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序章
雾,遮天蔽日的雾,灰黑色的,在空气中飘浮。乔婧文用力吸了下鼻子,鼻孔周围很快染上两块黑斑。
家里,父亲又喝得酩酊大醉,仰着一张酡红的脸,鼾声四起。母亲用抹布拢起水泥地面上的一摊呕吐物,嘴里咒骂不停。先骂过父亲,又念哥哥,最终把矛头对准乔婧文。
她只好躲出来。踩在硌脚的碎煤渣上,把那趟灰扑扑的破旧平房甩在身后。
那是一条小径,通往不远处的一座废弃矿坑。矿坑里的煤都被一背篓一背篓地采尽了,只留下被沙石覆盖的四壁,任荒草在其间野蛮生长。
工人们撤走时,留下了一辆报废的SF-3100型自卸卡车,瘪气的轮胎陷进草窠深处,铁皮也早已锈迹斑斑。仿若被时间遗忘的碑刻,偶然成为乔婧文的秘密花园。
第一次带她来这儿的人,是小燕。
小燕与她同级,梳着波波头,戴一副遮住她半张脸的大眼镜。她常年只穿深蓝和军绿两身单衣,洗褪色了也不换新,活像是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六十年代知青。
但小燕成绩好。在她们那所高中里,老师说小燕是唯一有希望上大学的人。
成绩好,也太孤僻。上下学总是独来独往,课间也埋首于书海。每周一节的活动课上,她也不参与女生的丢沙包或男生的弹弹珠游戏。她躲进操场西南角的实验楼里,往试剂瓶里勾兑不同种类的液体。实验室钥匙是化学老师特许给她的,因为她化学考试回回拿第一。每次见她旁若无人地穿过操场,重重合拢实验室大门,像一位享有威权的女王,或是严肃高傲的科学家,总会有同学在背后嚼她耳根。
他们说她精神不正常。“小时候大病过一场,病好了就留下一些诡异的习惯。”有人把癞蛤蟆、耗子、蜥蜴藏进她的桌斗。本意是想吓吓她,但都被她面不改色地拿到实验室里解剖了,捧回一抔血淋淋的尸体,反倒把捉弄她的人吓得一蹦三尺高。
自那以后,他们都管她叫“科学怪人”。
高中里的同学,大多是矿工子弟,在一趟平房里出生,从光屁股开始一路耍到大。像小燕这样在学校里连个相熟朋友都没有的情况,实在不多见。
但总归还是有的。比如乔婧文。她在学校里的境况,不比小燕强到哪儿去。
在念高中之前,乔婧文还是他们那趟平房的女生核心。她带着她们拎筐去铁道沿线捡剩煤球,捡回来的战利品交给各自的母亲,添进家里的炉灶。她还撺掇大家逃掉自习课,去台球厅打台球,或是学男生躲在卫生间里吞云吐雾。她们也曾效仿《三国演义》里的桃园三结义,从父亲的酒桶里偷灌一大碗,找一处小树林,七个人一人喝一口,酒精辣得身子暖融融的,她们手挽着手,结成七姐妹。
可是这一切都在中考后的那个暑假破碎了。因为她舅舅,和那座开在距离她家两趟平房远的康桥舞厅。
康桥舞厅有一百余平,由色彩鲜艳的霓虹灯带装饰。靠墙一排是深棕色的长桌和皮沙发,前端一座简陋的小舞台,还有一支漆成金黄色的动圈麦克风,缠绵悱恻的旋律每到夜晚就从那里流淌出来。
舞厅是乔婧文初三那年新建的,也正是从那时候起,矿厂开始欠发工资。“地底下的煤要被挖空了。”“机器一开转,厂里就成千上万地亏钱。”“厂长都在找新门路啦。”负面传言甚嚣尘上,搅得从主任到厂工个个人心惶惶。
舞厅成为他们释放压力的绝佳去处。门票只要一块钱,就能在酒精与音乐中彻底将外界隔绝。
乔婧文的父亲尤其迷恋那里。每次都是母亲立着眉,叫骂着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回家。
康桥舞厅的卫生间是男女通用的。只有一个地上满是泥水的隔间,水泥墙上贴着一张歪歪扭扭的纸条:“禁止大便”。后来,纸条下方又多了一行大字——“禁止出现不雅行为”。文字后面跟了三个叹号,表示强调。
不雅行为主要是指一对男女——后来人们发现,也不只是男女,还可以是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同时躲进厕所隔间,将门反锁,不顾排队者愤怒的砸门声,在便池上方颠鸾倒凤。
乔婧文的舅舅就是这样被抓现行的。
卫生间的木门被康桥舞厅的老板带人一脚踹开,乔婧文的舅舅正在提裤子,一个长相白净的男孩在他身后,对着“禁止大便”的标语揉眼睛。
那男孩小名叫圆圆,长着一双葡萄眼,嘴角挂着两个浅浅的梨涡。他总是光脚到处跑,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但脑后那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却编得格外精细。有传言说,这孩子是个双性人,不然谁家男孩好端端的,要去编辫子?
