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序章
边关的烽火台在暮色中燃起时,天际那道黑虹正横贯日轮。老将军扶着斑驳的城垛,望着被异象割裂的苍穹,青铜甲胄下渗出细密的冷汗。十五年前他随霍将军出塞,曾见过这样的天象——那是匈奴单于夜遁狼居胥山的夜晚,陨星拖着墨色尾焰坠入阴山北麓。
“金鼓!“亲兵嘶哑的吼声撕破死寂。黑虹笼罩的草原尽头,无数铁蹄踏碎了薄暮的霞光。青铜兽面盔下,老将军浑浊的瞳孔突然收缩成两点寒星。匈奴人的狼头大纛并非像往常那样在朔风中翻卷,而是被某种粘稠的暗红色雾气缠绕,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将整支军队拖向关隘。
第一支鸣镝掠过女墙时,守军才看清那些战马的眼珠都泛着诡异的幽绿。匈奴骑兵的皮甲上凝结着冰晶,弯刀劈砍带起的不是寒光,而是墨汁般的浊流。当某个士兵被斩断的脖颈喷出紫黑色血雾时,老将军终于明白那些传言——匈奴萨满用生人魂魄祭祀,换来了妖鬼附体的魔军。
“取我槊来!“老将军扯断胸前护心镜的系带,青铜镜面映出天际愈发浓重的黑虹。这柄丈八马槊陪他饮过祁连山的雪水,浸过焉支山的马血,此刻槊锋竟在鞘中发出龙吟般的震颤。城楼下传来原木撞击瓮城的闷响,混着匈奴人喉间滚动的狼嚎,像是地府恶鬼在啃噬人间门扉。
朔风裹挟着黄沙掠过戈壁,将最后半幅残破的“汉“字旌旗卷上苍穹。李广利拄着崩裂的环首刀半跪在尸堆中,锁子甲缝隙正渗出粘稠黑血——三支鸣镝不知何时穿透护心镜,箭尾白鹄翎毛在暮色中微微颤动。他望着匈奴王旗在血色残阳下舒展如狼吻,忽然想起十五日前出酒泉郡时,都尉王焕曾说“大漠鹰隼不栖无骨之地“。
彼时五万汉军铁甲如银色浪潮漫过疏勒河谷,武刚车阵扬起遮天蔽日的尘烟。可匈奴人竟将整个河西走廊化作屠场,他们驱赶着点燃尾巴的野牛群冲垮弩阵,用浸透黑油的革囊堵塞河道。当李广利率中军突进至胭脂山北麓时,三十架床弩早已被流沙吞噬,而匈奴射雕者的狼牙箭正从云层中倾泻而下。
沙丘后突然腾起遮天蔽日的黑云,三千匈奴狼骑自侧翼包抄而来。他们赤裸上身涂抹着赭石图腾,牦牛皮甲在落日中泛着血光。汉军重骑兵的河西大马发出惊恐嘶鸣,这些曾踏破车师国都的良驹,此刻竟被匈奴人驯养的沙狐尿液熏得阵型大乱。铁甲相撞的轰鸣声中,李广利亲眼看见亲卫校尉被雕翎箭贯颅而过——那支镶着青玉的鸣镝原是他去年赠予匈奴质子的生辰礼。
“将军!辎重营的妇孺...“王焕的嘶吼混着骨笛声刺破苍穹。本该护卫粮草的三千材官,此刻正被匈奴千夫长用套马杆拖行在砾石滩上。那些昨日还在缝补战袍的营妓,脖颈已被弯刀割开血口,染红的素纱如妖异的蝴蝶飘满战场。李广利忽然想起出征前少府卿的警告:匈奴单于娶了月氏巫女,能令秃鹫化作哨探。
沙暴骤起时,幸存的汉军正用尸体垒砌最后防线。断肢残骸间闪过寒光,竟是辎重营的孩童在挥舞匕首——他们学着匈奴人割取阵亡者的左耳,浑然不觉自己的双腿已被箭矢钉死在地。李广利踉跄着抓住马鬃,战马却突然人立而起,将主人甩进插满箭簇的尸堆。他最后望见的是匈奴巫祝在血祭铜鼓,鼓面蒙着那张熟悉的、属于敦煌太守的人皮。
子夜时分,疏勒河漂满了折断的卜字戟。二十架武刚车在岸边燃成火龙,车辕上焦黑的《孙子兵法》残卷随风飘散。八十里外的峡谷中,匈奴人正用弯刀剔取鼻梁高挺的头颅,狼牙箭簇刮擦骨殖的声响惊起成群秃鹫。月光照亮沙地上蜿蜒的血溪,竟隐约汇成篆体的“丧“字——那是濒死的汉军文书用指骨所书,沙粒间还黏连着半片破碎的玉璜,正是皇帝亲赐的调兵信物。
直到七日后敦煌戍卒寻至战场,仍在尸堆深处发现双手紧握旌节的司马校尉。他的铠甲缝隙塞满带血帛书,记录着最后一支弩箭耗尽的时间:建元三年九月初七,未时三刻。
某一戍堡,有一都尉孤独的坐在火堆旁,眼神沉沉,似乎陷入在对过往的回忆里,朔风卷着砂砾擦过甲胄,我在营火中看见妻子悬在匈奴矛尖上的襁褓。
十三年前那支射穿我右臂的鸣镝仍在颅腔内尖啸,每片指甲缝里都嵌着陇西三十七座边镇燃烧后的黑灰。
刀锋在鞘中嗡鸣,渴饮人血。
帐外值夜的士卒不会知道,他们将军的虎符暗格里藏着一块焦黑的婴儿头骨。每当北地狼烟腾起,我都能听见那截小指骨在青铜匣中敲击出羌笛般的哀调——就像她母亲被拖进毡帐前,最后哼唱的那支江南采菱曲。
“明日。“我碾碎掌心的血痂,看碎屑飘向阴山北麓的匈奴王庭。篝火将我的影子投在残破的军旗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饕餮。腰间的环首刀尝过九十九个匈奴贵族的咽喉,却始终饥渴——那第一百个喉咙里,该有金帐单于带着羊膻味的惨叫。
亲兵呈上密报时,我正用匕首在左臂刻下第三道血槽。狼皮地图上标红的路线蜿蜒如毒蛇,直指单于幼子藏身的绿洲。刀刃划过旧伤绽开皮肉,疼痛竟比不过胸口那团灼烧了十三载的业火。
“传令。“鲜血滴在青铜酒爵里泛起涟漪,“让前锋营的儿郎们磨利箭镞。“帐外忽然掠过一声孤雁哀鸣,我仰头饮尽混着血沫的烈酒,任北风将眼角凝结的冰碴刮向祁连山巅。
当启明星染红东天时,我的铁骑会踏碎匈奴人供奉狼神的祭坛。那些畜生永远不懂,被夺走巢穴的苍鹰,终将用仇敌的骸骨重筑鹰巢.....
