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布尔乔亚什,中产阶级
“我发现很难理解为什么布尔乔亚不喜欢别人用他的名字称呼他,”格罗修森(Groethuysen)在他伟大的研究《法国布尔乔亚精神的起源》(Origines de l’espirit bourgeois en France)中写道,“国王被称作国王,牧师被称作牧师,骑士被称作骑士,但布尔乔亚喜欢隐匿身份。”[1]Garder l’incognito(隐匿身份),人们不可避免地会想到那个无处不在而难以捉摸的标签:“中产阶级”(middle class)。每一个概念都“为潜在的经验和可能的理论创设了一个特定的场域”,莱因哈特·柯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写道,[2]通过选择“中产阶级”而舍弃“布尔乔亚”,英语确实创造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社会感知场域。可是,为什么?不错,布尔乔亚是产生于某个“在中间”的地方——如沃勒斯坦所说,他“不是农民或农奴,可他也不是贵族”[3]——但中间性(middlingness)恰恰是他希望克服之物:鲁滨孙·克鲁索出生在英格兰现代早期的“中间状态”里,但他拒绝接受他父亲把这一状态理解为“世间的最好状态”的观念,因而将其全部的生命都献给了对于这一状态的克服。为什么后来布尔乔亚不承认它自身的成功,而决定采用这样一个名称,使这一阶级复返至其无关紧要的开端呢?选择用“中产阶级”替代“布尔乔亚”,到底危害在哪里呢?8
“Bourgeois”(布尔乔亚)最早是以“burgeis”的形式出现于11世纪的法国的,指的是那些中世纪城镇(bourgs)的居民,他们享有“从封建管辖之下获得解脱(free from)与豁免(exempt from)”的法定权利(罗伯特)。这一术语的法律意义——从中产生了作为“解脱”(freedom from)的自由(liberty)这一典型的布尔乔亚观念——在17世纪将近结束时被加进了经济意义,它带着一连串熟悉的否定词,指的是这样一种人,“他既不属于牧师,也不属于贵族,他不用双手工作,拥有独立的财产(means)”(罗伯特)。从那时起,这一词语虽然在年代学上与语义学上随国家的变化而各有不同,[4]但它浮出了所有西欧语言的地表:从意大利语的“boghese”到西班牙语的“burgués”、葡萄牙语的“burguês”、德语的“Bürger”与荷兰语的“burger”。在这个词语群体中,英语中的“bourgeois”分外突出,这个术语没有被本民族的语言形态同化,它保持着来自法语的那个确凿的语义。事实上,“(法国的)公民或自由人”是《牛津英语大词典》给作为名词的“bourgeois”所下的第一条定义“;属于,或有关法国中产阶级的”是《牛津英语大词典》给作为形容词的“bourgeois”所下的第一条定义,随即,它获得了一系列涉及法国、意大利与德国的引语的支持。阴性名词“bourgeoise”是“中产阶级的法国妇女”,而“bourgeoisie”——它前三个条目分别提及了法国、欧洲大陆和德国——与其他词语一致,是“法国城镇自由人的主体部分;法国中产阶级;也引申为其他国家的中产阶级”。9
“Bourgeois”,有着非英语的标记。在黛娜·克雷克(Dinah Craik)最畅销的书《约翰·哈里法克斯绅士》(John Halifax, Gentleman,1856)——以一个纺织工厂主为主角的虚构的传记——里,这个词语只出现了三次,并总是使用斜体作为它的外来词属性的标记,它只被用于贬低这一观念(“我说的是更低的等级,布尔乔亚什”),或表达对它的蔑视(“哇!布尔乔亚——就是生意人呗?”)至于克雷克时代的其他小说家,对这个词则完全保持沉默;在查德维克·海利(Chadwyck Healey)数据库——它所处理的250部长篇小说相当于略微扩大版的19世纪正典(canon)——里,“bourgeois”在1850年至1860年之间,准确地说,只出现过一次,而“rich”(富有的)出现过4 600次,“wealthy”(富裕的)出现过613次,“prosperous”(富足的)出现过449次。如果我们将调查的范围扩大到整个世纪——从一个略为不同的角度来处理,考察该词的运用范围,而不只是它的频率——斯坦福图书馆3 500部长篇小说给出了这样一个结果:形容词“rich”被用于修饰1 060个不同的名词;“wealthy”,215个;“prosperous”,156个;而“bourgeois”,8个,分别是:family(家庭)、doctor(医生)、virtues(美德)、air(风气)、affectation(造作)、playhouse(剧院),以及bizarrely(古怪)、escutcheon(纹章)。10
