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宫廷政治空间:创作传播的直接推动力
清军入关后,从康熙到乾隆每一任帝王都表现出对诗歌的喜爱、重视,他们致力于提升诗歌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性,并构建了一个以宫廷为中心的诗歌创作传播空间,由此培养了大批喜好创作的八旗诗人。融入宫廷政治空间,渴望获得更好的仕途发展机遇,是蒙古族诗人创作传播生成的直接推动力。
一 作为学习空间的浸润
对汉文化的深入了解是蒙古族诗人进行汉文诗歌创作的必要条件,而朝廷利用科举制度激励了蒙古族诗人持续学习汉文化的热情,并向他们提供了学习空间。
科举制度是促使蒙古族诗人学习汉文化的关键因素。在上文提及的41人样本中,科举出身31人(进士25人,举人6人),占75%,且科举出身者多数为进士。从时间来看,乾隆以前4人,乾嘉16人,道光以后21人。入关后,八旗子弟参加科考始于顺治八年(1651),当时规定,满蒙识汉字者翻译汉字文一篇,不识汉字者作满字文一篇,应试难度较低,旗人对汉文化的学习还不够深入,所以这一时期几乎没有蒙古族诗人。一般认为,生活在顺康时期的色冷是清朝第一位以汉诗传世的蒙古族诗人。《熙朝雅颂集》载色冷,字碧山,是顺治乙未进士,累官刑部侍郎。[3]顺治十二年(1655)乙未科三甲进士中确有名色冷之人,但从顺治至康熙,只有一位刑部侍郎名色冷,顺治九年(1652)七月任,顺治十四年(1657)正月卒。[4]《熙朝雅颂集》又载邓汉仪曾言色冷聘周子青入都。[5]《雪桥诗话三集》亦载:“周青士入都,蒙古碧山司寇色冷时官太仆,馆之二载。青士丁卯南还,没于淮水舟次。”[6]周青士死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而康熙年间并无名为色冷的刑部侍郎。可见《熙朝雅颂集》成书时,对色冷的记载已然有误。顺康两朝,包括藩部蒙古和八旗蒙古在内,多人名叫色冷,无法确认究竟是谁。康熙六年(1667)朝廷规定满洲、蒙古、汉军与汉人同场一例考试[7],旗人考试难度加大,汉文化水平随之大幅度提升。除色冷外,其余有功名的蒙古族诗人都是在康熙六年(1667)之后才进入仕途,并开始创作。但客观地说,乾隆以前他们在数量上、影响上皆微乎其微。与此形成对照的是,遍检《清代硃卷集成》,这一时期也没有蒙古士人的记录,虽然所录硃卷并非全部,但就概率而言,还是可以说明蒙古族士人数量太少。乾隆以后,教育、考试各项制度日渐成熟,蒙古族士人增多,相应地诗人也越来越多。乾隆二十二年(1757)试律重新进入会试,五十二年(1787)乡试首场也试五言八韵诗一首。[8]作诗的能力直接和功名联系在一起,对诗人的产生更是大有助益。乾隆一朝被誉为旗人“三才子”的铁保、百龄、法式善,都是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之后取得功名,其中法式善是清代蒙古族诗人中的集大成者,他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八旗诗人。
而京师是旗人学习、应试的极其重要的社会空间。嘉庆四年(1799)以前,所有旗人必须进京考试,且教学质量较好的学校也集中在京师。国子监、八旗官学、咸安宫官学等是旗人学习汉文化的主要机构。顺治元年(1644),詹事府少詹事管国子监祭酒事李若琳奏言:“今满洲勋臣子弟有志向学者宜令奏送国学读书一体讲习,满洲官员子弟有愿读清书或愿读汉书及汉官子孙有愿读清汉书者,俱送入国子监。”[9]后李若琳考虑到国子监和在京八旗驻地之间距离较远,提议再设八旗官学,从属国子监。[10]顺治二年(1645),文官在京四品以上,在外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俱著送一子入监读书。[11]顺治十三年(1656)满洲、蒙古三品等官以上,俱荫一子入监。[12]白衣保[13]在《鹤亭诗稿》自序中提及,他于乾隆元年(1736)入国子监学,时年15岁。[14]除直接进入国子监的八旗子弟外,其他人可通过顺天府考试入顺天府学,成绩优异者入国子监。奉天府学也有相应的八旗生员名额。
