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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应征入伍
掷笔跨雕鞍
踏遍关山
旌旗猎猎鼓声环
罗帐三千云漠漠
谁在凭栏
莫道苦和难
瘦了衣衫
浮尘落日两盘桓
念起当年多少事
人已微酣
江南运河,一艘小汽艇划破了水平如镜的航道。
汽艇内,三位军官正襟危坐,正严肃地讨论即将到来的征兵工作。
“胡参谋,去年恢复了高考,录取率大约是百分之四或百分之五的样子。咱们要根据高考情况排查一下,把一些优秀的青年找出来。挑选的余地很大。去年为了高考,冬季征兵被推迟到了现在,目前边境部队人员紧张,战备任务依然繁重。这次把你从重要岗位上换下来,让你过来接兵,主要是想结合咱们部队的实际情况,招一些适合咱们自己发展需要的特殊人才!
“你要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接下来我打算把你调到训练大队去,配合他们训练新兵。你是年轻的老革命,工作很出色,你要把你的那些本领教给他们。”
说这些话的是一位年长的军官,约四十岁。他眉头紧锁,表情凝重,看起来心里很有压力。训练大队是个团级单位,下面有多个区队,军事训练和文化学习并重,重在选拔培养部队需要的专业人才。眼前军队乃至整个国家都正是用人之际,训练大队担负着重要的责任,要培养出高素质人才,这次征兵就得优中选优。
汽艇内另两位年轻的军官,年龄在二十岁出头。
“报告主任,我早就想去基层锻炼锻炼。”一位年轻的军官站起身,想跟年长的军官敬一个标准的军礼,可船上的空间实在太狭小了,于是只能欠一下身体。
年长的军官是政治部沈副主任,坐在他对面的是胡参谋。
“嘿嘿,你呀,可不要花言巧语。”沈副主任笑容满面。他有点谢顶,一副知识型领导的派头。他若有所思地对胡参谋说:“你该在全师露露脸了。这么灵活的脑子也要转在道上,让大家看到你能做事。”
“是,我一定创造更好的成绩。”
“别说空话,到时候实实在在地把培训计划给我看看,再跑几个大学去特招几名教师。我打听到了,这里的大学有几位水平很高的老师,你去做做工作。”
“是。”
“这里是相对富裕地区,以前尽出才子佳人,整体文化素质都比较高。我在县城听他们说,有一个数学特别好的小孩,你要把他招进来。”
“报告主任,我了解过了,他不在我们征兵的区域内。这里有好几个部队在征兵,可以说大家都在想办法抢人。”
“去去去!我是副主任,正团职,‘主任’可是副师,别往我脸上贴金。以后决不允许胡咧咧。”沈副主任故意板着一张脸训道。
“是!坚决服从命令!”胡参谋狡黠地答道。
“咱们先不说这些。你十四岁当兵,至今有十个年头了,成了老同志,怎么还死脑筋?我跟你讲,征兵哪有什么区域不区域的,部队都是一家子,分配在人家那里和分配在我们这里不是一样的吗?在这个问题上,你决不能含糊。你们平时硬拼硬打的那些工作作风,去哪儿了?要多动脑筋。不行的话,我去找他们的领导谈。这是上面承诺我的,我看中谁就要谁。”
“是。”胡参谋嘴上答是,可心里在犯难,这征兵又不是打仗。不过质疑归质疑,上级布置的任务还是要不折不扣执行的。
“还有一个,王副师长的小孩,他也在这里。记得小时候他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满院乱跑,你想想咱们那大西北的生存环境多恶劣啊。我要看看这小孩现在是不是块料。这不是开后门,是种子不一样。”
“是。”
沈副主任对另一位军官说:“曹军医,这些兵的综合素质你要给我把把关。他们既要机智灵活,又要能适应环境,还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锻炼出来以后干啥都要行。咱们的工作,一般人是难以胜任的。”
“是。这些小孩只要站在我面前,我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曹军医大声回答。
