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考古与甲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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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车子遗迹及甲骨金文中的车字[1]

商代车子的遗迹发现于河南殷墟[2]、山东滕州前掌大[3]、西安老牛坡[4]三地,其中以殷墟出土的最多。

殷墟的车子遗迹出于小屯东北地、西北岗王陵区、后岗、大司空村、孝民屯东南、郭家庄、刘家庄北地、梅园庄东南8处。有的车子出于大墓的墓室与墓道之中,但大多数车子是出于车马坑中。出于大墓的几辆车子,保存不好,未能清理出它的原貌。研究殷商时代的车子,有赖于车马坑中发现的车子遗迹。

一 殷墟车马坑发掘的主要收获

殷墟的车马坑,迄今已发现了37座,其中6座是30年代发掘的,31座是50年代以来发掘的。这30多座车马坑,大多遭盗掘和被晚期的遗迹破坏,保存基本完整的有15座。这15座车马坑,内埋2车4马与2车2马的各1座、1车2马的13座,后者占绝大多数。有殉人的10座,其中殉3人的1座、殉2人的4座、殉1人的5座。坑内出兵器的9座,出兵器的坑大多出有工具。这30多座车马坑的发掘,为研究商代车子的形制、结构及车马葬制度等提供了宝贵的资料,主要收获有如下几点。

(一)基本搞清了商代马车的形制、结构

殷代马车主要由两轮、一辕、一轴、一舆(箱)、一衡构成,舆的形式有长方形、圆形、梯形三种,以第一种为多,舆的高度在0.5米左右。车门设在车舆后面中部。衡的形式有直的与曲的两种样式,在衡之内侧,辕之左右各有一轭。有的车子舆内近前阑处还有车轼。

(二)了解了车马坑的三种埋葬形式

1.基本上按照原来马车使用的情况埋葬,即驾马与车子套在一起;2.拆车葬,车马脱套,将马车的主要部件如轴、轮、舆、衡拆开,分别埋入坑内;3.整车与拆散的车共葬于一坑。以第一种最多,第二种次之,第三种只1座。无论哪一种坑,都是先将人和马处死放入坑内,然后再放车或车的零部件。

(三)发现车马坑是成组排列的

小屯北发现的车马坑是5座为一组,其余地点的车马坑是2座为一组,第一种只见一组,后一种已有10组。同组的车马坑距离多为一至数米,车马坑的方向、深度、坑内马架及人架的头向、填土的陶片等时代大致相同,应是同一时期的遗迹。

(四)搞清了车马坑的性质

在小屯与西北岗王陵区的车马坑,属于祭祀坑,坑内的车、马、人及器物是商王祭祀祖先的祭品。在族墓地的车马坑,是某些带墓道的大墓或较大的长方竖穴墓的陪葬坑。

二 车子遗迹的发掘、研究与甲骨、金文中的“车”字

在安阳殷墟的考古工作中,车马坑的发掘较墓葬、灰坑、房基的发掘等更为困难。其原因是商代车子的主要部件是木质的,殷代距今已三千多年,当时的木头或木质器物早已腐朽,未能保存至今。在发掘中,考古工作者是将车子腐朽后印在泥土中的痕迹慢慢地剔剥出来,因而需要十分细致和耐心,才能取得较理想的效果。

20世纪70年代之前,在殷墟发掘了十多座车马坑,但由于条件所限,未能清出车子的全貌。1972年与1981年考古研究所安阳队在孝民屯东南先后从M7[5]与M1613[6]中清理出两辆完整的车子。这两辆车子的出土,使我们看到殷代的马车与甲骨、金文中的不少“车”字结构基本相似。(图一、图二)这就表明,当时的人创造这些“车”字,是以现实生活中存在的车子为依据的。基于这种认识,以后我们注意研究甲骨、金文中的各种“车”字,不断改进发掘工作,继续探求商代车子的细部结构。从80年代至今,我们又发掘20多座车马坑,剔剥出近10辆基本完整的车子,取得了上文提到的许多收获。