内务府开设的景山官学和咸安宫官学皆可学习汉文。景山官学设立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分设清书房和汉书房各三房,选内务府佐领、管领下闲散幼童,以及家贫不能读书者入学。[15]咸安宫官学设立于雍正七年(1729),教授内务府佐领、管领下幼童及景山官学生。[16]咸安宫官学以培养精英为目的,汉文教育要明显好于景山官学。统治者对咸安宫官学寄予厚望,翰林院侍读学士春台说咸安宫官学是“天下学校之领袖,八旗人才之渊薮”[17],此语虽有夸饰,但也反映了咸安宫官学的影响力。法式善亦是咸安宫官学生,他入咸安宫时16岁,八年后,24岁时补廪膳生。即使在不以汉文授课的八旗旗学,教授的内容也以四书五经为主,翻译科举的考试内容也主要是四书五经、文史、诗词歌赋等。[18]
驻防旗人则很难享受这些优待。清初定各省驻防弁兵子弟能读书者,进京应试。嘉庆四年(1799)始改,可就地考试。这虽降低了驻防子弟考取功名的难度,但并未形成稳定的制度,时存时废。驻防各地的汉文教育起步晚,且地域差距较大。人才济济的杭州驻防,有著名的梅青书院,始建于嘉庆五年(1800)。京口驻防规定,文武童生每五名内取进一名,归入镇江府学。[19]徐苏《京口旗营述略》记载当时地方有宝晋书院、敷文书院也招收旗人。[20]荆州驻防有设学汉文的义学,但是自嘉庆丙子(1816)奉旨开科后,六十余年难资造就,荆州将军希元请求在光绪六年(1880)设立书院,延聘宿儒以为山长,是为辅文书院。[21]这些有诗人出现的驻防之地汉文教育稍好一些,但也难和京师相比。总体来看,蒙古族驻防诗人远远少于京旗诗人,社会空间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二 作为权力空间的引导
一直到清中叶,统治者皆喜好诗歌,常与臣子唱和联句,积极推动诗集刊刻,诗歌是宫廷空间内交流的重要方式,这对蒙古族诗人的创作传播产生了激励作用。宫廷空间就是一个容纳诗歌传播的场域,康熙帝在位时,下令编刻了《御定全唐诗》《御定佩文斋咏物诗选》《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御选宋金元明四朝诗选》《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御选唐诗》《御定千叟宴诗》等,乾隆帝编刻了《御选唐宋诗醇》,这些诗集传扬了统治者的文教主张,客观上也推动了诗歌传播氛围的形成。旗人浸润其中亦受感染,至嘉庆六年(1801),铁保[22]、法式善在仁宗的支持下,开始编纂专录旗人诗作的《熙朝雅颂集》,有意识地扩大八旗诗人的影响力,法式善诗云“我朝雅颂音,鉴定由圣主”(《征修熙朝雅颂集续编再赋一诗》)[23],直接点明了统治者对诗歌传播的决定性影响。《批本随园诗话批语》中曾提到法式善将《熙朝雅颂集》“当作买卖做”[24],亦可以证明当时旗人非常重视这次由官方主导的诗歌传播的机会,他们意识到这是扩大声名的极好方式。法式善在《征修熙朝雅颂集续编再赋一诗》中描述了旗人对诗歌传播的态度:“从来贤子孙,必念乃祖父。音容慨难接,文字可时睹”——诗歌传播是家族荣誉赓续的重要方式;“勃勃忠直气,缠绵历今古”“要期本务敦,岂仅华藻取”——统治者、编纂者、诗人及其亲眷都希望诗歌传达的是忠直之气,而非华丽的辞藻,他们更看重诗歌传播的政治价值、社会价值而非仅是文学价值;“长安百万家,谁弗念依怙。门限几踏破,缣素约略数”——直接证明了旗人对官修诗集的看重,大量家族希望获得传播诗歌的机会,八旗蒙古自然不例外。法式善也曾提到《熙朝雅颂集》的传播意义,他说:“采诗协律郎,宣播列钟鼓。”(《征修熙朝雅颂集续编再赋一诗》)可以说,《熙朝雅颂集》直接增强了旗人的传播意识。
