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兰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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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秋风微凉。

列车奔驰。

血红的夕阳悬在车头前方。秋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悄无声息地在平原上蔓延开来。一列列车风驰电掣般地奔驰着,车轮与铁轨撞击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它的使命。夕阳宛如一颗巨大的金球,悬在车头正前方,那柔和的光芒,洒在大地上,给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金边。车头像是一头愤怒的巨兽,急速地喷吐着浓烟,那滚滚浓烟好似汹涌的波涛,瞬间便混沌了天地。在这混沌之中,夕阳却宛如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师,将车身清晰地映成了平原上一道长长的、轮廓分明的剪影。那剪影在广袤的平原上显得格外醒目,随着列车的前行,仿佛在大地上舞动。夕阳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缓缓沉落,像是一位迟暮的英雄,带着些许无奈与不甘。而列车却像是不知疲倦的勇士,依旧亢奋地追逐着,仿佛要冲破这即将到来的夜幕。渐渐地,迷雾开始消散。在不远处,一缕青烟,悠悠地从一只斑驳了红色铁锈的灰铁皮烟囱里袅袅冒出。

这里,即将崛起一座工厂,而这个小小的车站,便是为了这个厂区运送货物而专门修建的。平日里,一车车的货物从这里被运往厂区以外的四面八方,又有一车车的物资从各地被运到厂区,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厂区不远处,整齐地排列着许多平房。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乌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聚拢,逐渐堆积成团,气势汹汹地从远处那片白杨林的方向压了过来,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

在小房子里,向兰静静地待着。她的手无意识地在菜篮上缓缓移动,目光时不时地看向窗外。窗上,贴着一张用红纸精心剪制的“喜”字,那鲜艳的红色,在这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夺目。屋内的家具,除了一张印有某单位字样的双人木床,还有桌子、椅子、箱子、柜子,无一不是打着某单位的印记,且那油漆还崭新发亮,散发着淡淡的气味。床上,铺着军绿色的床单,显得简洁而又质朴。炉子上的水壶,正欢快地唱着歌,吱吱作响,突突地冒出水汽,给这清冷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烟火气。向兰刚满二十岁,正值青春妙龄,她的面容清秀,犹如春日里绽放的花朵,透着一股灵动之美。她那乌黑油亮的大辫子,随意地垂在身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身上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裳,脚上蹬着一双新布鞋,整个人看上去既清新又动人。

门外,突然响起赵嫂子扯着嗓子的呼喊:“宁师傅家的,宁师傅家的……”那声音在渐起的暮色里,直直地钻进向兰的耳朵。向兰正对着菜篮发呆,听到喊声,先是愣怔了一下,须臾才反应过来是在唤自己。她赶忙站起身,扬声答应:“赵嫂——”赵嫂匆匆地走到门口,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宁师傅托话说,今晚回不来了。”那语气,带着几分奔波后的急切。向兰听了,应了一声,而后轻声且客气地说道:“赵嫂,进屋坐坐呗。”她的声音里,带着平日里积攒的温和与礼貌。赵嫂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笑,说道:“家里几个孩子等着做饭呢,这会子忙得脚不沾地。”说完,转身便匆匆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昏黄的暮色之中。

天已快黑。

向兰仰脸看天,泪滴落在脸上。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她轻轻的抽噎声,这声音,被这寂静的傍晚悄然收纳,又悄然弥散在这无边的夜色之中。

“宁师傅家的”便是向兰。如今啊,她不再是家人口中那个带着几分俏皮、被唤作八菱子的丫头,也不是众人平日里简简单单称呼的向兰了,她实实在在成了宁师傅家的人,就这么妥帖地嵌进了宁师傅的生活里,成了他日子里的一部分,稳稳当当,有了属于自己的这个小屋子。

向兰心里慌乱的想着。可这老天爷,就好像故意跟她作对似的,说变脸就变脸。眼瞅着刚才还是好好的天,冷不丁地,雷声“轰隆”一下炸开了,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没一会儿,就成了倾盆大雨。向兰心里一紧,这可咋整?这么大的雨,那个他不会有事吧。她刚嫁给宁师傅,宁乐仲。宁师傅,那可是她如今实打实的依靠了。向兰满心无奈,只得缓缓退回那间小小的屋子。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雨衣上,伸手将它取了下来。这时候,一道闪电“嗖”地划过那雷雨交织的漆黑夜空,刹那间,整个屋子都被照得亮堂堂的,站在屋子正中间的向兰,被这闪电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她就这么静静地无奈站着,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风雨,不知所措。

说起向兰和宁乐仲这段姻缘,那可真是要追溯到向兰的二姑父那次突如其来的到访。那日,日头高悬,将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暖烘烘的氛围里。向兰正随着村里的大伙在地里出工,手中的锄头起起落落,干得热火朝天。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打湿了她那略显破旧的衣衫。周围是一片忙碌的景象,村民们的谈笑声、锄头入土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后生匆匆跑来,老远就喊着:“向兰,向兰,快回家,你家里来人啦!你奶奶叫你回去”向兰闻言,愣了一下,手中的锄头停在半空,脸上露出一丝疑惑,自从母亲走后姥姥家的亲人也很少来了会是谁呢。

她直起身子,用胳膊肘擦了擦额头的汗,将锄头靠在田边,跟着后生快步往家走去。一路上,向兰心里直犯嘀咕,猜想着家里到底来了什么重要的客人。等她迈进家门,径直走向堂屋。一推开门,便瞧见堂屋里,二姑父正陪着一个身着军装的陌生男人坐着。那男人身姿挺拔,军装虽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的风纪扣扣得整整齐齐。奶奶和家里的长辈们也都在一旁,神色各异。奇怪的是,一屋子人都安静得很,竟没有一个人吭声。

