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情绮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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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闯关

白玉兰花谢之后,长出肥厚的叶片。梧桐树树冠一天天盛大起来。

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摇曳在绮梦坊的门楣上。

在强阳光的映衬下,绮梦坊的弄堂显得幽深起来。

各家各户石料箍着的实木大门上,乌漆些许显旧,仿佛是岁月的注脚。

端午节过后,夏天忽然一夜到来。弄堂的男人们天擦黑就开始露天冲澡。女人和孩子们含蓄些,在屋里厢洗。洗过澡,清清爽爽换上困衣,一天的戾气也随之消散。

顾国强夜饭后,搬着躺椅去马路边乘凉,果然不忘带着他的打气筒。

顾阿月有一件高兴的事和一件不高兴的事。她拽着姆妈的困衣下摆,让她选,想先听高兴的事还是不高兴的事?朱芝正在拆旧毛衣,让顾阿月双手撑着绕线。顾阿月坐不住,添的乱比帮的忙还多。朱芝不耐烦,叫大女儿顾悦卿过来。

“我在读书。”顾悦卿推掉。她说学校要举行智力大赛,她也想上台,决心从现在开始广泛阅读,吸收知识。

朱芝没法,只好将小凳子反过来,用凳子的四个脚绕线。

“姆妈,选嘛。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朱芝用手背托托被阿月缠得发昏的脑袋,有气无力:“好消息。不,坏消息。”

“好消息是我被选上校合唱队了,坏消息是,我好久好久好久没吃过鸭头了。”阿月清澈的眸子可怜巴巴地望着姆妈,小心翼翼伸出小手。这是要讨钞票了。

朱芝拍掉她的手,疲惫道:“别想了。现在猪肉都涨成什么价了,莫说米油肉菜、盐酱油醋这些,连煤球、肥皂、火柴都涨得快用不起了。你和姐姐还能每餐吃半个鸡蛋,我们一家人一个月还能吃上一顿红烧肉,要感谢我和爸爸的精打细算。鸭头就别惦记了。”

埋头看书的顾悦卿暗自吃惊。她倒是偶然从报纸上看到过,5月从上海开始物价闯关,只是不知对生活影响这么快,这么大。

被拒的顾阿月嘟起嘴巴,怏怏不乐走出家门。朱芝在后面喊,已经洗过澡,不许再疯跑出汗了。

乘风凉的爷叔们嘎山湖,会谈论朋友的朋友创办了从事物资倒卖的皮包公司;灶披间的女人们会哀愁疯狂上涨的猪肉和其他小商品。物价失控的惶恐侵蚀着所有人。住32号的大人们愁云惨淡,单身汉金龙是个例外;孩子们依旧天真快活,顾阿月是个例外。

对秦爱娣而言,惶恐更多是一种共情。她的生活并没有被物价闯关侵蚀太多。徐大夫有来自医院和病愈患者的关照。

这晚夜饭后,她端了盆乒乓球大小的新鲜枇杷,去敲二楼陈留芳家门。特意晚去,为了就是遇见彩彩。她要当着彩彩的面当月老,对象是楼下的金龙。

保媒这件事,进行拢共五分钟就结束。结束的方式有点激烈:彩彩把一碗枇杷从窗口倒进天井,把秦爱娣推搡出门。秦爱娣露出无辜的惊骇,表演着惊慌失措,趔趄着退出陈家家门,表演过头,差点跌跤,幸亏关键时刻抓了把扶手。待彩彩关上房门,她才好整以暇弹弹不存在的灰,拢拢其实并没有乱的发,气定神闲下楼。

秦爱娣走后,彩彩哭了。秦爱娣此番来明显是故意恶心她的,哪有上海小姑娘,漂亮如她,要嫁给个矮挫的外地乡下人?她分明是来鄙视轻薄她,踩低她的。亏姆妈活了一把年纪还看不穿。彩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比那天意识到她和有年的鸿沟还难过。

陈留芳给彩彩递手帕。她的心被秦爱娣说活络了。心想,她年轻时也曾心迷过小白相,可结果呢?这辈子被害惨了。彩彩还不足以从她身上吸取经验教训吗?陈留芳决心以身为例,劝劝彩彩。才开始追忆过往,就迎来彩彩激烈反击。

“姆妈,你这是要逼死我吗?”

陈留芳骇然,才领会彩彩的愤怒。

秦爱娣是弄堂当之无愧的喇叭,逢人就拉家常,三两句就拐到她给32号两个小年轻说媒拉线的事。不两天,弄堂里的阿姨妈妈们看陈老师和彩彩的目光就意味深长起来。面上含笑恭喜,眼底里是瞧不起的。连上海郊区都被她们称为乡下人,更何况金龙是个外地的乡下人。上海人,乡下人,外地人,外地乡下人,再低一等就是江北人。上海人是有鄙视链的。

若不是彩彩的风流成性被她们火眼金睛识破,何至于嫁个外地乡下人?阿姨妈妈们有种不便言说的高高在上感,看人的时候眼睛一瞥一瞥的,眉眼乱飞。陈老师深居简出,尚且不觉;彩彩每天出入弄堂,深受其害,每每恨到后牙槽咬到发酸。发作是绝不能当场发作的,那只会让她们更得意。

灶披间,秦爱娣把她说媒拉线的事讲给盛蕙雅听,盛蕙雅淡然一笑,不接腔。

一进灶披间就笨手笨脚的盛蕙雅终于学会升煤球炉,也会做熬煮类的食物了。她晚上经常煮个素汤。海带豆腐汤、油面筋鸡毛菜汤、鸡鸭血汤、番茄土豆汤之类。两天煮一次饭,头天吃新饭,第二天就把热汤浇到头天的剩饭上。做好夜饭,盛蕙雅就熄火上楼。

盛蕙雅一离开灶披间,秦爱娣就悄声跟朱芝说,盛蕙雅瘦得屁股上没有二两肉,就这,还省出钱来给儿子订牛奶喝。真是矫情。

朱芝低头炒菜。物价上涨,她和顾国强双职工,双份薪水,饶是加上顾国强偶有小费外快,也觉得吃力。得亏二娘舅做厂里的运输员,每个月都有开着卡车出差去外地送货的机会。趁机买回一些农产品。分一些给她,算是接济。

她家已经连续吃一个星期的萝卜。春末的萝卜康心,水分半干,影响口感,但好歹是菜,免费。就是费酱油。

朱芝岔开话题,自嘲自家餐桌上的萝卜。秦爱娣闻言非要挑一筷子红米苋给朱芝,说是乡下来的时鲜货,勿要客气,尝尝。朱芝只好接下。

陈留芳进灶披间,她把冬瓜皮腌制起来,当小菜。秦爱娣瞄一眼,夸赞,说姜是老的辣,陈老师是做人家的好手。夸得陈老师眉眼含笑。许久不进厨房的金龙双手揣在胸前,目光深沉地瞥了一眼冬瓜皮小菜,转身走了。

当天晚上,金龙敲开陈留芳家门,递了一茶缸梅干菜扣肉。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硬菜。金龙目光往屋里探了一下,很快收回,情真意切地说,他一日三餐在厂里食堂吃,家里阿姐托人送来梅干菜,正宗宁波货;跟扣肉一起蒸过,口感鲜得掉眉毛。乡下阿姐实诚,送的多,请务必帮忙吃掉,省得浪费作孽。

话音还没落,彩彩从屋里厢窜出来,一把抢过茶缸,劈头盖脸朝金龙泼过去。油浸过的梅干菜和肥而不腻的扣肉散落开来。

油脂香顿时炸开,疯狂勾|搭味蕾,馋口水都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