“圆圆么,彪子一个,你跟他讲话,讲不明白。”舅舅说,“它这个破舞厅,厕所门不好使你知道吧?我裤子都脱了,他突然推门跑进来,我让他出去,他出去吗?他就盯着我拉屎,我屎拉一半,你们就踹门……”
圆圆的母亲当庭与舅舅对骂。“你还是人吗?”她哭,“连一个傻子都不放过。”
“圆圆上周就跟我说下面疼,裤头上还有血丝,我还以为他是磕到哪儿,受了伤,正打算带他去医院检查。谁能想到……”
乔婧文的舅舅以流氓罪被收监,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听说还在医院被迫接受了电击治疗,因为这人连男的都不放过,大家都觉得他精神变态。
从那以后,乔婧文家成了街坊邻居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存在。朋友们有活动不再叫她,上下学路上碰见她,也把她当空气一般无视。
父亲开始喝更多的酒,母亲的咒骂越发怨毒。圆圆依旧光着脚,像一只花蝴蝶般在大街小巷穿梭。乔婧文有时候会故意伸出一只脚,绊他一跟头。听到圆圆瘪着嘴开始抽噎,乔婧文觉得压在自己心头的苦闷可鄙地消融了一些。
如果说欠发工资还可以用资金周转来搪塞,趁夜半时分,用红色油漆往矿厂家属院的围墙上画就的巨大“拆”字,无疑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奏响了序章。
第二天一早,睡眼惺忪的居民们无不大惊失色。乔婧文还在睡梦中,就被爸妈拖去了厂办的示威集合点。
厂办门口早已挤满了人,他们还没来得及换掉睡衣,有几个大爷手里还拎着刚从蒸锅里出炉的热饽饽。但他们被挡在门外,连办公室主任的面都见不到。人群前方,几个脑袋染着杂毛的小混混手持管制刀具,一边吐着唾沫,一边推搡着人群。
乔婧文一家这时终于不再被排斥,大家仿佛一瞬间抹除了对乔婧文舅舅因流氓罪入狱的成见,纷纷开始同乔婧文的父亲搭话。
“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大爷咬了一口饽饽,说。
“就是一帮二流子嘛,就让我们这么被堵着?”
“你们听说了吧?最近上头在推进改革呢,要把咱这铁饭碗都砸喽。工人阶级不中用了,这帮家伙,小流氓,现在开始成香饽饽啦。”
“王厂长不做人么,早就说他找新门路,厂里欠这么些钱,还不是因为他胡搞!”
“乔老师呀,”大爷突然把话头收回来,眼睛一眯,打量乔婧文父亲,“你是会计,文化人,不比我们这些大老粗。他们准备卖地,这你应该知情啊。”
“他们这帮势利眼,也看人下菜碟呢。”有人帮腔。
“就是呀,你小舅子犯的事儿,凭什么算到你头上?”