“你的水平是大家公认的,但我要看实际效果。”沈副主任继续嘱咐。
“是。”
汽艇从运河转入镇区河道,眼前出现了一座江南古镇。古镇主要由一条河两条街组成,河上布满石桥,人家临河而居,石台阶从街上延伸到水里。砖木结构的民居依水而建,雕花木窗、紫红门面、斑驳墙壁,家家户户似乎都住在美好的古典诗词里。有几家斑驳的院墙上攀爬着古藤,镶嵌在粉墙黛瓦之上,如跌宕起伏的音符。卵石小街上,几个小女孩挽着竹篮在叫卖,柔软的声音在风中轻盈飘荡。河边的石台阶上,有人提水,有人淘米,河里的小木船吱呀吱呀地穿梭于桥下。
“你们两位看看,这里是否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景象?难怪才子佳人都喜欢江南,这地方有灵气!哪像咱们驻地,连喝水都困难。”沈副主任和两位军官兴高采烈地议论着。
突然,从支河道拐出一艘大木船,六个粗壮的大汉在船的两侧奋力各摇一支橹。摇橹人往后仰的时候,脚踩在船板上发出整齐的咚咚声,速度比一般的木船要快很多,水面激起的波浪涌向岸边。船上有一个盖着三尺红头巾的新娘。唢呐声、锣鼓声吸引了两岸的居民,咚咚锵,锵咚锵!船上的人不断地往岸上扔糖。汽艇见状,赶紧放慢速度。
“师傅慢点,往浅滩边靠靠,让人家先走。”军人们不知啥情况,也想看个仔细。
大船从汽艇旁边驶过,三位军官基本明白了,那是艘接新娘的船。他们看了热闹正准备离开,可是汽艇搁浅了。
“师傅,怎么回事?”
“不知是搁浅了,还是被渔网缠住了。”
师傅急得团团转,难得给人民子弟兵开船,还遇到这等麻烦事。没有竹竿撑,也不能下船看个究竟,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岸上有一个青年拿着一根竹竿,用力把汽艇往外撑。青年用尽了力气还是不管用,于是干脆卷起裤管走进冰冷的河水中,将竹竿重新撑进船底,用肩膀奋力一扛。小汽艇晃晃悠悠地脱离了浅滩。
“嘿,这小伙子不错,还主动来帮助咱们。”三位军官不住地称赞这个小伙。
沈副主任对胡参谋说:“这小子的身体素质不错,品质也好,估计水性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是,我留意一下。”胡参谋明白他的意思。
军官们头一回见到这种水乡风土人情,随船饶有兴致地边走边看。这里的居民少见汽艇,更少见军人——县政府的大门口倒是有一个站岗的军人。岸上的人群围观了婚船后就开始指指点点,讨论这艘木质小汽艇,猜出这是要征兵了。
这年月,军属人家的大门上会贴有一张“光荣人家”的红纸,熠熠生辉,引人注目,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每逢春节,政府还会派人敲锣打鼓地前来拜年慰问,街坊邻居见了十分羡慕。这是一种很好的国防动员和爱国教育。“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口号家喻户晓,召唤着一批又一批的有志青年应征入伍,报效祖国,有的家庭甚至有多个子女参军。但是,不论是义务兵还是职业军人,只要走上从军路,比起光荣,军人和家属都需要更多地承受孤独、清贫和奉献。军人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以世俗难解的方式,一往情深地寻觅着生命的热烈和璀璨。
几天后,人武部的徐部长带着胡参谋来到徐闻香家。
“就是这一家。”
两人的突然出现,吓了徐闻香一大跳。他正在复习功课,看着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军官,不由得站起身,不知所措。
胡参谋认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觉得有点面熟,问:“你不会是上次帮我们推汽艇的那位吧?”
