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从事工作的主人
一、冒险、企业、幸运女神
这一开头众所周知:一个父亲警告他的儿子,不要放弃“中间状态”(middle state)——这一状态既能摆脱“劳力者的劳动与困苦”,同时又能摆脱“上层人士的虚荣、奢侈、野心与嫉妒”——不要成为这样一种人:“到海外去冒险,去经营企业而发迹。”[1]冒险与企业(Adventures, and enterprise):被放在一起。因为在《鲁滨孙漂流记》(1719)中,冒险不仅意味着该书标题页所说的那些“陌生的令人惊奇的”遭遇——海难……海盗……无人岛……奥里诺科的大河;当鲁滨孙在他的第二次航行里带着“一点小小的冒险”上船,[2]冒险一词所指示的,就不是一个事件的类型,而是一种资本的形式。米歇尔·内里希(Michael Nerlich)写道,在德国现代早期,“冒险”属于“普通的贸易用语”,它指的是“对风险(risk)(也被称作angst[惊恐])的感受”。[3]我们再引用一下布鲁诺·库斯克(Bruno Kuske)的研究:“在冒险(aventiure)的贸易与对已知顾客的零售之间曾截然不同。冒险的贸易涵盖的是这样的情形:商人带着他的货物启程,但并不确切地知道,他将为它们找到的是怎样的市场。”2526
冒险作为风险性投资:笛福的小说是一座纪念碑,它纪念着这一冒险观念,纪念着这一观念同“资本主义的动态趋势”的结合,“资本主义从未真正维持过现状”。[4]但这是特殊种类的资本主义,它吸引着年轻的鲁滨孙·克鲁索,即吸引着韦伯所说的“资本主义的冒险家”,而引起他的想象的是有着“非理性投机性质,或者趋向于以武力为手段的获利”的活动。[5]这种以武力为手段的获利,显然就是[鲁滨孙在]岛屿上的故事(及在这一故事之前的奴隶种植的故事);至于非理性,鲁滨孙屡次感谢他的“荒唐的、杂乱无章的想法”[6]和“到海外漫游的愚蠢的爱好”[7],而这与韦伯的类型学完全一致。从这一视角来看,《鲁滨孙漂流记》的第一部分完美地说明了现代早期远程贸易的冒险心性,这种贸易所包含的“风险不但很大,而且难以估测,因此不在理性的资本主义企业的视域之内”。[8]
不在视域之内(Beyond the horizon)……1929年,罗马,阿比·瓦尔堡在他发表于赫尔茨安南图书馆(Bibliotheca Hertziana)的著名演说里,将整个会议小组的时间都专用于讨论喜怒无常的海洋贸易女神——弗秋娜(Fortuna),他宣称,最终,是文艺复兴早期的人文主义,克服了自古以来对她易变品格(f ickleness)的不信任。瓦尔堡虽然回顾了作为“机缘”(chance)、“财富”(wealth)的弗秋娜与作为“风暴”(意大利语的fortunale有这一义项)的弗秋娜的交叠,但在他展现的一系列图像里,弗秋娜却逐渐失去了她的恶魔特征;让人最难忘的是,在乔瓦尼·鲁切拉伊(Giovanni Rucellai)的盾徽里,她“站在一艘船上,充当船的桅杆,左手握着帆桁,右手抓着鼓起的船帆的下端”。[9]接着,瓦尔堡说,这幅图像曾是鲁切拉伊提供的答案,回答的是“他自己提出的这个重要问题:人的理性和实践知识有任何力量(power)来反抗命运(fate)的偶然,反抗时运(Fortune)吗”?在那个“对海洋的统治逐渐上升”的时代,这个回答曾经是肯定的:时运已变成“可估算的并受规律支配的”,因此,古老的“商业冒险者”(merchant venturer)自身已转化成更为理性的“商业探险家”(merchant explorer)的形象。[10]玛格丽特·科恩(Margaret Cohen)在《小说与海洋》(The Novel and the Sea)中独立推进了这一相同的主题:她写道,如果我们认为鲁滨孙是一个“狡诈的航海家”,那么他的故事就不再是反对“高风险活动”的警世通言,而是对于“如何用最好的成功机会来承担高风险活动”的反思。[11]青年鲁滨孙不再属于非理性的“前”现代状态,相反,他是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真正开端。27
被合理化了的时运。这是一个精妙的观念——然而,将它运用于《鲁滨孙漂流记》,就会错失掉大部分让人充分信服的东西。暴风与海盗,食人族与囚禁,夺命的海难与劫后的余生,这些全部都是插曲,不可能从中辨别科恩所说的与“狡诈”相关的符号,或瓦尔堡所说的“对海洋的统治”;而当船“冒着所有危险(at all adventures)向大海漂去,船上一根桅杆也见不到”,[12]这一早期的场景,读起来就像是将鲁切拉伊的盾徽做了惊人的反转。而就鲁滨孙在财务上的成功来说,它的现代性至少同样令人起疑:虽然小说中并没有出现福图纳特斯(Fortunatus)[13]故事里的那种有魔力的器具(在现代白手起家者的万神殿中,福图纳特斯曾是鲁滨孙最重要的前辈),但是,在鲁滨孙不在场的情况下,他的财富却在积累,后来他得到的收益是——装着“一百六十块葡萄牙金摩伊多”的“一个旧钱包”,再然后是“七张上等豹皮……五箱绝妙的蜜饯和一百枚非铸造的金币……一千二百箱糖、八百捆烟草,其余还有我账单上所存的全部金币”[14]——这样一种积累和收益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童话故事的材料。28
让我来明确一下:笛福的小说是一部伟大的现代神话;尽管它写的是冒险,但它却并非由于这些才成为现代神话的。当燕卜荪在《田园诗的几种形式》(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中随手将鲁滨孙比作[《天方夜谭》中的]水手辛巴达(Sinbad),他恰好准确地把握了笛福的小说;[15]如果有什么区别的话,与鲁滨孙“到海外漫游的愚蠢的爱好”相比,辛巴达“去经商……去谋生”[16]的欲望具有更为明确——更为理性——的商人特性。两个故事相似的地方是,它们结束的地点都不是在海上,而是在陆地上。[辛巴达]这位巴格达商人,在他七次航行中,每一次都被困在众多被施了魔法的岛上——食人的巨魔、嗜血的野兽、恶毒的猿猴、凶残的魔法师——他只能从那里逃离,却更深地跌入未知之中(就像他把自己绑在嗜血巨鸟的爪子上的时候)。换句话说,在《辛巴达》中,冒险不仅统治着(rule)海洋,同时还统治着大地。在《鲁滨孙》中,则不然。在那里,统治着陆地的,是工作(work)。29
