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接受响应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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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从“田园”到“都市”的模式变迁

根本上说,是农耕社会自然田园模式发生了巨变,带来连锁反应。接下来,我们再通过几种常见的及物表达层面,看看新旧诗歌之间的接受鸿沟如何继续拉大。

切近存在困境的审度。农耕时代,古人对世界的感知基本流连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少数才涉及深层次的存在境遇。比如众多梳妆镜照,多集中于器物性的华贵描绘与怜己思人两大内容。前者像“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杜牧),精雕细镂,后者像“秦台一照山鸡后,便是孤鸾罢舞归”(李商隐)情真意切。这个女人每天的必修课,进入现代则必须另开频道,不断揳入生存哲思的底部。女诗人圣歆对此的诠释是:“镜子就像翻不过去的墙/堵住你的欲望”,再引申出“踏出篱栅/城市的墙使你透不过气”,无所不在的欲望正一寸寸地窒息我们,即使如风光秀丽的“湖或海”也可以是更“大的镜子”,让我们“裸露身体,思想,甚至整颗心”(《墙》)。

男诗人没有那么多镜照机会,却也能在偶然中体验某种生存困境,不同于古人通常的顾盼、挽留、喟叹时光流逝。唐晓渡在父女俩共照镜子的瞬间,赫然发觉“我们只顾盯着我们自己,更准确地说,是盯着我们的幻像”。两人面颊的“真在”相隔不到十厘米,然而此刻女儿却“以假乱真”,误认“镜像”,这正是人类经常会犯的一种错误,浑然不觉“此在”而变成“彼在”。如果没有20世纪现代心理学的发展,如果没有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的确立,唐晓渡不可能写出“我们隐入墙内,镜子飞向空中”的觉悟:对镜子的否定、对虚空的否定,对自我与自我奥秘的坚持和对人之困境的异化性思考,一如舒婷对《镜》照的“起舞”:

在一个缓慢的转身里/你看着你/你看着你/穿衣镜故作无辜一厢纯情/暧昧的贴墙纸将花纹模糊着/被坚硬地框住/眼看你自己一瓣一瓣地凋落/你无从逃脱无从逃脱/即使能倒纵过一堵堵墙/仍有一个个纵不过的日子堵在身后

明丽的镜子变成牢笼,不仅是时间流逝、生命局限,也是男权主义、社会驯化的共同合谋。古人在存在层面的智性思考,历史性地留下很大空白,这正好给广大新诗、现代诗的后来者提供用武之地,打造出一把更具“钻营”的、名叫智性的新钥匙。

庸常生活的逆袭突围。强大的同质性,依然像强大的地心引力,随时叫部分新诗完全认同古典吸附性。何其芳的《休洗红》,完全是被强大的历史惯性牵拉,简直就是李煜《捣练子》的翻版:“寂寞的砧声撒满寒塘,/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可以理解,千古不变的情怀,无法不闻声而动心。问题是,到了洗衣机时代,难道还必须围绕着寒气、砧声频频起舞吗?半个世纪之后的朱朱忽然来了个逆袭,他按动电钮,转眼变成:

我梦见一街之隔有家洗衣店,/成群的洗衣机发出一阵阵低吼。/透过形同潜望镜的玻璃圆孔,/能看见不洁的衣物在经受酷刑,/它们被吸入机筒腹部的漩涡,/被吞噬、缠绕,来回翻滚于急流,/然后藻草般软垂,长长的纤维 /在涌来的清水里漂浮,逐渐透明;/有一股异样的温暖从内部烘烤,/直到它皱缩如婴儿,在梦中蜷伏。/那里,我脱下那沾满灰尘的外套后 /赤裸着,被投放到另一场荡涤,/亲吻和欢爱,如同一簇长满 /现实的尖刺并且携带风疹的荨麻 /跳动在火焰之中;我们消耗着空气,/并且只要有空气就足够了。/每一次,你就是那洗濯我的火苗,/而我就是那件传说中的火浣衫。

——《寄北》

前面的古典“浣洗”,完全属于连绵的情感纠缠,且有血缘承接,后一例则借用现代工具,经过隐喻与换喻的频繁交叉,转换为激烈的性爱过程,全然没了莺语呢喃或悱恻瑟缩。快速、干脆、爆裂的“滚动”,做出了一次现代突围。物件与柔情,钢性与情欲,如此不忌生分地拌搅、旋转在一起,只有现代诗写作才敢承担这样的风险,也由此让受众的接受机制平添变数,现代诗的召唤结构已经无法提前做出“预告”了。