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科卡写道,一般说来,布尔乔亚群体
通过与旧当局、世袭特权贵族和绝对君主政体的区别来确立自身……正是从这一思路里产生了状况的颠倒:一旦这些斗争的前线丧失或消退,再谈起市民阶层(Bürgertum),说它既包罗万象又界限分明,就失去它在现实中的实质意义。这解释了那些国与国之间的差别:在贵族传统薄弱或缺乏的地方(如瑞士和美国),在国家早期的去封建化和农业的商业化逐渐削弱了贵族——布尔乔亚的差别甚至城市——乡村差别的地方(如英国与瑞典),我们发现,有一些强有力的元素,阻碍了独特的市民阶层与市民阶层的话语这二者的形成。[5]
市民阶层话语缺少一个清晰的“前线”:这就是为什么英语对“布尔乔亚”一词如此漠不关心。而相反地,“中产阶级”一词身后的压力则在日益增加,原因很简单:英国早期工业化的许多观察家,都渴求(wanted)一个在中间的阶级。詹姆斯·密尔(James Mill)在《论政府》(Essay on Government,1824)中写到,制造业地区“尤其不快乐,因为严重缺乏中间等级,那里的人口几乎全由富有的制造商和贫穷的工人组成”。[6]帕金森教士对曼彻斯特的著名描绘,得到过许多同时代人的响应,他看到,“世界上没有哪个城镇,富人与穷人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或者说,他们之间的屏障如此难以穿越”。[7]由于工业增长正在把英国社会两极化——“整个社会必定分裂成两个阶级:资产的拥有者和无资产的工人”,《共产党宣言》对此会做出这样直白的表达——二者之间的调解成为社会更迫切的需求,而一个在中间的阶级则是这唯一的救主:他们能与“贫穷工人的苦难”形成“共鸣”(密尔),同时又能“用他们的建议”给工人加以“引导”,为工人提供“值得称道的范例”。[8]他们是“连接上层社会与下层社会之间的纽带”,布鲁厄姆勋爵(Lord Brougham)补充道,并且,在这一篇以“中产阶级的智性”(“Intelligence of the Middle Class”)为题论改革法案(the Reform Bill)的演讲里,他把他们描述为“冷静、理性、智性、诚实的英国感觉的真正保存者”。[9]11
如果说经济创造了对一个中间阶级的显著的历史需要,那么政治则补充了具有决定意义的战术手段。在谷歌图书(Google Books)里,“中产阶级”(middle class)、“中间阶级”(middle classes)在1800年至1825年间出现的频度大致相同;但在紧靠1832年改革法案通过之前的那几年里——当其时,社会结构和政治表述(representation)之间的关系进入了公共生活的中心——“中产阶级”“中间阶级”出现的频度突然比“布尔乔亚”多了两三倍。这可能是因为,“中产阶级”这一术语是人们借以排挤“布尔乔亚什”的方式,他们把布尔乔亚视为与其他阶级不相关联的群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只赋之以政治牵制的任务。[10]结果是,一旦严峻的时刻出现,而新术语又已固化,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后果(与反转):例如,虽然“中产阶级”与“布尔乔亚”指的是完全相同的社会实体(social reality),但它们围绕这一实体所创造的是非常不同的思想联系:布尔乔亚什一旦被放“在中间”,就会作为一个其自身具有部分臣属特性的群体出现,无法承担世界道路的责任。而且,“下层”“中层”“上层”构成了一个连续体,相对于农民、普罗列塔利亚(proletariat)[11]、布尔乔亚什、贵族这些彼此无法通约的“阶级”范畴,这个连续体中的各层之间的流动性要容易想象得多。因此,从长远来看,“中产阶级”所创造的象征域(the symbolic horizon)对英国(和美国)布尔乔亚什来说极为有效:1832年的这场最初的挫败,使“独立的布尔乔亚表述(representation)”失去了可能,[12]后来在推行社会等级制度的委婉版本时,又为布尔乔亚挡住了直接的批评。格罗修森(Groethuysen)是对的:匿名(incognito)生效了。12
[1]Bernard Groethuysen,Origines de l’esprit bourgeois en France.I:L’Eglise et la Bourgeoisie,Paris,1927,p.vii.