下面几个甲骨、金文中的“车”字,对我们发掘、研究商代车子遗迹最有启迪。

(一)图一:1—4和图二所示,甲骨、金文中的“车”字的衡木,有直的与曲的两种。但在1987年之前,殷墟发掘出土的马车,其衡木是直的,因而有学者认为殷墟的马车是直衡车。张长寿先生据甲骨、金文的“车”字,推断当时应有曲衡车[7]。我们认为张先生的看法是可取的,所以在发掘车马坑时,特别注意细心地剔剥车衡。1987年秋,在郭家庄M52车马坑第一次清理出一辆曲衡的马车。[8]1995年秋,在梅园庄东南M41[9]又清理出第二辆这样的车子。两车的曲衡,长度均在2米以上。虽然现在已知的曲衡马车只两辆,但是在殷代甲骨金文中曲衡“车”字比直衡的“车”字要多,如《殷墟甲骨刻辞类纂》[10]1221—1222页收录的“车”字辞条中,画出车衡木的“车”字15个,其中直衡5个、曲衡10个,后者占三分之二。这一统计数字,引起我们深思,重新检查了过去的发掘资料,发现直衡车衡木的长度绝大多数在1.1—1.4米之间,较曲衡要短。我们又注意到,以前一些未能清出车衡但保存尚好未经盗掘或破坏的车马坑中,两个衡末铜饰(三角形铜饰)的距离在1.7米以上的还有数例,可能坑中埋放的车子原来也是曲衡的。由此推测,殷代曲衡马车在当时亦较为常见。

图一 甲骨文中的“车”字
1.《佚》980 2.《存》下379 3.《存》上743 4.《菁》3 5.《摭续》330 6.《铁》63.2

(二)图二:3所示“买车觚”上的“车”字,在车厢内,较前面的位置画出车轼。但在1990年之前,殷墟发掘的车马坑尚未清出过一根完整的车轼。只在1959年孝民屯2号车马坑中,发现过一段不长的残车轼。由于在发掘简报中只发表了该坑的照片,未刊登线图,而照片又不清晰[11],因而这一发现未引起学术界的注意。长时间以来,学者们普遍认为,车轼到西周才出现。1987年曲衡马车发现之后,我们认为“买车觚”上的“车”字的轼,应当是有所本的,从而增强了我们寻找车轼的信心。1992年在刘家庄北地M348[12]、1995年在梅园庄东南M40(南车)中[13],我们终于清理出较完整而清晰的车轼痕迹,它是一根横木,位置在车厢内距前阑不远处。

图二 殷金文中的“车”字
1弔车觚 2.羊车觚 3.买车觚

(三)甲骨文中的“车”字,车厢作长方形(图一:3),但殷金文“车”字,车厢有长方与椭圆形两种。20世纪30年代,石璋如先生发掘了小屯北5座车马坑,以后他据M20、M40车轸饰的位置,认为车厢是椭圆形的。[14]80年代有的学者据殷墟七八十年代的发掘资料,提出商代马车车厢应是长方形的。[15]1992年,在刘家庄北地我们发掘了M339车马坑,车厢的形状近似椭圆形,与金文“车”字的图形近似,又发现同一地点的M348中的车厢,形状近梯形。

(四)甲骨文中的“车”字,有时在同一条卜辞中出现不同的写法。如:

《合集》584正+《合集》9498正:“癸亥卜,贞:旬无祸?王占……五日丁卯,王狩敝,车,马……亦在车,马亦……”(图三)

图三 《合集》584正+《合集》9498正

这条卜辞,第二个“车”字,辕、轴是完整的,而第一个“车”字,车辕前后两段不连接。《合集》10405正:“癸巳卜,贞:旬无祸?王占曰:乃兹亦有崇,若偁。甲午王往逐兕,小臣古车,马硪,王车,子央亦坠。”(图四)

这条卜辞第二个“车”字,只画出双轮一轴和车厢,车轴是完整的。而第一个“车”字,有辕、衡、轮、轴,无车厢,但车轴从中部断裂成两段。

过去学术界把上述同一条卜辞中不同写法的“车”字,都释为车的异体字。但对其形体上的差异并无深究。肖良琼先生在《卜辞文例与卜辞的整理和研究》一文中指出上两条卜辞的第二个“车”字释“车”字,而第一个“车”字可释为“辍”字,表示车辆有一个部位(车辕或车轴)断裂。由于车子的主要部件断裂,车厢震动,使车上的人跌倒。[16]

图四 《合集》10405正(《菁》3)

我们认为,上两条卜辞第一个“车”字,肖氏释其意为表示车辕或车轴断裂的见解是正确的,这种解释,对那两条卜辞的释读更妥帖。

值得注意的是,殷墟新发现的车马坑资料,可作为肖文的一个旁证。1995年发掘的梅园庄东南M40车马坑,内埋二车、二马、二人[17],一辆车在南面,是保存完整、套有双马的车子,另一辆车在北边,是残破的车子。北车无车轮,车厢不完整,车辕断折成两段,前段在南车东轮内侧,压于南车车轴之上,后段在北部,与车轴垂直相交,且辕尾与铜踵饰分离,车轴之西段也有一小部分断折。从出土情况看,在下葬之前北车的主要部件已经损坏,是辆破车。

从甲骨文中有辕轴断裂的“车”字及殷墟车马坑中出土的破车,表明木质结构的马车不大结实耐用,特别是在车速较快、道路又不好的情况下辕、轴易损坏。由于当时制造一辆车不大容易,人们对那些已经残损又难于修理的车子舍不得扔掉,便将它保存起来,作为殉葬之物。梅园庄M40车马坑的时代属殷墟文化第三、四期,这时殷墟随葬铜器的墓葬,所出的器物不少是轻薄粗劣的“明器化”铜器,作为大墓随葬坑的车马坑殉残车,大概也是受到这种流行的社会风尚的影响吧!

