。而在咏写了这首悲感交集的诗作的数月之后,到了淳熙九年正月陆游接到了独孤策的死讯。从那个邂逅重逢、相与打猎之日以来,已度过了四年多的时光。

③《独孤生策字景略、河中、工文善射喜击剑、一世奇士也。有自峡中来者、言其死于忠涪间、感涕赋诗》

忆昨骑驴入蜀关,旗亭邂逅一开颜。气钟太华中条秀,文在先秦两汉间。宝剑凭谁占斗气,名驹竟失养天闲。身今老病投空谷,回首东风涕自潸。

前面已提及这个诗题,并对诗题所含的陆游的深切之思作了论述。此诗从回忆开始,回想起当年赴汉州途中的酒楼偶遇、一同打猎的往事。接着两句称扬独孤策的禀赋文才。前文已述,在①②两题四首中陆游丝毫没有写到独孤策本人的状况,但这里先称许独孤策是一位凝聚着华山、中条山神秀之气的人物,这让我们联想起《观大散关图有感》中的“义士”。然后又褒赞他富有文才,诗文典雅厚重,有秦汉之风。①是一首用仄韵的古体诗,这也许是因为陆游为了与独孤策的诗文风格相称而特意选用了这样的体式。“宝剑凭谁占斗气,名驹竟失养天闲”两句是把独孤策比喻为被埋没的宝剑,痛惜他因为去世,精气得不到升华,无法伸展自己的才能、报效国家。《书悲》中的“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的忧虑竟在独孤策身上成了现实。对于衰老隐居的陆游来说,人一死就再无建功立业的机会,这是最可悲的事。独孤策的这种不幸与自身处境相重叠,陆游又继续咏写了悼念独孤策的诗作。

④《早春对酒感怀》

探花畴昔喜春回,老大空惊节物催。芳瓮旋开新压酒,好枝犹把未残梅。书生岁恶甘藜苋,志士时平死草莱。欲豁孤怀谁晤语,夜弹长剑有余哀。

此诗与③同为正月之作。前四句感慨独孤策虽死,但景物节气无任何变异,自己的生活也平稳如常。接着在颈联中分写了自己和独孤策:罢官退居、一事无成的自己,在歉收之年,粗茶淡饭,也甘之如饴;而志向远大的独孤策因为身处太平之世,无用武之地,最终葬身于荒野草丛之中。独孤策壮志未酬、赍志而殁的这一厄运,也极有可能落在此时无官无职的陆游身上,由此陆游不禁对酒长叹:想要向人倾诉报国无门的孤愤郁思,但世上已没有了这样的人!

⑤《有怀独孤景略》

富贵世间元不乏,此君才大独难成。喑呜意气千人废,娴雅风流一座倾。韬略岂劳平大敌,文章亦足主齐盟。荒山野水涪州路,肠断西风薤露声。

同年二月陆游又写了这首怀念之诗。诗中写道:世上多有富贵之人,唯有独孤策虽才华满腹却穷困终生。他既有叱咤风云、众人畏服之豪气,也有儒雅风流、众人倾慕之丰标;既有卓越无敌的军事韬略,也有堪当盟主的文章才具。最后陆游让思绪飞往独孤策去世的涪州之野,表达了痛惜之情。

⑥《秋雨叹》

点点滴滴雨到明,悽悽恻恻梦不成。窗间残灯暗欲灭、匣中孤剑铿有声。少年读书忽头白,一字不试空虚名。公车自荐心实耻,新丰独饮人所惊,太行千仞插云立,黄流万里从天倾。遗民久愤污左衽,孱虏何足烦长缨。霜风初高鹰隼击,天河下洗烟尘清。投笔急装须快士,令人绝忆独孤生。独孤策,蒲人,前岁死于峡中。

第二年淳熙十年九月,又到了两人那年途中偶遇的相同时节,陆游在霖霖秋雨中彻夜难眠,心中百感涌动而咏写了此诗。“匣中剑”是指陆游的建立功名之志向,但此剑得不到重用,只能在匣中空鸣而已。杜甫也有同题诗。杜诗中,“堂上书生”杜甫面对暮秋迟开的决明花,担心它虽鲜艳而易遭摧折,因而临风洒泪。陆游此诗,大概就把杜甫这种对决明花的担忧之情,与对自身不合时宜的壮志的担忧相重合。诗中写了这样的现实:在主和论已成国策的当时,自己屡次上书却不被采纳,被摒除在朝政之外。隐居故乡的自己,只有诗文之空名,而无实际之功业。但是陆游并没有放弃,他表示要引来天河之水洗刷被胡人污秽的国土,并向青年才俊发出呼声:现在正是用人之时,大家一起投笔从戎。当陆游周身沸腾着爱国热情时,他总会想起与独孤策一起打猎之日的昂扬之态和意气相投的往事。