在乔婧文家,舅舅是一个绝对不能被提起的禁忌话题。也是母亲频频咒骂,却依旧无法阻止父亲到舞厅买醉的原因。
乔婧文看到父亲的脸倏地红了。他翻动眼皮,猛地咳了一声,拨开挡在前面的人,走到为首的混混面前。
“让我进去。”他说,“我代表街坊邻居们跟主任谈一谈。”
混混们哄地一声笑开了。
“夸你两句你就喘上了,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呢。”为首那人说,“这么牛逼,怎么不见你把你小舅子捞出来啊?一屋子‘兔儿爷’,脏死了。”
父亲被这句“兔儿爷”激怒,不由分说挽起了袖筒,露出半截羸弱的手臂。对方则高扬起钢管,钢管端头,一只精心雕刻的青龙栩栩如生。
钢管砸下来那一瞬,乔婧文下意识想去拉住父亲。但父亲用力一甩,把她带了个趔趄。背后,一双潮湿的手拖住了她的身体。梳着波波头的小燕,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拽出人群。
等到她们跑远,乔婧文回过头去看,两伙人已经扭打成一团,烟尘四起,但厂办的门依旧紧闭。
“你不害怕呀?”小燕盯着她,目光透过镜片,像是在审视她。
“什么?”
“钢管打下来,你怎么不跑?你不害怕呀?”
“没想呢,当时什么都没想,不知道害不害怕。”
小燕歪着头,笑一笑:“我见过你,之前在活动课上。你也总是一个人。”
“一大早就被我爸妈拉去厂里了,真烦。我等下不打算去学校了,你呢?”
乔婧文又回头看了一眼,青龙折射日光,宛若利刃刺破烟尘。父亲的身影早已被淹没,她跺了跺脚,说:“我也不去了。”
“那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小燕说。
SF-3100庞大的身躯在荒壁上投下重重阴影。小燕伸手抓住攀援梯,跳到操作台上。乔婧文跟随其后,但爬得总归笨重些,每走一步,还要担心车身上的灰尘会不会抖落到自己的衣服上。
操作台上铺了几块软垫,小燕从垫子下方掏出一把花生米,分给乔婧文几颗。站在操作台上远眺,能看到远处锅炉厂的大烟囱,还有几处前几年新开掘的小矿场。矿场里,采煤机隆隆作响。
“他们会把地球挖空的。”小燕说。
“但是等到2000年,我们就能开会飞的汽车,坐飞船上太空,一粒米还能有巴掌那么大。”
“我活不到2000年。”
“为什么?”
“活得太久没意思。25岁?太老了。而且到时候,地球肯定已经成了一个空壳子。在空壳子上生活,人会掉下去吧?”
那天乔婧文认真地思考了小燕的这个问题。采煤机吐着烟,究竟是迎向未来,还是在向末路狂奔?她觉得小燕虽然说话不着调,但有点像哲学家。
等回到家,天色已擦黑,她身上还带着花生米和露水、烟尘的味道。她本以为母亲会怒骂她逃学,但家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哀叹声。
父亲的头上缠着绷带,殷红色的血迹晕染开,像冬天的一朵朵寒梅。
哥哥的手紧攥成拳,青筋暴突,咬牙切齿地说:“那帮小杂碎,老子跟他们拼了。”
父亲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母亲开始低低地抽噎。
那帮混混隶属于一个叫作“青龙帮”的组织,老大叫廖青龙,人称龙二。听说龙二是靠倒卖鞋包起家的,后来又布局洗浴和歌舞厅行业,这几年与上头搭上关系,很多暴力维稳和强拆的案子都交给他来做,黑白两道通吃,行事果决利落,之前主要混市里那片,如今又把触手伸向矿区。
“你爸这个还算轻的呢。跟你爸后头那个,钢管的‘龙脑袋’直接削肉里了,半个膀子差点被砍下来。你个死丫头崽子,看情况不对掉头就跑,也不说拉着点儿,白眼狼,丧天良。”
咒骂如约而至。
第二天,在学校碰见小燕,乔婧文才知道,那个被削掉半个膀子的人,就是小燕父亲。但提起这件事,小燕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她心底是否有担忧或愤懑。