“是,是我。”徐闻香说话都结巴,紧张得晕头转向,一手提着热水瓶,一手拿着茶叶,却不知茶杯在哪儿,嘴里还不停地招呼着,“坐,坐,请坐。”
徐闻香的家是一座清代古宅,外表陈旧,内里光线昏暗,有点像破落的贵族家院。大家围坐在天井的石台前,泡上绿茶。胡参谋观察着徐闻香的体型、眼神和一言一行。
“徐闻香,不说你也明白吧?胡参谋已经去过你们学校了。”
“是让我参军吗?我没说要去参军啊。”徐闻香感到有点意外。
“啥?人家打破头争着要去,你怎么……”徐部长更觉得意外——人家是哭着喊着要去参军,你可好,送上门来的还嫌便宜,对方能不能看上你还不知道呢。
“徐叔叔,是这样的,去年刚刚恢复高考,我的分数勉强达到分数线,不理想,我正在准备今年的高考,打算考师范做一名教师。当个小兵有啥意思?考个军校还差不多。”
听了徐闻香的一番话,胡参谋蓦然一愣:还真是头一回发现不想当兵的人,这是嫌当小兵没出息?看来恢复高考以后,青年人的追求转变了。
“小徐,我给你讲,恢复高考以后,院校招生规模的扩大会有个过程,而且暂时还没有军校到你们这里来招生。我们这次征兵的是训练大队,是培养专业技术人才的,是文化兵,被选中以后虽然不上军校,但也要读书,这是一个学习文化的好机会。别人不说,就说我自己,我十四岁当兵,到现在也没有放下过书本呀。”
“你十四岁就当兵?”徐闻香好奇地问。
“是。具体就不给你解释了,但可以告诉你,我初到部队还趴在地上打弹球呢。”
这话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胡参谋是位翻译。”徐部长插了一句。
“天哪,翻译?”徐闻香很惊讶。
徐闻香在高考与参军之间摇摆。相对而言,高考更有吸引力,平民百姓的子女好不容易才盼到了高考的机遇,可眼前的这位军官唤醒了他的军人梦想。能在战场上保家卫国、挥洒青春,是多么英勇的模样。穿着四个兜的军官服,加上红色领章帽徽的点缀,胡参谋顿时就成了徐闻香心中的偶像,何况人家还是吃穿不愁的国家干部,还是这么有文化的翻译。在社会上,没有哪种服装会比军装更帅气,全民爱穿军装,舞台上的演出也有许多是穿军装的。
“那就容我考虑一下。”
“我跟你讲,想去的人都挤破了头,能不能轮上你还不知道呢。抓紧考虑一下。”
徐部长带着家访人员走了,心里挺不痛快的。江南的生活比较富裕,以前知青回乡,选择参军的人不少,现在打算参加高考的倒多起来了。
徐闻香送走了客人,在家冥思苦想。次日,同学赵庆丰找上门来了。
“徐闻香在吗?”赵庆丰在大门口喊着他的名字。
“哎哟,是赵庆丰。你这段时间在哪儿呢?怎么音信全无?”
“嘿,说起来话长。前段时间不是号召参加劳动吗,我在湖边打砖坯,累着呢。”
徐闻香招呼着他坐下,倒上水。
“那你是工人?”
“什么工人,工分都拿不到几分。你看看我的手。”
赵庆丰伸出了粗糙的双手,徐闻香看了啧啧叹息。
“我正要找你商量呢,部队来征兵了。”
“我不就为这事过来的吗,你的想法如何?”
“思绪很乱。刚刚恢复高考,我如果去参军就等于放弃高考,要二选一有点难。”
“我的想法很简单,能穿上的确良的绿军装就行。”赵庆丰拍打着自己的衣服,上面尽是泥土。
“你的意思是选择参军?”
“是。”
“你父母同意不?”
“他们肯定支持。你父母同意了吗?”
“我哥已经在服役,所以他们基本上不赞同,舍不得我走。但是,我也挺想参军。部队的生活是我向往的,男儿就应该做点有血性的事业,理想要远大。何况我从未离开过家乡,参军也是一次机会,可以见见世面,看看大好河山,丰富自己的阅历。国防事业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一定有我们大展拳脚的地方,说不定还能开战斗机呢。”
“是的。听说今年招收的还是技术兵种?”赵庆丰显得神秘兮兮。
“是吧,听说是专门培训技术人才的训练大队。”
“那行,咱们一起去试试。还不知能否过政审关呢,不行的话我就考虑写血书。”
“嘿,你还会这一招?”