回忆独孤策的诗作至此告一个段落。三年后的淳熙十三年,陆游再次被任命为权知严州事,淳熙十五年任军器少监,淳熙十六年春转任礼部郎中,七月兼任实录院检讨官,但到了十一月遭何澹弹劾而罢职,再次返回故乡。第二年绍熙元年(1190)秋,陆游写了《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二首(卷21)。连吟咏清风明月也成了弹劾的口实,陆游因而对政界兴味索然,毫无留恋之心。他原本就有回乡务农之意,此时便开始了真正的归耕生活。

⑦《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

买醉村场半夜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

此诗写于⑥诗的七年之后,与前文提到的《予十年间……》一诗是同时期之作。诗中写道:一个秋日在村中的小酒店畅饮,夜半归家时,听到了鸡鸣声,联想起祖逖和刘琨的事,更回忆起当年的独孤策。而引发陆游这些感触的恐怕正是他再遭弹劾被革职的这一事由吧。另外这首诗也是作于秋季,和两人打猎时的季节一致。

祖逖听到夜半鸡鸣,喜而起舞,他还常常和刘琨一起畅谈时事,英气勃勃。陆游非常怀念与自己有着祖、刘那样关系的独孤策,他把独孤策比作忧国诗人刘琨,刘琨为了恢复国土而孤军奋战,最后惨遭杀害,而挺身欲战的独孤策也不幸离世,他们死后,世上再无特立独行的奇士。被免职的陆游也再不能起舞,更不能与独孤策畅怀议论,只能独听荒鸡之声,泪流满襟。

⑧《感旧》

当年书剑揖三公,谈舌如云气吐虹。十丈战尘孤壮志,一簪华发醉秋风。梦回松漠榆关外,身老桑村麦野中。奇士久埋巴硖骨,灯前慷慨与谁同。独孤景略死于忠州十年矣。

此诗作于两年后的绍熙三年秋。该年春陆游被封为山阴县开国男,赐食邑三百户。陆游诗中带有怀旧意味的诗题,几乎都与蜀地有关,此诗如此,下文将论述的⑨《忆昔》也如此。此诗追忆当年主战论盛行时,自己雄辩之舌犹如云涛一般翻涌不止,气概犹如长虹一般喷吐而出,意气奋发。然而事与愿违,如今主战论已随着时潮一起消退,自己成了一个村居老夫。但心中不满朝廷偷安之现状,在梦中奔赴故国失地。最后感叹说只有亡故的独孤策才是唯一理解自己这种悲愤之情的人。

⑨《忆昔》

忆昔西征日、飞腾尚少年。军书插鸟羽,戍垒候狼烟。渭水秋风夜,岐山晓雪天。金鞿驰叱拨,绣袂舞婵娟。但恨功名晩,宁知老病缠。虎头空有相,麟阁竟无缘。壮士埋巴峡,独孤策。孤身卧海壖。安西九千里,孙武十三篇。裘叹苏秦弊,鞭忧祖逖先。何时闻诏下,遣将入幽燕。

此诗作于绍熙四年,在与独孤策有关的诗作中,这是唯一作于夏天的诗。诗中咏写道:当年在蜀地年富力强,尽管有着欲取功名而不得的纠结焦虑,而如今回想起来,那段国境前线的生活是多么豪爽辉煌。然而,未曾想现在却是老病缠身,空有封侯拜相的富贵骨相。志同道合的独孤策已死,自己也退卧于海边。看到破裘就会像苏秦那样自叹困顿落魄,看到马鞭又会像刘琨那样担忧祖逖比自己先得功名,但依然对朝廷抱有希望,希望朝廷有朝一日下诏北伐,自己仍有报国的机会。这些描写不正是当年与独孤策两人猎罢夜饮于老妪家时慷慨陈词、英气勃发之姿吗?怀念独孤策的诗作至此再次中断。

⑩《重九怀独孤景略》

昔逢重九日,初识独孤君。并辔洮河马,联诗剑阁云。已悲吴蜀远,更叹死生分。安得持卮酒,浇君丈五坟。

此诗是庆元四年(1198)陆游74岁时作,自前诗⑨之作又过了五年。此时已从光宗朝进入宁宗朝,韩侂胄开始独揽朝政。这一年陆游不再继续申请祠禄,第二年又上表求致仕。

陆游咏写道:今年又到了重阳节,回想起来,与独孤策并辔同行、诗歌酬唱之日是自己最舒心适意之时。而现在两人不但远隔吴蜀,更兼生死分离,已有十六年之久。真想去祭奠他,把酒浇洒在他的坟上。从①到⑨的诗中,虽然处于空怀壮志、报国无门的现实状态,但自始至终没有忘却壮志雄心。然而到了⑩这首诗时,无论是回忆还是悲愤,都很静寂,令人感受不到此前那种澎湃激昂的壮心。也许陆游是把自己的壮志一同葬入独孤策的坟墓,⑩诗可以说是哀悼两人致身于爱国事业而壮志未酬的一首挽歌。

从此诗以后,独孤策再也没有出现在陆游的诗中。陆游诗的年创作量从⑩诗的第二年起有飞跃性的增加,而且这个倾向逐年明显化,例如蜀中九年间的作诗总数为1074首,而晚年最后的九年间为4018首。陆游已融入了村居生活,即使在韩侂胄所主导的北伐声势高涨之时,曾把北伐当作夙愿的陆游在诗中也没有多大的反响,他始终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