哥哥的怒火持续了一周,但仅限于从墙头到墙尾不停踱步,还有在地面上砸碎了三个碟子两个碗。那一周,他们全家都只能围在锅边吃饭。
听说,老胡家的儿子断了条腿,老王家的叔叔走夜路时脑袋挨了一闷棍,他们把这件事闹到了省里,后来拆迁不了了之,红色的“拆”字也被黑色油漆厚厚覆盖。但很快,胡家和王家都陆续搬走了,走之前,留下满院子被药死的猫狗鸡鸭。
青龙帮的混混们开始大摇大摆地走街串巷。哥哥的不满被牲畜们扭曲的尸骸彻底浇灭。他们开始挨家挨户征收保护费,保护费不多,一块钱一个月,屈辱的是他们偏要拿出相机,给每一个掏钱的人拍照。照片成为无法磨灭的证据,记录了一个人如何因畏惧而放弃颜面。
乔婧文被拍过,小燕也被拍过。
拿相机拍照的那个男人,留平头,眼角有一枚泪痣,总穿一件黑色汗衫。汗衫紧贴皮肤,肌肉轮廓若隐若现,还纹了一个大花臂。给乔婧文父亲开瓢的人是他,差点把小燕父亲弄残废的人也是他,混混们都管他叫马哥。
乔婧文早瞧着这个姓马的不顺眼,她跟小燕偷偷讲了好多关于他的坏话,但她不敢像对待圆圆那样,把脚伸过去绊他一跟头。
家属院的平房保下来了,但矿厂依旧日薄西山。难舒的愁叹像化不开的浓痰,积郁在家、学校、工厂、舞厅上空,经久不散。
SF-3100是唯一的净土。乔婧文不会特意与小燕约好,但凑巧的是,她们总能隔三岔五在车上碰面。
红润滚圆的花生米,从家里顺来的新期刊,乔婧文还打算,找机会也带小燕去铁轨旁、台球厅,或是躲卫生间里点根烟,一定要挑人最多的时段,给那群所谓的“六姐妹”开开眼。
这天是礼拜天,周围的矿场都休工。天气预报发布了大雾橙色预警,灰黑色的雾在矿区四周浮动。乔婧文爬上攀援梯,见小燕正坐在驾驶位上,嘎嘣嘎嘣嚼着花生米,手里捧着一台新奇玩意。
“我姑姑从南方寄来的。”她说,“我爸被削了,她就寄过来一大堆慰问品。听说南方很热闹,她都赚钱买到‘大哥大’了。”
“这个是干吗的?”乔婧文问。
“红外线望远镜,能看到很远的地方。尤其适合大雾天。给你试试。”
把望远镜的镜片贴到眼眶四周的那一瞬,包裹在周身的雾气似乎顷刻间散尽了。锅炉厂的烟囱、周边的几个小矿坑、停工的采煤机,样样都被送到乔婧文眼前,比晴天时更清晰。
有两条野狗在争抢一块发霉的馒头,彼此怒视着狂吠。一位拾荒老人后背弯成九十度,在沙砾堆里翻翻拣拣。一阵微风吹过,浸着猪油的废报纸几经翻滚,落到一个男人脚边。
男人留着平头,穿一件黑色汗衫,惹眼的大花臂,肩扛那只银色钢管,钢管端头,一条青龙虎视眈眈。
“姓马的。”乔婧文喃喃。
小燕闻言夺过望远镜,两人一人对一只镜筒,屏息凝神。
姓马的身边跟着一个男孩,穿一套白色单衣,光着脚,又黑又亮的马尾辫随着步伐摇曳。圆圆瞪着他那双葡萄眼,咯咯笑了,露出梨涡。但等到姓马的抬起手,举起相机,把镜头对准他,他却瞬间僵住了脚步,一步也不肯再往前走。
姓马的甩着相机,嘴巴一开一合,骂声穿透浓雾,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突然,他抬起手,狠狠拽住圆圆的大麻花辫。一路拽一路拖,圆圆蹬着腿,反过身踢得姓马的膝盖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汗衫下蛰伏的肌肉块开始发力,姓马的抬起大臂,手腕一甩,圆圆被他过肩摔,身子砸到围栏上,又弹起,最终不受控制地向下滚落。
那里是一处休工的露天矿场,近百米深,圆圆的身体在坑口倏然消失,甚至没留下一声回响。
“杀人了!”乔婧文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尖叫。
她扔下望远镜,向车外跑去。
灰黑色的空气大口大口顺着鼻孔吸入,灼得她胸口发痛。她感到自己嘴巴发干,双腿发软,身体也在不自觉地发抖。
她回过头去,想招呼小燕。却见小燕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脸上依旧看不出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