除诗集刊刻外,统治者还喜好利用诗歌与臣子交流,君臣之间互为传播者与接受者,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蒙古族诗人的传播意识。一直到道光,历任帝王皆喜在宴会上用柏梁体联句或者要求臣子作恭和御制诗。宫廷是举办宴会的重要场合。康熙二十一年(1682)正月十四日,乾清宫举行宴会庆祝平定三藩,圣祖有升平嘉宴诗序,首唱“丽日和风被万方”句,群臣集太和殿下,仿柏梁体以次赋诗九十三韵。[25]圣祖认为此举可以彰显君臣一德一心。[26]雍正四年(1726)九月,乾清宫再次设宴,世宗首唱,诸臣以次赓和,用柏梁体。[27]乾隆四年(1739)高宗也曾在乾清宫设宴,与臣子联句。[28]除乾清宫外,重华宫也是传统的宫廷唱和场所。从乾隆开始,每年会在正月初二至初十之间举办一次重华宫茶宴,君臣唱和,这一传统延续至道光八年(1828)。[29]高宗极为热衷于在各类宴会上与臣子唱和。乾隆九年(1744)重修翰林院落成,高宗亲临翰林院,赐宴赋诗,限定四十字为韵,但人太多,未能遍及,又赋柏梁体一篇,“上首倡,诸臣依次分韵,是日与宴者一百六十五人”[30]。然后他又作七言律四章,命臣子和。乾隆十一年(1746),高宗在西苑丰泽园崇雅殿赐宴,先是命臣子分韵作诗,后又命诸臣赋柏梁体一章。宴毕,又集四十五人联句,成五言长排。并让娴于翰墨者,赋诗进呈。[31]显然宫廷宴会的大部分流程都是围绕诗歌展开,且无论是联句还是赋诗,传播的意义都大于创作本身的意义,诗人不是在抒发心志,而是为了让接受者顺利解码、接受而创作。诗歌在这样的场合中是“流动”的,能够参加宴会的臣子必须融入“诗歌流”中。这类活动太过频繁,以至于一些文臣的诗集之中充满了应制之作,如《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钱陈群的《香树斋集》:“集中应制诸作,至千有余篇,赓扬之盛,为自古所未有。”[32]乾隆五十五年(1790)高宗八旬生日庆典,甚至连来自朝鲜、安南、琉球三国的使臣都应要求作了恭和御制诗。可以说,乾隆时的宫廷空间极大地推动和容纳了诗歌传播,八旗子弟很难不受触动,宗室内阁学士赛尔赫就因在宴会唱和中表现出色,得到高宗赏识。[33]蒙古族著名诗人博明、梦麟、法式善、和瑛、松筠、博卿额、国柱、国栋、嵩贵等皆生活在乾隆朝,且大多数人诗集中都存有应制诗,如博明[34]参加了高宗御极五十年的千叟宴,作《千叟宴纪恩诗恭和御制元韵》,诗歌是他们在宫廷空间中的一种言说方式。
乾隆五十年(1785)二月,高宗在登基五十年之际,亲临新建成的辟雍讲学,仪式隆重、场面宏大,国子监编纂《成均同学齿录》,法式善序云:“皇上特制《临雍诗》四章,上溯千百年盛衰之由,下立亿万世趋向之准。太学诸生益相感激,争自琢磨,期副圣天子教育人材之至意。既而仿宋进士刊小录例,取同时躬被教泽者,列叙名氏、乡贯、三代,名之曰《成均同学齿录》,一以志荣幸,一以识岁月。”[35]这段话集中反映出法式善对宫廷政治空间中诗歌传播作用的认识。臣子作为“御制诗”的读者,需要领会到统治者意图传播的“趋向之准”,进而再利用恭和御制诗向统治者做出回应,表示自己已将“天子”教育领会于心。作为读者的统治者可以很快对这些诗歌做出评判,臣子由此获得奖赏。统治者与臣子互为传播者与接受者,传播是高效的,诗歌从创作到传播的间隔时间很短,且传播效果即时可见。同时这样的场合本身也具有传播价值,参与的臣子是值得被铭记的,他们的诗歌在即时的宫廷空间中流传,他们的名字在延时的历史空间流传——“一以志荣幸,一以识岁月”。正是因为宫廷政治空间本身的重要性,推动了诗人、诗歌的二次传播。
大多数清代蒙古族诗人都在诗集中保存了试帖诗或是应制诗,宫廷政治空间激发了诗人的创作传播欲望,这类诗歌有相当的读者群存在,所以诗人亦会因这类诗歌的传播而获得声名。法式善因擅长试律被誉为“九家”之一。[36]晚清著名蒙古族诗人延清有《锦官堂试帖》《锦官堂七十二候试律诗》二集,支恒荣在序中提到延清的作品“久播艺林”[37],延清能够出版诗集意味着他的作品有一定的市场,创作试帖已经成为他个人的兴趣所在。
三 作为象征空间的辐射
