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创作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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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文学圣徒的精神王国

李掖平称王方晨为“文学圣徒”,以她对王方晨的了解,称得上慧眼独具了。“圣徒”一词,带有强烈的宗教意味,不仅是对某一信仰的追随,而且可以引领他人走上信仰的道路。王方晨对文学有着朝圣之心,文学就是他的宗教,他不仅在文学的星空中深深沉醉,还能够在文字的世界里,澄明出精神上的纯粹和理想的执着。他的精神世界如此丰饶广袤,他的文学表达如此丰富厚重,他的眼光如此独特锐利。或许走进他的文学王国,就是开启了理解一代人精神追求和思想信仰的心灵之旅。

(一)异乡的漂泊与生命之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地理意义上的,心理意义上的,情感意义上的,生命意义上的,以及终极意义上的。而现代人的精神漂泊感正在日益强化,究竟何处是我家园?现代“原乡小说”的代表是抒情性乡土小说作家沈从文和台湾乡土小说作家陈映真。这二人的文学世界中都充满了精神的流离感和心灵的孤独感,在对家园的回望和深情书写中,内蕴着个人的理想情怀,小说往往呈现出淡淡的感伤色调。王方晨的小说很少忧伤,他的诗意是倔强的,他的疼痛是锋利的,正因为有着强烈的异乡感,所以他的寻找意识更加鲜明。他的小说超越了时代喧嚣和精神虚无,不断迫近生活的本质,以及人的终极关怀。

王方晨自己说:我总有异乡感。不论何时何地,总会感到自己是个游离于世界中心的外人。正是这种异乡感推动着他不断探索、追问和寻找。在文学创作中,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带入了这种异乡感和漂泊感。这种现实世界的无根可依,逐渐延展成精神层面的漂泊流离,面对世界和生活,他不断转换站立的位置、探究的视角和观察的方式,就像他自己所言:“我希望它是一种新的认知世界的角度。”然后,在这种精神的漂泊和流离中,他慢慢地明确自己的方向,拉开一段距离凝神生活,审视自我。王方晨的文学花园是五彩缤纷的,既有高大的乔木,有带刺的灌木,有芬芳的花朵,也有野火烧不尽的青草;他专注于脚下的大地,以所有生命为念,爱,体恤,坚韧但不褊狭,宽厚但不原谅;他的浪漫诗意总是与粗粝的现实生活纠结在一起,从内在的心灵召唤出发,是抵达遥远而孤独世界的一个起点;他以文学笔触细致描绘的那个光怪陆离的异乡世界,正是他自己生命之乡的投射。塔镇、红杏庄、樱桃园……花香弥漫而又荆棘丛生,无论冷眼静观,还是舍身探险,王方晨所身处的异乡的精神之旅,总是投射着世界的深渊和理想的光亮。他的文字不仅给出了现实生活的尺度,而且为我们提供了心灵可能抵达的高度。在那个最终的高处,有他对家园、自我和爱的全部向往。就像他自己所说的:“我漂泊已久,虽不畏孤旅漫漫,但也常思归处。”[2]

(二)给文学和世界一种力量

不仅仅是李敬泽说王方晨有一种独特的力量,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王方晨有一种特别独特的气质,那种内在的力量难以捉摸和表述,而在他的文学世界里,是那么幽深,又那么亮烈。这种力量常常让人悚然一惊,他的坚决,他的勇敢,都让我们想起鲁迅。在百年前的新旧交替时代,鲁迅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道路,以四面树敌的方式,探索国民自救和民族自强的方向。百年历史倏忽而往,现代理性的缺失与现实社会的积弊依旧,文学究竟应该做什么?作家究竟应该写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王方晨只是自觉地选择了自己的道路,他要做的就是给日益虚颓和软弱的文学注入一种力量,让旖旎外表下的真实清晰洞见,把虚伪的世界和道德打回原形,在千疮百孔的人性废墟里,重建坚实高远的理想之塔。

文学可以对抗时间的苍凉和世界的荒诞。无论是对乡村世界的细致描摹和深刻挖掘,还是对城市老旧时光的耐心打捞,沉淀出青石板路缝隙里的悲欢离合,抑或是对藏得很深的理想情怀的蕴藉,王方晨往往都会从繁华的生活表面看到内部的荒凉,又从内部的荒凉看到更深处积蓄的热能;他总是能从生存的表象看到人性的深处,又从人性的深处打捞起尘世生存的各种形态。没有华丽的伪装,在思想的暗地爆发出耀眼的光亮,他的力量从何而来?王方晨说:“如果非要我回答,我或许会说从一而来。我有一个‘大树’理论,最初的动机是为自己的某种行为开脱。其实我描绘出的是一种大树景观:每一个枝杈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长,单从一根枝杈来讲,或曲或直,然而相对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则无所谓曲直,曲直而谓自然。这里显然需要一种前提,那就是树要谓大。从‘树杈’的‘一’,到‘大树’的‘一’,在我看来就是一棵大树的历程。”[3]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和文学,这一切是那么广阔和复杂,又是那样让他倾情而至,他迎着生活的风雨走过去,并且满含深情地拥抱了这一切。

