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返大地
今晚是跨年夜,我原本可以像所有人一样,躺在松软的小床上迎接新年的到来,而不是像此刻这样蜷缩在冰冷的悬崖上瑟瑟发抖。这里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当我缓缓睁开双眼,看到周围漆黑一片时,持续数月的不安感又像往常那样使我从半梦半醒间惊醒,脑海中响起熟悉的低语声,我必须得出发了……
我穿过波鲁安(Polruan)拥挤狭窄的街道,那里灯火阑珊,万籁俱寂。前一天晚上所有的狂欢者以及各种噪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片漆黑的寂静之中,只有星星点点的街灯点缀其中,仔细听还能听到河流涌动的水声。河口宽阔,水深流急,海浪有节奏地拍打着沿岸河堤,水面上波光粼粼。湍急的水流中停着一只小船,绷直的锚链紧紧固定着船首,船尾像鱼尾一样有节奏地漂动着。我走过最后几幢房子,来到外面的旷野上。无须手电筒的帮助,这条路线我早已烂熟于心,即使是在黑暗中,我的脚也能自动探寻到那条一英尺宽的泥土路。它蜿蜒着穿越金雀花丛,绕开岩石,躲开向下的斜坡,避免带我走向崖底。这时狂风呼啸,山楂树被吹得快要弯折了腰。我摸黑走过这片崎岖不平、满是碎石的土地,来到了一片风力更为强劲的田野上。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两侧海岸的双向拉力。当我张开双臂,试图融入那些崎岖但却熟悉的形状时,我呼出的气便化成了风,我,也随之变成了风。
在海岸小径后面的一块田地里,我发现了一块裸露的岩石,周围环绕着一圈金雀花丛。绵羊们为了躲避恶劣天气挤到那里,把草压倒了一片。我停下来想要休息一会,内心的焦虑渐渐开始消退,我放松下来。此时天色依然晦暗,看不到一丝光亮,但我听到海风吹打着我头顶的金雀花丛,发出了嘶嘶声,仔细闻还有一股酸涩的味道。悬崖下的大海稳定而有节奏地振动着大地,以海浪的形式拍打着峭壁。我蜷成一团,把外套的兜帽套到棒球帽上,双臂紧抱,将戴着手套的双手揣在腋下。我的思绪终于从脑袋里挤了出去,消散在野外的黑色空气中。这时我的脑海里没有一丝声音,我再也无力思考。终于,我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完成了一次酣畅、短暂却又彻底的逃离计划。
一束微光打破了黑暗,将我带回了我那疼痛而僵硬的身体里。但我没有动弹,我还是紧紧地蜷缩着,试图留住衣物上那一丝余温。突然间,一个黑影从头顶的灰色天空划过,它那结实的尾巴和宽阔的羽翼迎风微微倾斜着。它乘着风飞下悬崖,消失在视野中。我注视着清澈的天际线,等待着它的归来。我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些什么。我看到远方有微弱的金光开始闪烁,短暂却辉煌夺目。但好景不长,海上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掩盖了这一奇观。它悄悄地从下面又飞上来,不费吹灰之力就飞上了天空,盘旋在海岬的灌木丛之上。它乌黑的后背和带黑尖的翅膀几乎与低沉的天空融为一体,只有尾巴上方的一道白光出卖了它的身份——一只寻找早餐的鹞。
臀部隐隐作痛,我从金雀花丛下爬出来,看到一只獾蹦跳着离开海岸小径,爬上田野,朝远处篱笆旁的灌木丛跑去。它那粗短的小腿在斑驳的草丛中快速移动着。今年的阳光叫醒服务如期而至,但没想到它却赖了床。它从冬眠的迟缓状态中醒来,饥肠辘辘地走进了寒冷的夜晚,现在他需要回到獾穴中,回到那个安全而温暖的地下躲藏起来。它在宽阔的洞穴入口处停了下来,环顾四周,仔细嗅了嗅。然后它走了,溜进了它安全、隐形的世界。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爬到崖边坐下,双脚悬空。在陆地的边缘和海洋的起点,在两个世界交接的空间里。这两年来,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间,我迷失过自我。但在这里,至少有那么一瞬间,我找到了答案。
回到村子里时,人们还没有出来活动,周围安静得能听到我的脚步声。河对岸的福伊倒有几盏灯亮着。人们昏昏沉沉地煮着咖啡,打开暖气,然后回到床上。我沿着小径般宽阔的街道,穿过铁门,沿着建筑物和悬崖之间的一条混凝土走廊,来到了若隐若现的教堂前。我穿过门,走到后面狭窄的公寓里,这时寒气已经侵入骨髓,我浑身酸痛。但我想我已经找到了那种感觉,自从我们来到教堂的那天起,自从我们第一次走进那扇门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的那种感觉。那一天,我们走完了630英里[1]的路程,把背包放在光秃秃的地板上,解开沾满泥土的靴子,试图学习如何在屋顶下重新开始生活。终于,我想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始终无法安定下来,为什么总是忐忑不安,为什么总是难以入眠。我泡好茶,端上楼去拿给茂斯——我的丈夫、爱人,我三十多年的知心朋友。
他四肢摊开,躺在卧室的床垫上呼呼大睡,就连透过彩色玻璃窗愈加刺眼的阳光也没有把他叫醒。似乎什么也叫醒不了他。就算已经睡了12个小时,他依然可以睡得着。我摇了摇他,递上一杯茶,两块佐茶饼,像往常一样开启新的一天。
“茂斯,醒醒,我有些事要做。”
“做什么?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穿得这么整齐?”
“我睡不着。”
“又失眠了?”
“是啊,我很累,但有些事必须得做。”
我把泡沫床垫推到房间的角落,那旁边还堆着我们用纸箱做的衣柜,我在铺着油布的地板上腾出了很大一块空间。然后从放在对面角落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绿色袋子,拉开拉链,抖开这包熟悉的尼龙布。摊开帐篷,我被迎面而来的一股气息击中了,那潮湿的空气中有细沙、海风、雨水、清新的臭氧和漫天的海鸥。那一刻我仿佛置身野外,站在肥沃的田野上,跋涉在长满苔藓的树林里,漫步在幽深的山谷中。
“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但我想我可能还是得睡在床垫上,我已经适应了这种舒适的生活了。”
“好吧,但我得试试这个办法。再失眠我可能就活不成了。”
我咔嚓咔嚓撕开用胶带捆起来的杆子,把它们一一组装好。满怀期待地在屋内搭起了一顶绿色的圆顶帐篷。我爬进它所创造的潮湿的、海盐味的狭小空间,一阵喜悦涌上心头。趁茂斯去泡茶的工夫,我把破旧的充气床垫、睡袋和枕头一股脑拖进帐篷。我回来了,这才是生活应有的样子。我把脸埋进枕头,睡意顿时像潮水般涌来,将我淹没在莫大的宽慰之中。终于,我又重新回到了大地上。
[1] 英里,英制单位,用于测量长度。1英里=1.609344千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