[2]Reinhart Koselleck,“Begriffgeschichte and Social History”,in his 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New York,2004(1979),p.86.
[3]Wallerstein, “Bourgeois(ie) as Concept and Reality”, pp.91—92.在沃勒斯坦双重否定的后面,有一个更遥远的过去,埃米尔·邦弗尼斯特 (Emile Benveniste)在《印欧语系的词汇》(Vocabulaire des institutions indo-européennes)的《无名的职业:商业》(“An occupation without a name: commerce”)一章中曾对此做过说明。简单说来,邦弗尼斯特的论点是,商业(“布尔乔亚”活动的一种早期形式)作为“一种职业,至少在开始的时候,和任何一种神圣的、传统的活动都不相符”,因此它只能用否定性的术语来界定,如希腊语的askholia(非闲暇)和拉丁语的negotium[非闲暇(nec-otium),“对闲暇的否定”],或者用一般的术语来界定,如希腊语的pragma(行动)、法语的affaires(事务)[“不仅仅是à faire(去做)这一表述的实体化”],或英语的形容词“busy”(忙碌)[由它“产生了抽象名词business(生意)”]。见Emile Benveniste,Indo-European Language and Society, Miami, 1973(1969), p.118。
[4]德语中的Bürger的变化轨迹——“从1700年左右的(Stadt-)Bürger(市民)到1800年左右的(Staats-)Bürger(公民)再到1900年左右作为非无产阶级的Bürger(布尔乔亚)”——尤其醒目。见Koselleck,“Begriffgeschichte and Social History”, p.82。
[5]Kocha, “Middle Class and Authoritarian State1”, pp.194-195.
[6]James Mill,An Essay on Government,ed.Ernest Baker,Cambridge,1937(1824), p.73.
[7]Richard Parkinson,On the Present Condition of the Labouring Poor in Manchester;with Hints for Improving It,London/Manchester,1841,p.12.
[8]Mill,Essay on Government,p.73.
[9]Henry Brougham,Opinions of Lord Brougham on Politics,Theology,Law,Science, Education, Literature, etc. etc.: As Exhibited in His Parliamentary and Legal Speeches, and Miscellaneous Writings,London,1837,pp.314-315.
[10]“在1830—1832年的情境中,至关重要的事情——对辉格党的部长们似乎就是如此——是在中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打上楔子,破坏他们结成的激进的同盟”,汤普森(F.M.L.Thompson)写道(The Rise of Respectable Society:A Social History of Victorian Britain 1830—1900,Harvard,1988.p.16)。置放于中产阶级之下的这个楔子,因为一个在它之上的联盟的承诺而变得有些复杂:格雷勋爵(Lord Grey)宣称,“最重要的是把中层社会与上层社会联合起来”;而德洛尔·沃尔曼(Drohr Wahrman)——他曾用异常明澈的写法重构了关于中产阶级的漫长争论——指出,布鲁厄姆为中产阶级所写的著名颂词同时强调的是“政治责任……而不是不妥协;是对君主的忠诚,而不是人民的权利;是一座防止革命发生的价值堡垒,而不是防止自由被侵犯的价值堡垒”(Imagining the Middle Class: The Political Representation of Class in Britain,c.1780—1840,Cambridge,1995,pp.308—309)。
[11][译注]即无产者、无产阶级,为与“布尔乔亚”对应,这里有意采取了音译的形式。
[12]Perry Anderson,“The F igures of Descent”(1987), in his English Questions, London, 1992, p.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