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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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花谶

枯萎的桃花落在姜厌睫毛上时,他闻到了楚地梅雨时节的气息。

那是一种混杂着青苔、铁锈与巫祝骨笛声的潮湿味道。视线被花瓣割裂成碎片,每一片都映着不同面孔——衔着铜钱的骷髅、折翼的玄鸟、还有在火中舞蹈的九尾狐。等他从眩晕中挣扎着聚焦瞳孔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桃林中央。

不是幻境。

桃树根须深深扎进青铜棺椁,枝头开的花却是惨白色。每片花瓣上都用血写着卦辞,姜厌认出那是《连山易》的残篇。阴阳家女子就倚在最大的那株桃树下,水剑挑着一盏人皮灯笼,火光里浮动着先前见过的青铜棺影像。

“此乃白起的第三千零一具衣冠冢。”女子剑尖轻划,灯笼里浮现出棺内景象——无头尸身披玄色蟒袍,腰间玉带扣雕着“武安”二字,“当年秦昭王赐他自刎,刎的却是替身。真正的杀神,早将魂魄散入兵家道统,等着薪火重燃之日。”

姜厌脊骨火纹突然灼痛。

那些白色桃花无风自动,花瓣上的卦辞渗出鲜血,在空中拼成新的谶语:

“荧惑守心,赤帝西行;九棺烬,白帝生。”

少司命的冷笑从桃林外传来:“阴阳家就爱装神弄鬼。”他焦骨点地,星图如蛛网蔓延,所过之处桃树尽数枯萎,“这小子我要带回紫微垣,用北极星髓洗去他骨中火毒。”

“迟了。”女子水剑突然刺入脚下棺椁。

整片桃林剧烈震颤,青铜棺盖齐齐掀开。姜厌看见每具棺中都躺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区别在于他们额角刺着不同字迹——从商鞅时期的“劓”到汉初的“髡”,分明是历代刑徒的黥面印记。

“从秦孝公到汉武帝,白起每隔百年便寻一具兵煞容器。”女子指尖抚过棺中人的面颊,“商鞅车裂那日,他在渭水边种下第一株人面桃;长平坑卒四十万,他以赵人颅骨为土,养出百里桃林...直到遇见你。”

她突然扯开姜厌衣襟。

饕餮纹中心,青焰凝成桃花形状。

“你不是人。”女子朱砂痣红得滴血,“是白起从《山海经》里偷来的种子——西王母座下,刑天舞干戚那颗头颅化成的桃核!”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所有棺中尸体同时睁眼。那些与姜厌一模一样的脸上,瞳孔却如陶俑般空洞。他们齐声吟诵:

“刑天葬首处,赤水沸如汤;白帝窃其种,九世生不详。”

少司命的焦骨突然炸裂。

星图碎片在空中凝成紫微垣虚影,北斗九星却独缺第七摇光——那颗星不知何时嵌入了姜厌脊骨,正与他体内火种交融。蔺青羊的藤剑终于出鞘,剑身木铃响如丧钟:

“原来荧惑守心的天象应在此处...白起要的根本不是归墟,他要以刑天战意重燃兵家道统,再掀焚书坑儒之劫!”

女子水剑突然横在姜厌颈间。

“错了。”她眼中第一次露出悲悯,“他要的是比焚书更狠的绝户计——以百家修士为柴,以帝王将相为鼎,炼一场焚尽诸子道统的人间兵燹。”

桃林外突然传来机关木鸢的轰鸣。

墨家白衣人的尸体竟重新站起,脖颈被青铜锁链缝合,手中令旗染成血色。他身后浮现出七十二具黑铁棺椁,棺上刻着“兼爱”“非攻”,内里却传出活人挣扎的闷响。

“墨家...墨家弟子...”蔺青羊瞳孔收缩,“你们竟用自家门徒炼尸傀!”

“从墨子仙逝那日起,墨家便分成了三脉。”女子水剑映出棺中惨状,“守城的,入秦为官;游侠的,成了刺客;而最痴愚的‘非攻’一脉——”她剑尖指向血色令旗,“就成了白起最好的柴薪。”

姜厌突然呕出带火的血。

血滴落地即燃,火中浮现出陌生记忆:咸阳宫地底,百丈青铜树下悬挂着三千儒生,他们的惨叫化作树身纹路;阿房宫废墟深处,方士们被铁水浇筑成十二金人,眼中还凝着求饶的泪。

“看见了吗?”女子声音似叹似泣,“这就是白起要的天下——没有百家争鸣,唯有兵戈永恒。”

少司命突然捏碎腰间人牙坠饰。

荧惑星赤光贯穿天地,桃林在火光中化作灰烬。他星云眸中流转着疯狂:“紫微垣宁可毁掉这火种,也不会让兵家得逞!”