夜幕垂落戈壁,戍堡的残垣在月光下投出锯齿状的阴影。老兵们世代相传的密道被风沙蚀开缺口,顺着青砖缝隙向下三十丈,苔痕斑驳的青铜巨门赫然矗立。门扉上饕餮纹的兽瞳以蓝琉璃镶嵌,在火把映照中泛着妖异冷光。
戍堡校尉的竹简密档里从未记载过这座地宫。撬开铜锈凝结的枢轴,甬道两侧的青铜灯树次第自燃,幽蓝火苗照亮壁上阴刻的星图——分明是太初历修订前的古法。八十一级台阶尽头,九座错金博山炉仍在吞吐云雾,将整座穹顶笼罩在诡谲烟瘴中。地面以失蜡法浇铸的江河脉络里,流动的已不是水银,而是某种散发麝香的暗红液体。
地宫中央的龟钮金印压着半幅素绢,褪色的篆书潦草记载着元狩二年,冠军侯亲率三百死士在此封印某物,那物是一玉匣,匣盖表面的北斗七星,已有六粒血髓玉珠化作齑粉,火光在玉匣光净的表面跳动,一只砂纸般粗砺的手拿走了玉匣,臂上刻有数道狰狞血槽。
数日后,匈奴铁蹄踏碎城门时,血月正悬在云层裂缝里。
呼衍骨都侯的弯刀还滴着守军的血,他忽然勒住战马。整座城池飘着浓重的铜锈味,像有千万柄古剑在暗处生锈。本该惶恐逃窜的汉军踪影全无,只有三十七具青铜人像立在街心,月光淌过他们泛着冷光的皮肤,竟发出兵器相撞的铮鸣。
“装神弄鬼!“骨都侯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身后八百狼骑同时举起火把,火光里那些青铜人的眼皮突然颤动起来——猩红光芒从瞳孔深处涌出,如同熔化的铁水注满眼眶。
城楼阴影里传来铁链断裂声。都尉拖着半截断腿爬出来,十指深深抠进青砖缝隙。他左眼只剩下血窟窿,右眼却亮得骇人,脖颈处新鲜的血咒文身正在渗血:“看到了吗?这些才是我大汉的儿郎!“
三十七具青铜喉管同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最前排的匈奴马匹突然发狂,马腹诡异地隆起拳头大小的鼓包。骨都侯亲眼看着自己的坐骑炸成血雾,飞溅的肉块在空中就被猩红光芒吸噬殆尽。
青铜鬼兵动了。他们奔跑时浑身铜锈簌簌掉落,露出皮下密密麻麻的咒文血管。有个匈奴勇士的弯刀砍中鬼兵脖颈,刀刃竟像斩进流沙般缓缓下沉。鬼兵抬手捏碎他的头颅时,眼窝里的红光突然暴涨,将喷溅的脑浆蒸成猩红雾气。
都尉趴在城垛上狂笑,断腿伤口爬出蛆虫般的咒文。七年前雁门关外的画面在眼前闪回:匈奴人用烧红的青铜钺烙焦他怀孕妻子的肚皮。现在他亲手把三十七个士兵钉在铜柱上熬炼,用他们的妻儿骨灰混合青铜汁浇铸,终于等来这场血色盛宴。
骨都侯的狼牙箭穿透都尉咽喉时,都尉仍在哑声大笑,仿佛要把肺里的空气全挤出来,所有青铜身躯同时震颤,那意味着他们将更加狂暴。失去控制的兵燹鬼开始撕咬所见一切活物,有个被扯断胳膊的匈奴骑兵还没断气,眼睁睁看着青铜手指插进自己眼眶,把惨叫声和脑髓一起掏了出来。
黎明前最后一道月光消失时,三十七具青铜鬼兵拖着满地残肢向北方蠕动,像在等待下一场血月降临。而都尉被斩下的头颅仍在城头微笑,干涸的右眼里,映着草原深处升起的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