“那是!听说好多人都这么干,我可要主动一点,不然别说是当兵,就是当个民兵都没戏。”
“明天咱俩一起去找接兵的军官聊聊。”
“好,借机把我的情况也去解释一下。”
赵庆丰还挺有心计的。他找到了接兵的军官,展示了他的高考分数,并和军官议论了一番数学分析中的几个问题,借以说明自己在超前学习。他另外带上了毛笔和纸,当场书写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几个近似于欧体的字,还临场表演了几招太极拳。
接兵的军官一看,这小子不错啊,就同意让他参加体检,结果还真顺利地通过了。对于出身贫穷的赵庆丰来讲,从军也是他从小就有的梦想。
徐闻香也顺利通过了。
征来的新兵集中在县城的党校里,有多个部队在此接兵,徐闻香他们六十九名新兵被安排在几间仓库里等待出发。其中一间是堆放柴火用的砻糠仓库,大伙儿把小山似的砻糠整平,铺上稻草睡在上面。新军服的樟脑味和臭脚丫味混杂在一起,不过睡地铺的集体生活让他们感觉还挺新鲜。他们即将离开生活了十多年的故乡,迎接崭新而具有挑战性的军营生活。他们相信自己,相信只要对生活和未来充满信心,就一定能坚强地走下去,部队是大熔炉,要锻炼出男人应有的气概来。
“陈亚军,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徐闻香在砻糠间里意外地发现了老同学陈亚军,两人高兴地拥抱在一起,脸上露出了笑容。和老同学去同一个地方当兵,外出有照应了。
这年的新兵大都出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由于食物不足的原因,那几年出生率很低,所以这批当兵的大多是同学或同乡。徐闻香与陈亚军是初高中同学,后者下乡后当过代课老师。
陈亚军算是个数学才子,高中期间不认真听老师讲课,自吹他去讲课还差不多,结果被老师骂“无法无天”。有一次老师故意为难他,把考试卷出得很难,想看他还怎么牛,谁知全班同学都考趴下了,他居然还能得八十多分。从此,老师对他另眼相看。
大家正围在一起说着闹着,徐闻香看见赵香花在另一个姑娘的陪同下走到了砻糠间门外张望寻找,格外引人注目。这里是清一色的小伙,穿着统一服装不好认。徐闻香谨慎地走过去问:“赵香花,你这是?”
“我来找赵庆丰。”
新兵们把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赵庆丰身上。
“赵庆丰,香花来看你了。”
徐闻香和其他新兵们咧着嘴笑开了。
赵庆丰也发现了,赶紧站起来,拍打沾在屁股上的砻糠。赵香花二话不说,把十张八分邮票与一本塑料封面的笔记簿交到赵庆丰手上。两人低着头没一句话,脸通红通红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一个雷锋式的好战士。”在笔记簿的扉页上,写着这么一句话。这时,陈亚军过来凑热闹,装着结巴问赵庆丰:“这,这,这是你对象?”
“对象?是媳妇吧。”不知哪个新兵又冒出了这么一句,把赵庆丰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徐闻香又接着问:“哎,庆丰,这本子里没夹情书吧?”大伙儿越说越来劲。
“接兵的胡参谋说过的,谁要是有情况,就留家里生娃,别去部队了啊。”
“胡参谋把祖宗三代都查遍了,才把大伙儿带到这砻糠间里,你们保密工作做得挺好呀,哈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笑声不断。赵香花实在招架不住,为避免给赵庆丰带来麻烦,连再见都没说,乘机溜走了。砻糠间恢复了平静。
这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东南风一吹,党校里池塘边的柳树上新芽嫩叶贴着枝条在春风中微微摆动。柳树下,几株迎春花似乎在迎接早晨的阳光,竭力向上空伸展,枝条上的花儿傲然挺立,争奇斗艳。
早饭后,接兵的军官吹着哨子集合队伍,异常严厉。军官迅速分好班,重新整队。立正、稍息等动作,新兵们以前在体育课上也操练过。立正时他们注视着胡参谋笔挺军服上的四个兜,脚上的制式皮鞋,还有手腕上格外炫目的手表。军官里有好几个都才二十多岁,相貌英俊,他们比新兵大不了几岁,从气质上来看却要成熟很多。
“报告沈副主任,队伍集合完毕,应到六十九人,实到六十九人,请指示!”
胡参谋一路小跑,停下后“啪”的一声立正并敬礼。沈副主任还礼。
“十分钟后出发。”
“是。”
“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
口令刚出,赵庆丰就转错了方向,与徐闻香成了面对面。两人撞在一起,引得周围家长哄堂大笑,而指挥员胡参谋依旧绷着脸没有一丝笑容,口令喊得震天响。
“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
胡参谋带着队伍走出党校,迎着朝阳,步行走向火车站。
徐闻香没有见过军列,想象中军列一定是荷枪实弹、威武庄严的,可来到火车站,发现眼前的军列他太熟悉了——这不就是拉煤装猪的闷罐子车吗?新兵们爬上车,车上大铁皮门关上后,再拉开一条缝隙透气,缝隙之间挂着条铁链,防止刹车时铁门滑动。
车厢内四周放了些稻草,新兵们解开背包挨个整理床铺。角落里有个洞,是茅坑。火车开动时,洞底下有风往上吹,车轮滚动咣当咣当的声音传上来。胡参谋说过,今后几天的吃喝拉撒全在车上了,蹲在上面解决问题时要提防着点,当心排泄物反窜。
徐闻香对这样的“军列”有点失望,不过他心底明白,既然去当兵,就要有吃苦的准备,要是现在就嫌艰苦,哪里能做一名解放军战士?徐闻香正想着,一位军官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庆丰!赵庆丰人呢?”