[1]Daniel Defoe,Robinson Crusoe,Harmondsworth,1965(1719),p.28.[译注]中文译文见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页。
[2]Daniel Defoe,Robinson Crusoe,Harmondsworth,1965(1719),p.39.[译注]中文译文见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第14页。
[3]Nerlich,The Ideology of Adventure,p.57.
[4]Ian Watt, The Rise of the Novel: Studies in Defoe, Richardson and F ielding, Berkeley, CA, 1957, p.65.[译注]中文译文见伊恩·瓦特著,高原、董红钧译:《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68页。
[5]Weber,Protestant Ethics,p.20.[译注]中文译文见马克斯·韦伯著,阎克文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62页。
[6][译注]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第13页。
[7]Defoe,Robinson Crusoe,p.38.[译注]中文译文见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第33页。
[8]Giovanni Arrighi,The Long Twentieth Century:Money,Power,and the Origins of Our Times,London,1994,p.122.[译注]中文译文见杰奥瓦尼·阿瑞基,姚乃强、严维明、韩振荣译:《漫长的20世纪:金钱、权力与我们社会的根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45页。
[9]Aby Warburg,“Francesco Sassetti's Last Injunctions to his Sons”(1907) in The Renewal of Pagan Antiquity,Los Angeles 1999,pp.458,241.在当时为这场演说所设计的顺序里,以及1998年在锡耶纳的“记忆女神”展上所重现的顺序里,这场演说位列第48小组。
[10]瓦尔堡这里暗指的是英国现代早期最成功的商人团体“商业冒险家”(the Merchant Adventurers)。他们虽然叫这个名字,但这些冒险家没有任何危险:他们受皇家特许状的保护,垄断了英国毛织品对低地国家和日耳曼地区的出口(然而,由于内战爆发,他们丧失了绝大部分的权力)。在商路和原料全面变化的条件下,鲁滨孙依靠大西洋奴隶经济秩序下的食糖贸易获取了财富(fortune)。关于现代早期的商人团体,参见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的杰出著作《商人与革命:商业变化、政治冲突与伦敦的海外经销商,1550—1653》(Merchants and Revolution: Commercial Change, Political Conflict, and London's Overseas Traders,1550—1653),London,2003(1993)。
[11]Margaret Cohen,The Novel and the Sea,Princeton,2010,p.63.
[12]Defoe,Robinson Crusoe,p.34.[译注]中文译文见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第8页。
[13][译注]福图纳特斯(Fortunatus),1509年出版的一部德国民间故事集中的人物。故事中说,他在一座森林中遇到幸运女神(Fortuna),后者赠给他一顶有魔力的帽子,只要一戴上就能一切如愿以偿;又赠给他一个有魔力的钱袋,只要一打开,里面就总有40个国家的金币,这让他与他的儿子获得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福图纳特斯与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一样,标志着欧洲从封建世界向现代资本主义世界的过渡。
[14]Defoe,Robinson Crusoe,p.280.[译注]中文译文见丹尼尔·笛福著,唐荫荪译:《鲁滨孙漂流记》,第252—254页。
[15]William Empson,Some Versions of Pastoral,New York,1974(1935),p.204.
[16]The Arabian Nights:Tales of 1001 Nights,Harmondsworth,2010,vol.Ⅱ,p.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