三 小结

在《宋史》里留下爱国声名的南宋志士有很多,比如《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卷25)所咏的“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的宗泽和岳飞,又如隆兴元年(1163)导致陆游被贬的张浚。但是还有一部分人虽有雄才大略而生平事迹湮没无闻,只凭借着陆游作品才留名于世,比如前文述及的赵将军宗印、成都相识的成将军汉卿以及独孤策等人。

淳熙十四年冬,在严州知事任上的陆游在《书感》(卷19)一诗中咏写了对神仙的憧憬和收复失地的决心这两种心情:“丈夫本愿脱世鞿,丹成昼日凌空飞,……不然万里将天威,提兵直接边城围。”士大夫虽然怀抱建功立业的志向,但现实中却不免遭受官场排挤,因此就只能在道教中寻求精神安慰。陆游对这种处世态度也是赞同的。如赵将军在败局已定之后,入华山隐遁,陆游诗中就想象他后来成了神仙。又如因坐法被贬谪而最终成为道士的成将军,他的处世方式也是陆游所向往的。但是陆游即使在外表上是一个隐者的形象,终究还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士大夫。为国尽忠、建功立业,才是他唯一的人生价值。

独孤策和上述两位将军不同,他终身是一介布衣,陆游和他也不过是在赴汉州的途中偶然重逢,打了一次猎后便分手。虽然两人意气相投,但分别后似乎互相也没有联系,而且从分手到得知独孤策死讯的四年多期间,陆游没有写过吟咏独孤策的诗。然而在遭到弹劾革职、回到故乡闲居之时,陆游从知情者那里得到独孤策已葬身在荒地的消息后,就长年间接连不断地写了多首追悼他的诗。

这里所列举的10题12首诗,均是陆游被免职期间所作,而且多半是在秋天。在②—⑩首中诗题里,没有出现独孤策之名的是④⑥⑧⑨,而这四首诗中都有点明独孤策的作者自注。也许是因为独孤策不为世人所知,所以陆游想尽量在诗中留下他的名字。自③以下都是陆游遭弹劾革职、闲居山阴时所作,主旨都是追怀蜀中生活。其中对独孤策其人进行描述的只有③和⑤两首,而且如⑤的“喑呜意气千人废,娴雅风流一座倾。韬略岂劳平大敌,文章亦足主齐盟”之句,既是对独孤策的描写,也可认为这其中隐含着陆游本人的自负之姿。

另外,除⑩以外,其余的作品都充分展示出陆游作为一个坚定不移的主战论者的满腔激情,而独孤策就好像是体现陆游这种志向的人物。陆游反复地咏写独孤策,直到74岁为止,这与其说是为了追怀独孤策其人,不如说为了表达陆游自己虽老而不变,怀有与当年在蜀地时一样的志向和爱国热情。

在因公自南郑赴阆中途中所写的《太息》一诗里,陆游写道:“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认为即使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也于家于国都无用。因为在和平时期,自己的死既不能对光复故土起任何作用,也使自己无功无名地了结一生。也因此陆游常常怀有一种恐惧,这就是前引的《书悲》二首之一中“常恐埋山丘,不得委锋镝”所咏写的那样,担心自己会遭遇壮志未酬就身先死,再无机缘报效国家的命运。“一世之奇士”的独孤策,如果遭遇际会,一定能建功立业,却因死亡而再不能有所作为。同样的命运也极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陆游是把独孤策的悲剧视为自己的悲剧。

陆游连头到尾的九年蜀中生活是立功的热望与挫折的循环往复,但在陆游的记忆中,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豪气挥洒、辉煌绚烂的时期。在入琰幕府期间,陆游希望能发挥自己的文才草写军书,但没得到效力的机会。同时他也想建立军功、获得武人之声誉。他的咏写自己如何与虎搏杀,如何潜行华山刺探敌情等诗作,恐怕只是一种自我夸耀,究其实,大概是一次带有军事演习意味的狩猎、一个他所阐述的平戎之策。而在这种自我夸耀中隐藏着他渴望建立战功而扬名驰誉的焦虑之思。在这12首诗里可以看到一个脱下隐者外衣的真实的陆游。可以说,独孤策是爱国诗人陆游的一面镜子,对于屡遭范成大、王炎等人敷衍回避的陆游来说,独孤策是一个真正理解陆游的知心人。

虽然独孤策的生平事迹不详,但恐怕不会像于北山先生所说的那样,他是陆游创造出来的虚构人物。正因为他是陆游为数不多的志同道合的知己,所以陆游越到晚年对他的印象越深,对他的怀念越强烈。

毋庸讳言,陆游到了晚年,把自己南郑时期的经历夸张化、美化的倾向日趋明显,这也是他仕途坎坷、困居故里时的一个无可奈何之举吧。但是在怀念独孤策的这些诗作中,由于把独孤策作为理想的“奇士”来描述,这反而能咏写出陆游本人的真实感慨。独孤策的不幸正是陆游的不幸,也正是爱国者的不幸。


[1] (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2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