军官点名后,发现少了一个人,到处寻找。找了半天,结果在另一节车厢找到了。他正跟几个来自城市的新兵在吵架。原来,赵庆丰搬雪饼上车的时候,误把雪饼搬到其他车厢去了,只得下车挨个儿车厢辨认寻找。可所有的车皮和人员配置从外表看都是一样的,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节车厢。觉得是在这节车厢里,欲爬上去看看。有几个新兵在城市生活的,物质条件相对较好,面对农村来的赵庆丰产生了优越感。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城市兵”在车厢门口对赵庆丰吼着:“你要干啥?抢劫?你敢上来,当心我把你摔个半死!”
赵庆丰个子比较小,说话还带有母鸡声。城市兵见这乡下小毛孩穿三号军服还大——他穿的是一号军服——更是牛气哄哄。而赵庆丰也不甘示弱,叫着:“我找东西!就得上来!你让开!”
“嘿,乡下人也牛起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城市兵跳下车,转了几下胳膊活动关节,打算把赵庆丰三下五除二地按到地上。赵庆丰个头不高,却机智灵活,练过几招,以前还在砖瓦厂干过体力活。城市兵出手想抓赵庆丰的外衣,被赵庆丰看准机会抓住手腕轻轻一扭,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摁在地上,疼得哇啦哇啦直叫,只能悻悻爬上自己的车厢。
在人山人海中,胡参谋听到了吵闹声,跑过去严厉训斥:“你干啥去了?无组织无纪律。”
“报告首长。”赵庆丰还没有学过敬礼动作,为了表示对首长的尊敬想举手敬礼,谁知手一抬,摆幅太大,倒把肥大的皮帽不小心戳到了地上,滚了几圈。他赶紧把帽子捡起来,拍去尘土重新戴好,又把腰挺直,继续说:“报告首长,我犯了错误,把一箱雪饼不知搬到哪节车厢了,正打算去找回来。”
“算了,别找了。乱弹琴。快上车!”胡参谋知道新兵刚入队,思想品格都还不高,现在还不是教育的时候,得赶紧归队出发。
“是。”
人差不多都上车了,陈亚军却跳了下来。
胡参谋问:“你要干啥去?”
“首长同志,我肚子疼,实在不行了。我去厕所解决一下。”
“你们怎么那么多的毛病,车厢里不是有厕所吗?”
“首长,我实在瞄不准,怕会影响大家的生活环境,而且人也容易掉下去。”
“瞄不准,你后面搞干净就是了。以后几天怎么办?”
在胡参谋的批评下,陈亚军不敢吱声了。
“首长。”徐闻香站了起来。
胡参谋用凶狠的目光注视着他,问:“又怎么了?”