而即便是古今共享的自然景观,在主题、内容、语词、手法上也有很大区别。我们看古人写雨,不见雨字,能极尽雨的千姿百态。韩愈的急雨是“惊风乱飐芙蓉水”,陆游的豪雨是“掠地俄成箭镞飞”。“空翠湿人衣”专属王维疏雨,淅沥雨演变成“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苏轼不仅有“白雨跳珠乱入船”的狂雨,更有“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的特大暴雨。现在来看“70后”的鹰之,也有几首雨诗,在题材、结构、手法、修辞上与古人遥遥对望,大异其趣。《每一滴雨,都有一颗佛心》:“它们像待命的跳水队员,从天庭一跃而下 /像一枚枚钢针/刺穿混沌的苍穹。”它们“滴在泥土里像一尾尾的游鱼,/像一粒经年的种子/破土而出”,其实,它们更像“敢死队”;《真理像胡子》的标题仿佛与雨无关,其实也隐含调侃的玄机:“黑暗中伸出一只手/一针一线地在天地间/勾连、缝合”,如同“胡子/从他下巴突突突地冒出来”与其视为自然与人工想象合成的“缝纫雨”,毋宁视为写作灵感思维的“流星雨”;另一首《叩门》,写的是“当太空伸出的万千雨丝/突然被风勒紧,钓住灰蒙蒙的海面/一只不言不语的蚌/正产下一串金光闪闪的珍珠卵”,这的确称得上是一首“钓雨”诗,钓出了诗人孕育多年、弥足珍贵的精神之珠;《一场自愿下起来的雨》:把一群麻雀拴在了屋檐下,把对门的老张憋在门洞里,也把我摁在一扇窗户下,在雨的困顿与舒展中,经过“拴”“憋”“摁”的转换,可以发现难产而自由的写作发生学,在意象的怀抱里共度幸福的“巫山云雨”;“谁破译了那些闪电的神秘符号/谁就会下雨/谁看懂了那些雨丝的表情/谁就能掂量出/蓄满了烈性的TNT”——《复活岛》的符号,原来潜伏着一场写作的、一触即发的“炸弹雨”;“它们携带着天空、雨雾、蚯蚓的信息破窗而入/穿越我皮肉、肝胆、骨殖破体而出/我无法阻止这场交会,如同无法阻止/一个海的晃动和一种气味的蔓延”——《雾中雨》翻搅着写作主体的五脏六腑,地气、雾气、雨滴、气息,似乎都可能集合起晦暗中的某种“使命感”,演变为“欲来的山雨”[35]。如此啰唆地举荐鹰之的雨诗,意在强调,在相似的领域、范围、题材、对象面前,我们很容易找到古今诗歌泾渭分明的区别。

再回到都市化轨道,既改变百年新诗进程的现代质地,也悄然扭转接受的胃口。那些充满物质、欲望、硬件色彩、机械意象的多节词汇纷至沓来,铺天盖地。港口、船坞、螺旋桨、传送带、有轨电车、速率、噪声、起重机、烟囱——从未有过的新名物、新器件,迅速转化为“黑色牡丹”“透明的,桃色的云” “铁的小母亲” “发电的头脑”和“探伸尖齿的颚”。[36]虽不乏生造、粗鄙,但躁动着、刺激着从未有过的新诗想象。20年代郭沫若首先挺立潮头,用“打”“吹”“叫”“喷”“飞”“跳”六个痉挛的动词,领唱“大都会的脉搏”; 30年代徐迟穿梭在摩天大楼,绘制都市主人翁“短针一样的人,长针一样的影子”,不可谓不精准。代表现代诗人敏感到这是“最后的道别”: “旧式的抒情旧式的安慰是过去了的”,“新的诗人的歌唱是对了现世人的情绪而发的”[37]。经历一番审美认知的挣扎,人们终于能“鸣着工厂的汽笛,庄严地,肯定地,如此有信仰地,宣告诗的复活”[38]。这自然都应该归结于“诗的新大陆之探险,诗的处女地之开拓。新的内容之表现;新的形式之创造;新的工具之发现;新的手法之发明”[39]。由此带来牵一而动百的接受转型。50年代,台湾痖弦已不停留在轰响、撞击、疾转、滚动的金属市声表层,而是深入智性深层的审度,“当黄昏,黄昏七点钟/整个民族底心,便开始凄凄地/凄凄地滴血,开始患着原子病/甚至在地下电缆下/在布丁和三明治的食盘中/都藏有/灰鼠色的/核分裂的焦虑”; 80年代林耀德进入尖刻的现代性批判,他的诗集《都市终端机》《都市之甍》等百多首诗作,不失锐度地建立起“后都市”操作模式。他敏锐地感受到田园模式向都市模式转型的种种变化,交集着现代文明的福泽与病态,故而他把都市诗学定义为一种后现代全球化现象的“换喻”,直指“都市文明对人性的斫伤与破坏”。同期的陈克华也一直挥舞冷凝的手术刀,肢解都市人的畸零化、虚无感……这一切,都大大颠覆了人们的古老心境,多少看到诗歌一步步从优雅的自然田园走向坚硬的都市化之途。那么,写作与接受的路径依此而按部就班吗?充满嗅觉的诗人深深意识到不变不行,如欧阳江河在首届上海诗歌节大声呼吁:上海诗人,能不能把上海现实中狠的那一面、金钱的那一面、罪恶的那一面、羞愧的那一面、失望的那一面、不能被消费的那一面,不甜的那一面写出来,能不能把万物装进这一瞬间?[40]如果在写作与接受发生巨大演变后,还不能及时跟进或装聋作哑,那只好龟缩在寓言中继续“刻舟求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