向兰站在那儿,双脚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她的心里满是疑惑,眼神中透着懵懂与不安。两只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手指在衣角上缠来绕去。她的眼睛在众人脸上扫过,试图从大家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线索,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日子仿若平静的湖面,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谁都没料到,没过几天,家里人就找到向兰,神色有些复杂地跟她说:“向兰啊,那个男人是宁乐仲,他一眼就相中了你,铁了心要娶你回家。”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阵狂风,瞬间打乱了向兰原本平静的思绪。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婚事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呼呼地往前进展着。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婚礼。买布料、备嫁妆,家里人忙得不可开交。向兰在这忙碌中,仿若置身梦中,浑浑噩噩。

二姑趁着旁人不注意,一把将向兰拉到角落里,神色中满是关切,凑近她耳畔,压低声音悄声说道:“八菱子啊,这宁乐仲可是个转业军人。他年纪确实比你大上那么几岁,不过你瞧他那模样,身姿笔挺,透着一股精气神,一看就是个踏实可靠的人。你嫁过去,往后的日子保准能安稳下来,不用再像在咱向家这般吃苦受累。”向兰听着二姑的话,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摩挲。对未来的迷茫如浓重的雾霭,弥漫在心头,让她看不清前路;母亲不在,父亲就不回家;对未知的恐惧又似冰冷的潮水,一阵阵地拍打着心岸。可事到如今,婚礼已经由奶奶确定下来,家里人也都赞成,二姑眼中满是期待,她又怎么能说不呢?

向兰微微抬起头,望着天边那朵悠悠飘荡的白云。窗外,孩子们的嬉闹声、大人们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搅得她心里愈发烦躁。她的耳边,奶奶的呵斥声还在无休无止地回荡着:“你们这些赔钱货,一个个的不赶紧嫁人滚蛋”向兰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

她心里清楚,自己对这桩婚事,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家里的境况,她比谁都明白,她若不嫁出去,还能去哪儿呢?只有嫁出去才能逃离这个地方。此时,二姑那巧舌如簧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这小伙子虽说没有母亲家里穷点,可人家老实本分还是转业军人,有个正经工作,嫁过去,保准你吃喝不愁……”向兰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吃喝不愁,这便是她如今能奢望的全部了吗?她想起平日里那些女伴们谈论着自己的未婚夫时,眼里闪烁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与期待,可她呢?她的未来,似乎从一开始就被定好了调子。

向兰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面有些斑驳的镜子上,镜子里映出她忧虑的面容。她还二十不到,可生活的重压却让她喘不过气。她伸手理了理耳边的头发,那头发干涩枯黄,毫无生气,就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姑妈,我……我嫁。”向兰终于开口了,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嗡嗡,可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却又显得格外清晰。二姑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唉,这就对了,往后好好过日子……”向兰微微点了点头,这点头的动作,看似简单,实则饱含着无尽的无奈。

她知道,自己这一嫁,便算是彻底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可那又怎样呢?至少,她可以逃离这个让她喘不过气来的家,逃离这每天都充斥着琐碎与争吵的环境。哪怕新的生活充满未知,哪怕她对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一

那时解放的浪潮如汹涌的江河,浩浩荡荡地奔涌而来,向家那往昔气派得的大宅院,也在这时代的惊涛骇浪里被充公。曾经的雕梁画栋、朱门绮户,都已被安排给了很多家,如今全家人挤在之前下人住的偏房里只剩下一片衰败的景象,冷冷清清,毫无生气。

家中的日子,愈发艰难,好似陷入了泥沼,难以自拔。粮食,成了家中最让人揪心的难题。分配供应的那点儿粮食,对于向家来说,简直就是牙缝里抠出来的吃食,根本不够填饱肚子。常常是刚咽下这顿的最后一口,下一顿的米缸便已见底,全家人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满心忧愁。

向兰的奶奶,整日唉声叹气,没有了往日的神气背上了地主婆的帽子,那声音就像老旧的风箱,每一下都透着无尽的疲惫。她的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飘向向兰,那眼神里,无奈像厚重的乌云,焦急似燃烧的火焰,更多的,则是盼着向兰能早早寻个人家,嫁出去,好减轻家里这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负担。

向兰心里明镜似的,明白奶奶的心思,可她又能怎样呢?在那个特殊的时代,个人的命运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被时代的巨轮无情地碾压,她对自己的婚姻,根本没有丝毫选择的权力。

宁乐仲的出现,就像一道光,是命运带来的一个机会。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响应号召放弃转业安置在大城市的工作,自动要求转业到离家乡最近的工厂里做普普通通的工作。

奶奶对这门亲事,那可是上心到了极点,在她眼中,宁师傅能给向兰一口饭吃,能让她不至于饿肚子,这便是老天莫大的恩赐了。向兰望着奶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再看看家中那两个妹妹、几乎揭不开锅的窘迫境况,心里就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满是苦涩。她的点头,与其说是答应了这门婚事,倒不如说是在现实的逼迫下,无奈地举起了白旗,更是对当下这压抑得让人窒息的环境的一种奋力逃离。

她幻想着,跟着宁师傅离开这里,或许能寻得一方清净之地,哪怕前方的路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几个月的时间,就像指尖的细沙,不知不觉地流逝了。向兰收拾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囊,每一件衣物都承载着她过去的回忆,可如今,这些回忆却让她满心疲惫。她默默地告别了那座住了多年,充满了无数回忆,却也让她疲惫不堪的家。她跟着宁师傅,坐上了前往那座新建工业小城的车。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艰难地颠簸着,每一下震动都仿佛要把人的骨头拆散,车后扬起漫天的尘土,就像她此刻混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