“车上没有水,我是否可以下车打点水?反正现在火车还没开。”
“你们还有完没完?要是在部队,我非让你们全部跑上十公里不可。毛病!”胡参谋严厉起来。
其他新兵见有人受到批评,都乖乖的。
站台上锣鼓喧天,伴着鸣笛声,火车开始呼哧呼哧地启动。车厢的门缝前,很多新兵没有再去看父母的身影,更多的是承受父母追逐的目光,承受他们的不舍、他们的不放心、他们满眼的泪水。新兵们一心只管离开,从未回头张望,因为对前方充满好奇和向往,因为他们知道那份爱会一直坚实地存在。
新兵们靠边坐着,只知道火车往西北开,不知道部队具体在哪儿。这是他们离开父母的第一次远行。新兵们轮换着从门缝里看风景,三月的江南已是“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的初春景象,火车踩着花儿绽放的节奏,朝着部队驻地的方向匆匆赶路。
当火车奔驰在南京长江大桥上的时候,见到大桥周围的灯火辉煌,新兵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从门缝里朝外张望,验证他们以前从图片上看到的景象。这些美景让新兵们对未来的军营生活充满了憧憬和期盼。
“快到秦岭了。秦岭是南北分界线,出去就是黄土高原。大家把棉袄棉裤穿上。”
胡参谋一声令下,新兵们纷纷取出自己的棉衣。
“南方北方不是以长江为界的吗,怎么是秦岭?”徐闻香嘟囔着。
“你说的是江南江北。乱弹琴。”
徐闻香抓耳挠腮,轻声问陈亚军:“你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你事真多。部队首长不是说过吗,不该问的别瞎问。你自己不会辨别方向?这是在往西北方向开。”
“不会直接把咱们拉到边境吧?”徐闻香有点疑惑。
“怎么可能,要经过操练以后才能上前线。咱们是吃稻谷长大的,人家是吃肉长大的,力量悬殊,需要锻炼。但是你放心好了,啥事有我在前面挡着呢,怕啥。”
“你操练过?”徐闻香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你当过民兵没?我还打过三发子弹呢。”
“哦,原来是这样。我看咱们是‘哥俩’,你也强不到哪去。”
两人笑了。
火车越往西开景色越荒凉,逐步展现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景象,松软的雪饼已干成铁饼,好像一不当心就能把人牙崩掉。从江南鱼米之乡坐了四天四夜的闷罐子军列,新兵们终于在凌晨到达了西北一个很小很小的火车站。
“把各自的行李带上,以班为单位按顺序下车。”胡参谋大声呼喊。
在瑟瑟寒风中,新兵们背起背包,提着行李,踏在了打滑的冻土上。凄厉的西北风一个劲地刮,徐闻香似乎听见了父亲的嘱咐:“那个地方常年下雪,路滑难行。”他抬起头,看到天在下雪,低头顶着风雪看着路面坚强地往前走去,留下一串弯弯曲曲的脚印。
往出口走的路上,正遇一辆货车停靠在铁道上,拦住了去路。长长的货车不见头与尾。这里没有天桥或地道,几个新兵乱哄哄地打算从车轮底下钻过去,胡参谋见状又是大喊:“回来,从货车尾部绕过去!”不怪指挥员的口令喊得这样大声,这帮稀拉兵好不容易快带到家门口了,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再说,纪律、形象可是军人的第一课。
火车站有灯火,徐闻香看到,这火车站就是三间土房。
“我说,胡参谋,咱们部队在哪儿?这儿房子都没有啊?”
胡参谋瞪了一眼,说:“以后有问题,先要敬礼并喊报告。一点规矩都没有。”
徐闻香悄悄做了个鬼脸。
初春的大西北没有半点春的迹象,大风凄厉呼叫着,风与雪一个劲地往人衣领中钻,打在脸上如刀刮一般疼。长时间的旅途疲劳,让部分新兵身体出现不适。徐闻香在车上,觉得鼻子下有股暖流,手一摸方知是流鼻血了,赶紧仰头止血。胡参谋看了一眼,不动声色。
“报告,我要上厕所。”赵庆丰在队伍里向胡参谋报告。
胡参谋一挥手,示意他到车站里去解手。这些新兵蛋子事情真多!
赵庆丰走到车站门口,见一块木牌子上写着“军民共建车站”,屋里有一个皮肤黑里透红的师傅在打瞌睡,便上前问:“请问大伯,厕所在哪儿?”
师傅抬了下头,揉了下眼睛,说:“我怎么成大伯了?”
赵庆丰看清楚了,对方原来年龄不大,就是脸黑了点。“不不不,大哥,我说错了。请问厕所在哪儿?”他快憋不住了,弯着腰,双手做好了快速脱裤子的准备,脸上一副痛苦的样子。
“在外面。”
赵庆丰到外面兜了一圈,只见“厕所”字样,愣是没找到厕所在哪儿,又回来了。他再问:“大哥,厕所没找到。麻烦你帮个忙,让我用一下厕所,我快憋不住了。”
师傅看了一眼这个没有帽徽领章的新兵,似乎明白了。
“你这新兵蛋子!外面,就在外面。这里哪有什么茅坑,对着棚底下的松土拉就是了。”
赵庆丰才明白过来,刚才写着“厕所”字样的墙下是有一堆松土,上面有棚。
“回来。”师傅把赵庆丰叫住了,嘱咐他,“脱裤子要快点,当心把你蛋蛋冻住。”
不愧是军民共建车站,赵庆丰非常感激地把问题解决了。
有队伍在车站前集合,解放牌卡车的大灯照得这一片通亮,军人们忙碌着。小小的车站怎么有这么多的兵,还一派奔赴前线准备打仗的样子?
