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近代桐城文派之兴起

明末以来，文章之盛，淄渑并出，蔚为大观。刘师培《论近世文学之变迁》指摘近世之文谓：“文学之衰，至近世而极。”[1]而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则标举清代之文学：“迄于清季，词融今古，理通欧亚，集旧文学之大成而要其归，蜕新文学之化机而开其先。”[2]论近代文章之高下，诸家或有抵牾。然有清三百年之文，披沙拣金，必有可采。道、咸以来，文章代有新变，尤其值得关注。

清代之文，纷繁之绪难以备述。钱基博论清代之文，以魏晋与唐宋之文为主线，分叙选学与桐城之文；刘师培则据近世学术立论。据刘氏所述，清代之文可分文人之文与学者之文两类。[3]学者之文以皖派古文家之文及常州今文家之文为翘楚，文人之文则略分为三派：藻丽之文、文史之文、义理之文。丽藻之文，起自复社、几社之英，盛于易堂诸子，侯方域、王昆绳、刘继庄皆属此派；文史之文兴于浙东，浙东学者自黄宗羲至于万季野、全榭山皆为史家而工文，嗣后秀水朱彝尊、吴江潘耒并出，长洲汪琬、新城王渔洋、商丘宋荦之文亦属此派，雍乾之间，仁和杭世骏、钱塘厉鹗犹沿此体。另一派则为桐城古文：

望溪方氏，摹仿欧、曾，明于呼应顿挫之法，以空议相演，又叙事贵简，或本末不具，舍事实而就空文，桐城文士多宗之。海内人士，亦震其名，至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厥后桐城古文，传于阳湖、金陵，又数传而至湘、赣、西粤。然以空疏者为之，则枯木朽荄，索然寡味，仅得其转折波澜。惟姬传之丰韵，子居之峻拔、涤生之博大雄奇，又近今之绝作也。[4]

“刘氏所列清代文派虽众，然其足以卓然成家者，古文家则桐城派与阳湖派，经学家则古文之考据与古文之章是也。”[5]以今日学术论，经学非文学之什。刘师培论文学则仅有桐城派与阳湖派，然而又将恽敬列入桐城派、周济列入六朝之文，则以为清代之文可称者唯有桐城古文而已。

姚鼐以后，桐城之文流播广远，古文家甚众。“其门人上元梅曾亮、管同，娄县姚椿、宝山毛岳生，皆为高足弟子，其籍隶桐城者，则有刘开、方东树、戴钧衡等，皆先后传桐城之学。其非姬传弟子，亦非籍隶桐城，而私淑方、姚者，于南丰则有吴嘉宾，于桂林则有吕璜，于湘中则有曾国藩、吴敏树。曾之弟子，则有张裕钊、吴汝纶（吴为桐城人）、黎庶昌。”[6]刘开、方东树早出，其余诸人，皆为近代桐城派古文之健者。由地域而言，“自淮以南，上溯长江，西至洞庭沅、澧之交，东尽会稽，南逾服岭”[7]，尤盛于江南。康乾以来桐城文章之兴与江南文化尤其是桐城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桐城在《禹贡》中属扬州之域。“《唐书》谓群舒桐南，斗在云汉下流，当淮海间，为吴分。”[8]今之桐城，东临白湖诸水，西依天柱群峰。清代桐城之域更为辽远：“北峡、南峡阻其北，横山、二龙障其前。沙河、挂车控其右，长江限其东。”[9]黄山、白岳在其侧，号为天下名胜。“盖其山深秀而苍郁，其水迤逦而荡潏，古所称九江之北、三楚之南，乃诗人骚客之所出也。”[10]奇山异水孕育了桐城文人。乾嘉以来，安庆为上游都会，与金陵遥相呼应。明季桐城人文鼎盛，齐之鸾、左光斗为一时俊杰。明清之际，田澄之、方以智诸人思崇宋学以张道统。至朱书、戴名世与方苞，桐城派规模已具，为文主雅洁；至于刘大櫆，为文兼重品翰藻；姚鼐则又济以考据之学，“推究阃奥，开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11]。随着商业经济的兴起、国运之衰微，以宋学为根底的桐城之学与汉学、新学相融合，清真雅洁的古文濡染了铺排骈偶乃至传奇小说之新风。桐城古文日渐遍布大江南北，流传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