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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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幕初逢

上海衡山路的梧桐叶黄到第七分时,苏雨的咖啡店玻璃上总会结满呵气。她正踮脚擦拭着“半日闲“的鎏金招牌,突然有冰凉的水珠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又漏水了。“她嘟囔着踩上老榆木吧台,浅栗色卷发扫过手绘价目牌上“今日特供:澜沧雪萃“的字样。三十七块一杯的手冲咖啡,抵得上隔壁弄堂理发店三天的流水,可总有人愿意为那一口带着松针清苦的余韵买单。

就像此刻坐在窗边的灰西装男人,他已经盯着同一页财务报表看了四十分钟,杯沿的口红印从玫红褪成浅粉。苏雨认得那个色号,上周刚在国金专柜买过同系列——是某位穿Max Mara羊绒大衣的女士留下的纪念品。

“苏老板,外带冰美式!“外卖小哥的黄色头盔撞响门楣铜铃,惊飞了屋檐下躲雨的灰喜鹊。苏雨瞥了眼手机,三点十七分,离晚高峰还有三小时,足够她给排水管缠上第五圈防水胶带。

铜铃又响,这次混着旧书店门轴酸涩的吱呀声。苏雨探出身子,看见斜对面的“芸香阁“正在卸货。七十岁的陈伯佝偻着背,将捆着麻绳的旧书箱往店里拖,牛皮纸封面在雨丝里洇出深褐的泪痕。

忽然有双漆皮牛津鞋踏入水洼。那是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男人,苍白手指虚悬在书箱上方,像是博物馆里不敢触碰展品的游客。他弯腰时后颈凸起的骨节清晰可见,如同古籍扉页的装订线。

“沈先生来取书?“陈伯用袖口抹汗的动作让男人后退半步,“您订的万历刻本《长物志》还在修复,倒是前几日收的民国食谱......“

“不用。“男人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磬。他掏出手帕垫着门把推门而入,苏雨注意到他连风衣褶皱都顺着同一个方向流淌,仿佛被精心熨烫过的夜色。

雨突然大起来。

苏雨缩回身子时撞翻了盐罐,海盐颗粒滚进操作台缝隙,在暖光灯下像细小的钻石。她习惯性摸向围裙口袋里的银杏书签——父亲生前总用它夹账本,叶脉里还凝着二十年前的阳光。

“请问,“玻璃门上的雨痕扭曲了来人的轮廓,只有声音穿过淅沥雨声,“能借用洗手间吗?“

男人站在水磨石台阶上,黑伞沿不断坠下雨帘。苏雨发现他握伞的姿势很特别,手套与伞柄间隔着纸巾,仿佛那檀木手柄是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的标本。

“往里走右转。“苏雨指了指挂满干花的走廊,“烘手机旁边有酒精喷雾。“

铜铃轻颤的余韵里,佛手柑的冷香混着雨腥气漫进吧台。苏雨不自觉摩挲着手腕上那道浅疤,那是十八岁生日打碎咖啡罐留下的。父亲说顶级瑰夏豆的香气会从伤口渗进血液,如今她真的在血管里尝到了草木生长的涩味。

尖叫声刺破雨幕时,苏雨正往滤纸里倾倒咖啡粉。她冲进走廊,看见男人僵立在洗手间门口,黑色风衣下摆溅满泥点,像是宣纸上晕开的宿墨。

“蟑螂。“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词时,喉结在绷紧的皮肤下剧烈滑动。顺着他的视线,苏雨看见一只美洲大蠹正从容爬过防滑垫——那是她上周新买的,嫩黄色海绵上印着咧嘴笑的太阳花。

“噗嗤。“苏雨的笑声惊飞了男人的眼睫,他瞳孔里晃动的光斑让她想起被猫碰倒的锡兰红茶,“您怕这个?“她抽出墙角的《辞海》重重拍下,蟑螂在“虫部“页码处炸开褐色汁液。

男人突然捂住嘴冲进洗手间。水流声持续了足足三分钟,等他从雾蒙蒙的玻璃门后出来时,皮肤白得能看见淡青血管。苏雨注意到他搓红的指间缠着绷带,旧伤叠着新伤。

“需要姜茶吗?“苏雨晃了晃手冲壶,“云南老树普洱加十年陈橘皮,驱寒最好。“

男人摇头时,后颈细碎的绒毛在逆光中泛金。他掏出现金放在台面,硬币与大理石碰撞的声响惊醒了打盹的虎斑猫。钞票边缘对齐得严丝合缝

雨势渐弱,男人撑伞的背影融进梧桐树影里。苏雨擦拭台面时发现他遗忘的牛皮纸袋,民国仿宋体的《饮膳正要》扉页上,批注字迹瘦硬如竹枝:“丙申年惊蛰,晓蔓于京都“。茶渍晕染处,金箔修补的龙纹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玻璃门突然被撞开,挟着潮湿的秋意。“小雨姐!“穿皮衣的周远航挟着寒气扑到吧台前,指尖还沾着暗红色印泥,“你绝对猜不到我刚接的委托......“

苏雨的目光却黏在窗外。马路对面,黑衣男人正在暴雨窨井盖前驻足,小心翼翼避开所有裂缝,仿佛在走没有画格的跳房子。他的黑伞突然被风掀翻,露出后颈一块暗红色胎记,形状像烧焦的蝴蝶。

“在看什么?“周远航顺着她视线转头时,男人已经消失在弄堂拐角。只有银杏叶粘在“芸香阁“的橱窗上,玻璃后那尊残缺的唐三彩仕女像,在雨中露出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