“徐闻香,你鼻子是否还在出血?”胡参谋问。
“报告胡参谋,已经停止了。”
“还有不舒服的吗?有的话赶紧下来,坐救护车走。”
为了表现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新兵们谁都不示弱,没有一个要坐舒适的救护车。仿佛谁要是因呼吸困难倒下了,就不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大家穿着一身没有帽徽领章的棉袄棉裤,顶着寒风,登上了敞篷卡车。空军的数十辆卡车也整齐地停在路边,车灯通亮,正在等候新兵的到来。这里是西北兵源集结重镇,军人们到达这里后,再分散到各地。
晨曦中,依稀可见沟壑纵横、植被稀少的西北高原样貌。窄窄的公路两旁,伫立着几株笔直的白杨和零星的土房;杨树没有一片树叶,只剩下枝丫在黑夜里张牙舞爪;风雪在卡车的灯光中快速翻卷。南方来的新兵们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互相开玩笑说:“咱们不会是在月球上吧?”大家把皮帽拉下来,戴上口罩和手套,相互偎依在一起。
陈亚军的表情却与众人完全相反,瘦弱的身体在寒风中没觉得冷,他感到莫名的亲切与熟悉。卡车在快速行驶,他始终站在车厢边缘,拉着木架辨别路边的景象。
卡车开了一阵,排气管的响声越来越大,它排出的不是废气,几乎就是汽油。司机还没完成左转就要右转,再猛打方向盘又要左转,车速越来越慢,直至停了下来。有的战士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
胡参谋坐的是吉普车。他跑下来站在卡车前方发令:“下车,大家下来推车。”这时徐闻香才明白了,原来是车爬不过坡。他主动到后面去推车,将侧面让给别人。在这高原地带,人稍微用力就气喘吁吁。汽车慢慢往上爬,还没到顶却开始往后溜。胡参谋一看不妙,又是大喊:“危险,闪开!”接下来,几辆卡车干脆往后倒了一段距离,接着又加足马力冲刺。空车终于过了山坡,新兵们乱哄哄地爬回车上去。在车上,徐闻香鼻子又出血了,也不敢吭声。
卡车来回几次过坡,一路颠簸,终于在一个叫百家村的地方停了下来。所谓的百家村,其实只有几户人家。零零散散的土房里飘出烧暖炕的烟味,静静的村庄连狗吠声都没有,分外凄凉。新兵们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
“下车,快下车。”胡参谋又在大风中喊叫,嗓子都哑了。天实在太冷,要赶紧下车才行。
徐闻香以为又是卡车爬不过坡,跳下来后等待口令,准备推车。
“同志们,大家看看,这就是咱们的军营。你们要在这里成为一名真正的军人。”
胡参谋声音高亢激昂,感慨终于完成了接兵任务。新兵们却缩紧脖子,望着土坯围墙和土房院子在犯疑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就是军营——与当初的想象差距太远了。
“胡参谋,这就是军营?”徐闻香问。
胡参谋怒不可遏,说:“我跟你说过多次,我在说话,你别来打断。要想说话,先喊报告,得到允许后你才能说。明白了没有?稀稀拉拉,就是改不了自由散漫的德行!”
“是。”这回徐闻香学会了向胡参谋敬礼。全体新兵开始慢慢了解部队的规矩。
“这里是咱们部队人才的摇篮,很多优秀的军官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你们在这里不仅要开荒种地、养猪种菜,还要进行为期三年的强化训练。这里原来是一座劳改农场,后来为了保卫边境的安全,改为军营。”
新兵们这下明白了军营的来历,难怪横看竖看也没看出威严之感。
“报告胡参谋,我们不去边境打仗?种地养猪的话,我们在家乡干不就得了吗?”