(三)和所有人心心相印

优秀的作家往往是孤独的,然而也必然是心怀大爱的。就如同鲁迅,他与世界为敌,然而他又与世间所有人有着血肉相连的爱意。就像余华,他写暴力,因为暴力的阴影让他始终心存芥蒂,他与世界的紧张其实是一种抗拒,抗拒世界的不完满,是内心理想的反向投射。这种情形并不多见,在后现代文化氛围里,一切皆可游戏,有多少人和世界,和生活,和自己较真呢?王方晨说:“我并没有一味跟自己较劲儿,也并没有跟这整个世界较劲儿。世界有无数张面孔,一个人却只能有一张面孔。我不会妄想着以自己无数的面孔,面对世界无数的面孔。这时候,小说诞生了。它是多么的美,仿佛上帝,映照着我的心灵,也映照着我的形象。这时候,我是所有人。这时候,我与世界上每个人心心相印,息息相通。”[4]从这段话中,我们不难看到王方晨的真诚和透彻,对生活,他有着独立的思考,对世界,他有着清醒的认知。他热切地爱着长长短短的岁月,诚挚地爱着远远近近的人们。他没有把自己放在整个世界的对面,只是把整个世界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对生活始终保持着虔敬和好奇,并不容易。生活既充满美好也遍布伤痛,那些崎岖小径很容易让人迷失,文学试图把这些美好和伤痛涂满画板,并且以审美的方式抵达存在的本质,给尘世的生命以慰藉和关怀。对此,王方晨说,每一个人都是弱者,需要在想象中确立自己的位置,找到自己和世界相连的力量。王方晨对人世的珍惜,对生活真相的执着探索,对超人意识的质疑,构成了他以弱者的姿态使自己成为世界核心的信念。“我常常感到自己从来都是从小说到小说,我从来都没有去过任何别的地方。我生活在小说里。”[5]那些幸福、焦虑、追问、静默,是最个人的,然而又是最大众的,是一个细小的瞬间,也是整个漫长灰暗的时代,他行走在生活的钢丝上,行走在虚无的空气里,却不曾真的跌落。只有正视一切的柔弱,才有内心历练过的坚定,为了长成一株饱满的大树,把根深深地扎进泥土,同时,他的目光越过原野,看到了世界的远方更多葱郁的林木。其实,面对生活,面对心灵的反诘,艰辛的挣扎,并不难坚持,放在火上烤,或者在沸水里煮,总归痛到骨髓里,反而更容易萌生出反叛的决然。

(四)对文学的朝圣之心

“已经很少有人能像王方晨那样始终如一地对文学抱持着一颗朝圣之心了。”张晓媛在一篇访谈中提到,有人这样评价王方晨对文学的虔诚。他敬畏文学,就像一个称职的医生、工程师、木匠,要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好,做不好就很难受。即使在离开家乡去省内某作家班学习的日子里,他也没有自信到自己一定会成功。前途依然渺茫。王方晨坦言:“那时,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魂不附体的人。即使受到别人的赞誉,我也不过是会心一笑。对时代风云,我冷眼旁观的时候居多。我盘算过自己最好的结局是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没想到我会真的从1990年就开始从事专业创作,也许我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一名专业作家了。”文学寂寞他寂寞,那些实验性的文字,即使难以被当时的人接受,对王方晨来说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很简单。我相信许多人像我一样,年轻时候没有什么不能做,到了中年,似乎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王方晨认为:“自己所能做的,只有‘文学’。我在‘完成’它时,它已经成为我心灵的需要。”与一位“70后”作家聊到写作的意义时,我说起,星星和太阳在同一空间运行,在某一时空,我们看到一部分世界,一部分自我和他人。另一部分在我们想象的世界里,理性是让我们相信自己也可以成为行星或者太阳一样的发光体,这些光不是我们战胜了黑暗,而是神把我们从黑暗里找到并且拯救了我们。在呼啸的世俗生活里,神坐在屋顶看星星孤独的目光,我们因为距离获得神启。在虚无里追问意义,意义本身同样是喧嚣的泡沫,我们看见神在,于是止步,却不知道如何看到自我。写作,其实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吧。从零开始,涉过千山万水,最终能够看到世界,自我,还有彼岸所在。人生,因而成为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