宫廷政治空间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存在,它代表着权力,权力必然向外扩散,而扩散是通过宫廷政治空间与地方社会的人际流动实现的,所以,宫廷政治空间具有开放性,经由它辐射出一个交通网络,扩大了诗人的行旅范围,增长了他们的见闻经验。从这一层面来看,宫廷政治空间亦是诗人创作传播的动力来源。清代大多数蒙古族诗人都有文、武官职在身,因四处履职,他们经常来往于京师与异乡之间,离开京师意味着代表宫廷政治空间向其他地方行使权力,回归京师意味着权力行使过程结束,需要进行总结或反思。基于这种责任感和价值观,诗人亦产生了创作的冲动和传播的意识,他们通过诗歌总结心得、传播见闻,满足其他人的信息需求,这也是宫廷政治空间赋予他们权力后,他们带给宫廷政治空间的回馈。
生活在道咸时期的诗人柏葰[38]、花沙纳[39]、倭仁[40]都曾远赴朝鲜,相对而言,柏葰留存的纪行作品较多,他创作了《奉使朝鲜驿程日记》,附六十六首诗歌,其中包括《朝鲜竹枝词上下平三十首》,对朝鲜的“京畿道”“平安道”“黄海道”“忠清道”“全罗道”“庆尚道”“江原道”“咸镜道”等地理空间皆有描绘。麟魁在序中提到柏葰此行写尽朝鲜风土人情,“宦游到此胸襟阔,驿使归来眼界新”[41],宦游拓宽了诗人眼界,但宦游的目的是“归来眼界新”。宫廷政治空间是他们最为重视的场域,当他们“不在场”时,思考的是可以为“在场”时做些什么。柏葰明确指出:“通籍以来,屡承使命,所历之地皆有日记,以资考镜。”[42]他是朝廷权力的代表者,是“屡承使命”奔赴四方,所以要记录所历之地,为自己和他人提供参证借鉴,这是柏葰创作传播的动机,他要“志道里之远近,及耳目之见闻”[43]。
诗人代表朝廷奔赴地方行使管理职责,除造福一方之外,他们还怀有强烈的传播责任感,传播当地风土人情、政事管理心得,基于这样的心态创作的诗歌往往具有很强的存史价值。和瑛[44]与松筠[45]是清代著名的封疆大臣,他们的代表作亦创作于边疆。和瑛的代表作是《西藏赋》,“博采地形、民俗、物产,自为之注”[46],他要传播西藏的人文地理特色,李光廷[47]在《西藏赋》的跋中说,“此篇总赋西藏,凡佛教寺庙,官制风俗,物产地界,无一不详,而山水尤晰。”[48]显然,《西藏赋》的创作目的就是为满足读者的需求。松筠在《西招纪行诗》序中自述,他的创作目的亦是为以后奉命驻藏者提供方便,帮助他们了解边防政务[49],点明了为宫廷政治空间服务的动机。其《绥服纪略图诗》自序又云:“余既作《西招纪行图》缘述北漠库伦所事,而兼采西南沿边见闻,复得八十有一韵,名之曰《绥服纪略图诗》,是纪也。间有身所未历者,不无缺略,姑书之,便于观者以俟知者补辑云。”[50]松筠在介绍作品集时反复强调自己的创作目的是为了传播,为“身所未历”的读者服务。这些作品因具有较强的实用性可以跨越时空持久流传。
托浑布[51]在其《瑞榴堂诗集》自序中提到,他在湖南时“偶行役经溪山佳处间,作小诗,信手挥洒”,后赴闽,“有所作,随笔记之。嗣往来浙江鞫狱,复渡海摄篆台阳,守城剿贼,劳人草草之余,时复借诗纪事,先后共得古今体诗如干首”[52]。可见,当诗人意识到手中权力可以使他在地方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时,他的创作传播意识会随之强烈起来。诗人感到自己的经历是常人难以复制的,于是用诗纪事,此举也得到了读者的高度认同。托浑布与龚自珍是同年举人,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三十七云:“三十年华四牡腓,每谈宦辙壮怀飞。樽前第一倾心听,兕甲楼船海外归。”[53]龚自珍喜欢听托浑布讲述宦游见闻,尤其是台湾归来的经历让二人兴奋不已。宦游,是仕途的一段经历,也是传播的资本,诗人意识到这一点后,就会产生源源不断的创作和传播的热情。宫廷政治空间是权力的中心,它给了诗人离开的机会,诗人身负职责走向地方,其创作传播是对权力和责任的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