“你怎么又犯病了?”胡参谋对徐闻香真有点怒了,没有哪个新兵是这熊样的。
“同志们,训练大队队长和政委来迎接你们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程队长,这位是尹政委。下面请尹政委作指示。”
队伍里传来了稀疏的几下鼓掌声。新兵们头一回听到“政委”这个称谓,眼睛盯着政委看,不知级别有多高,毕竟小时候下军棋只知道排长、连长什么的。后来才打听到,政委是负责政治工作的干部。
“同志们,”尹政委说,“大家旅途辛苦了。你们今天站在这里,就站在了打击敌人的前哨。你们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三年的强化训练后,你们必须要成为名副其实的人才,只要你们站在这里,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你们做不到,就只能卷铺盖回家。在这里训练的除了我们训练大队的新兵,还有师部派来的其他受训团班,你们要互相学习,力争进步。今天,食堂为大家准备了大米稀饭。你们先回宿舍整理一下,等一会儿去食堂喝完稀饭就赶紧睡觉。今晚很冷,你们赶紧进屋,明天开始新兵训练。”
“全体都有: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齐步走!”
胡参谋带着队伍走进军营,安排各班进入宿舍。十多个新兵住一小间宿舍,宿舍两侧对称有大通铺,中间留上一条走道。床板上已经放好一块块七十公分宽的羊毛毡,这就是睡觉的地方。宿舍里有取暖煤炉,烟管子从屋里伸到墙外。新兵的开水和洗脸洗脚水就指望这煤炉。煤炭紧张,运输困难,天气不太冷大家就轮流关闭煤炉,唯留几只烧烧开水。
“徐闻香,你在家时吹牛不缴税,说什么飞机、大炮和坦克,还要实现什么梦想。这下可好,啥都没见着。咱们说好的,是心甘情愿来吃苦的,谁也不许打退堂鼓哦。”
赵庆丰边拆背包,边埋怨徐闻香。
“慢慢来,具体啥情况还不知道呢。咱们是来干革命的,你别遇到挫折就发牢骚。”
其实徐闻香自己心里也犯嘀咕。
“人家国外不是说了吗,说我们的军人拿起锄头来比操纵枪杆子还熟练。这里我还得帮人家补充一个充分必要条件——有水才行。”
“对呀,你们有谁看到地里有庄稼?”
新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胡参谋过来了,看看大家安顿得如何。新兵们在老兵的指导下正在学叠被子,被子折叠以后,拍拍打打,就变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干形状,再用手捋了又捋,把皱纹捋平,使得被子各边高低一致,有棱有角,整齐划一。
“同志们,条件还不错吧?咱们训练大队的住房条件是全师最好的。想当年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里就是一座大山上的几间土坯房,荒无人烟。我们每年打土坯多造几间,现在还有了砖瓦房,接上了水,种上了树,地里还能种菜。你们这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了。”
新兵们苦笑起来——原来如此。
“知道你们新兵吃不了苦。要知道,咱们训练大队的其他老同志全部住在周围的农民家里和帐篷里,他们的生活条件比你们要艰苦得多。接下来咱们要把烂泥巴操场修整一下,搭个篮球架,另外养猪种菜,还要把周围的荒地改造成良田……”
“胡参谋,这里是不是离边境很近?”
徐闻香还是期待上前线做英雄的。
“这里到边境确实不远,但也没那么简单。有些事不该问的别问,这是纪律。”
徐闻香明白了。和平时期不太平,部队要为今后的战争做准备。
军营没有想象中的气派,只是一个土坯院落,和周围的村庄浑然一体,外界根本就不知道这儿是部队。大门口有一盏昏暗的电灯在风中摇晃,灯下站着一个军服洗得发白的哨兵。部队有规矩,只要对方比你早当一天兵,就要喊人家老兵,不管你的年龄是否比他大。有的人为表现出自己是老兵,还故意把军服洗得发白。
破旧灰色的院落,三横一纵的平房,木头窗户被大风折磨得支离破碎。新兵们昨晚没有吃到晚饭,现在早就饿得前肚皮贴着后肚皮,连句话都懒得说。他们喝了碗稀饭暖和一下,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散开,赶紧草草躺下睡觉。颠簸了四天四夜,浑身散了架似的,满怀的豪情壮志也只能先搁一搁。
这里气候恶劣,土地贫瘠,沙尘风暴频发,寒冷又干燥。半夜,风声大作,窗户抖动,风雪不停地从窗户和屋顶的缝隙里溜进来。不少新兵被惊醒,有的还坐起来看个究竟。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有手电筒在闪烁,那是值班军官在查铺巡视。胡参谋轻轻走进宿舍,给睡着的新兵盖实被子,摆正毛皮鞋,如关心自己的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