(五)图一:5所示,《合集》21778(《摭续》330)的“车”字,与甲骨文中多数“车”字有所不同。大多数“车”字,车辕在车厢之前面,辕前有衡,而此字辕在车后,辕末端分叉。从殷墟发掘出土的资料看,商代的马车车辕是置于轴上,从车箱底部伸出至车厢的前面,与衡木相交接的。那么这一个“车”字的字形,反映出当时存在有与马车结构不同的其他车子。

1986—1987年,考古所安阳队在殷墟花园庄南地发掘时,在一座废骨坑(H27)坑口表层的兽骨堆上发现了14条车辙[18],以前殷墟考古发据中从未出过车辙,这是一个新的发现。十几条车辙中,有两条是相平行的,长19.3米,两辙间距1.5米,也就是说轨距在1.5米左右。殷墟马车的轨距为2.2—2.4米。因此,这两条车辙,不是马车车轮碾压出的痕迹,而是另一种比马车小的车子的辙印。这种较小的双轮车,可能是车辕置于车厢之后,用人力推拉的。

这里顺便提到的是,较小的双轮车辙,于1996—1997年在偃师商城东北隅城墙之内侧亦有发现。[19]该车辙长14米,轨距1.2米,时代属偃师商城第二期即商代早期。说明这种较小的双轮车子,有着悠久的历史。

(六)图一:6所示,《铁》63.2的“车”字,学术界对它的释读有不同的看法。将该字释车的有孙诒让、孙海波、李孝定等学者。孙诒让说:“只轮而有三歧,与车不同,疑是辇之类。”[20]从字形上分析,此字像独轮车,辕在车后面。

上述殷墟花园庄南地发现的十几条车辙中,还有的车辙较乱,但相当清晰,似是独轮车碾压的印痕。H27是个面积约500平方米的大坑,在宫殿区大灰沟西南的内侧,专门埋放废骨料、兽骨。发掘者推测,当时在花园庄一带可能有制造骨器的场所。人们将那些不宜做骨器的兽骨、牙齿、废骨料等,用比马车小的双轮车和独轮车装运至该地集中掩埋。可见这些小型的车子,主要是供民间生产生活所用。


[1] 本文原载《中原文物》2000年第2期。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墟的发现与研究》,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38—147页。

[3] 《滕州前掌大遗址有重要发现》,《中国文物报》1995年1月8日;胡秉华:《滕州前掌大商代遗址》,《中国考古学年鉴(1996)》,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59—160页。

[4] 西北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西安老牛坡商代墓地的发掘》,《文物》1988年第6期。

[5]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新发现的殷代车马坑》,《考古》1972年第4期。

[6]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殷墟西区发现一座车马坑》,《考古》1984年第6期。

[7] 张长寿、张孝光:《殷周车制略说》,《中国考古学研究——夏鼐先生考古五十年纪念论文集》,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

[8]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郭庄西南的殷代车马坑》,《考古》1988年第10期。

[9]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梅园庄东南的殷代车马坑》,《考古》1998年第10期。

[10] 姚孝遂、肖丁:《殷墟甲骨刻辞类纂》,中华书局1989年版。

[11] 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发掘队:《安阳殷墟孝民屯的两座车马坑》,《考古》1977年第1期。

[12] 刘一曼:《安阳殷墟刘家庄北地车马坑》,《中国考古学年鉴(1993)》,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第177—178页。

[13]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梅园庄东南的殷代车马坑》,《考古》1998年第10期。

[14] 石璋如:《小屯第四十墓的整理与殷代第一类甲种车的初步复原》,《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本下册,1968年;石璋如:《小屯第一本·遗址的发现与发掘丙编·殷墟墓葬之一,北组墓葬(上)》插图六十五,“中研究”历史语言研究所1970年版。

[15] 杨宝成:《殷代车子的发现与复原》,《考古》1984年第6期。

[16] 肖良琼:《卜辞文例与卜辞的整理和研究》,《甲骨文与殷商史》第2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7]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安阳梅园庄东南的殷代车马坑》,《考古》1998年第10期。

[18]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工作队:《1986—1987年安阳花园庄南地发掘报告》,《考古学报》1992年第1期。

[19]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河南第二工作队:《河南偃师商城东北隅发掘简报》,《考古》1998年第6期。

[20] 孙诒让:《契文举例·下》,1917年,第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