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栏观海 岁月留声:胡辛30年论说纵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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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的蔷薇

“春雨,春雨,染出春花无数。蔷薇开殿春风,满架花光艳浓。浓艳,浓艳,疏密浅深相间。”这是清代词人叶申萝咏蔷薇的《转应曲》。

蔷薇,是春末最后的花,一年只开一次,开得热烈,谢得悲凉。用蔷薇比喻女人,自是恰当不过。

而雨,诚如朗费罗的诗句所吟:“有些雨一定要滴进每个人的人生里。没有雨,大地化作一片荒漠;没有悲伤,人类的心会变得寂寞,无情而傲慢。”

雨润蔷薇奇妍,雨打蔷薇凋零。人生是无尽的享受,其中包括痛苦。“蔷薇雨”是书名,也是我创作的契机。它像一颗火星,将我半辈子对于女人思索的智慧之禾点燃起来,小小古城的古老家族老老少少的女子能鲜活于我的笔下么?

歌德言:“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几千年来男性中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和扭曲,反而使女性迷茫的困惑、执着的寻觅比男性深重得多,因而也丰富得多吧。

中国古代女性当是受压迫最深重的女性,当是受封建道德观念禁锢最牢固的女性,但是,我读大学时就惊异地发现,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却是这样地从柔弱中张扬出刚烈。《氓》中弃妇悔恨中的豁达溢于言表,《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真如蒲韧如丝,窦娥喊冤对天誓愿何其惨烈,杜丽娘生生死死为一个“情”字,秦淮歌妓李香君血溅桃花扇悲壮撼人,更不用说《红楼梦》中各个呼之欲出的女性形象了。而我的古城的女子因了地理封闭严实,却又受兵家必争的撞击和南北东西交融,此地女子的身与心似乎也融会着北国的豪放与南国的婉丽,柔弱妩媚与刚烈倔强矛盾着又统一着,我想写出的便是这方水土这方女子的共性与个性。

写女人们爱情的痴迷与纠葛,婚姻的稳定与嬗变,事业家庭的和谐与矛盾,生命瞬间的灿烂辉煌与人生永恒的无奈平庸。就像蔷薇开花短暂,虽凋落于风雨,但总有一段生命的美丽;无花的蔷薇是四季中的三又三分之二季,但依旧有着生命的从容和苍翠。有时心中也有困惑,我写的是否在重复别人写的?我喜欢五四后涌现出的女作家群体,一批一批又一批。庐隐是那样地苦闷,毫不掩饰自家的偏激,可她分明在女性独立的路上执着地寻寻觅觅,大家闺秀冯沅君的叛逆之爱扣人心弦,但她却又在情爱母爱间徘徊不定;痛苦的爱情折磨着白薇却又成就着她的事业,从爱中解脱出来也就宣告了文学的落幕;冰心是这样温馨地平衡女性和男性的两个世界,融东西方文化传统与现代于一身,她那清浅的母爱滋润着几代人;湘女丁玲不愧是湘人,“湘人不倒,华夏不倾”,女性与政治唯有她自始至终身体力行;萧红的女性意识是这样地清醒于她的作品,而她的婚恋却又是这样地迷茫和沉重,她是折断了金翅的大鹏吗?凌淑华以一篇篇精致的短篇,描绘出旧家庭中的闺秀少妇老太太,亦让我们看见了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张爱玲的名门之家,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7],她认定了人世没有爱,却又总赞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悲凉的爱;苏青拥有的平平实实的女人的喜怒哀乐,她总在叽叽喳喳,却唤醒了往古来今无所不在的妻性母性的回忆,无怪乎张爱玲称她做到一种“天涯若比邻”的广大亲切。虽然各各不同,但女人写女人是刻骨铭心的。我虽然也喜欢并钦佩当代女作家的作品,但她们之中的一些作品磅礴豪迈则像上了男人们驾驭乘风破浪的船,总让小女子提心吊胆,频频回首那越来渺茫的家园!有的女作家理直气壮地宣称:我写作的时候根本忘了自己的性别,我是人,和男人一祥的人。或许,她的确已经完成了从女人到人的超越,已将千百年的女性歧视女性自卑傲然踩于脚下;或许亦只不过是种过敏性的自尊,掩饰着并没有消逝的自卑和被歧视。我是至今未强大到可以忘记自己是女人的地步,虽然我的天性够倔强。男女都一样,不会是遥远的梦,但也绝不会已成了现实。还是女人写女人吧,像英国女作家伍尔芙所说:“女小说家只有在勇敢地承认了女性的局限性后,才能去追求至善至美。”[8]

福克纳曾说过:“文学要比人们想的简单得多,因为可写的东西非常之少。所有感人的事物都是人类历史中永恒的东西,都已经有人写过。如果一个人写得很努力,很真诚,很谦恭,而且下定决心永远、永远、永远不感到满足,他会重复这些感人的东西,因为,文学艺术像贫困一样会自己照料自己,会跟人分享面包的。”这才是真正的创作谈啊。

[《南昌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