“由不得你。”女子水剑挑开姜厌脊背皮肉,燃灯骨彻底暴露在星光下。那截脊骨竟生出桃树枝桠,枝头花苞里蜷缩着个拇指大的女婴,面容与阴阳家女子一般无二。

蔺青羊的藤剑颓然落地。

“素女...”他望着花苞中的女婴,突然大笑,“原来阴阳家也参与了这场局!东皇太一好手段,竟将素女魂魄藏在祝融火种里温养...”

女子终于褪去冷漠假面,一滴泪砸在花苞上:“三百年了...师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

桃树枝桠突然疯长,刺入在场所有人胸膛。姜厌在剧痛中听见无数声音:有白起在长平坑卒时的狞笑,有蔺青羊在云梦泽抚琴的悲音,还有女子抱着焦尾琵琶跪在楚王宫废墟上的恸哭。

最后一声是婴儿的啼哭。

花苞绽开的刹那,星坠如雨。

桃林尽头的天空裂开了。

不是云层撕裂,而是苍穹本身像陶器般剥落,露出其后猩红色的混沌。那些坠落的星辰在触及地面前突然静止,每一颗星核中都睁开一只竖瞳,瞳孔里映着不同时代的战场——巨鹿之战的血河、赤壁的火船、安史之乱的长安街巷...

“天罚之眼!“少司命星云眸中首次露出恐惧,“白起这疯子,竟把兵家杀劫刻进了天道裂隙!“

花苞中的女婴突然睁眼。

那不是婴孩的眼神,而是历经千年沧桑的凝视。素女魂魄抬手轻点,静止的星辰轰然炸裂,每一块碎片都化作持戈甲士。更骇人的是这些甲士的面容——竟是历代死于战乱的平民,从襁褓婴儿到耄耋老叟,眼窝里燃烧着青色兵燹火。

“这才是真正的非攻。“阴阳家女子水剑寸寸碎裂,露出剑芯中封印的竹简残片,“以战止战,以杀证道!“

姜厌脊骨突然刺出九根桃枝。

枝条贯穿蔺青羊、少司命与墨家尸傀的胸膛,却不是索取性命,而是疯狂汲取他们的修为。神农氏的草木精气、星官的紫微垣之力、墨家的机关术奥义...统统涌入姜厌体内,他背后的火纹开始凝结成实质的甲骨文。

“快斩断桃枝!“少司命七窍流血,焦骨燃起本命真火,“他在重写《孙子兵法》!“

迟了。

姜厌额角浮现黥刑“囚“字,张口吟出的却是从未学过的上古兵诀:“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漫天兵燹甲士随口诀列阵,风字营轻骑突袭,林字营枪盾如墙。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第二句出口时,桃林地表喷出岩浆,墨家机关木鸢在火雨中熔成铁水。素女魂魄从花苞中飘然而出,赤足踏在火海上,每一步都生出血色并蒂莲。

蔺青羊突然捏碎腰间玉佩。

玉佩中封存的建木残枝暴涨,在火海中撑起一片绿洲。他咬破舌尖在姜厌眉心画下神农氏血咒:“小子,若你还有半分清醒,就想想玉门关外的晒经石!“

姜厌混沌的灵台中闪过画面:戈壁滩上,戍边老兵用刀尖在岩石刻下阵亡同袍的名字。最深的那道刻痕下,歪歪扭扭写着“不教胡马度阴山“。

兵燹火骤然一滞。

素女魂魄发出凄厉尖啸,并蒂莲中爬出无数青铜锁链缠住姜厌四肢:“区区蝼蚁,也敢违抗兵主!“

“他不是兵主。“阴阳家女子突然扯下眉心朱砂痣——那竟是滴凝固的血泪,“他是我的...“

血泪坠入火海,化作九丈高的刑天虚影。无头战神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巨斧劈向素女魂魄:“还我头来!“

整个空间开始崩溃。

少司命趁机挣脱桃枝束缚,焦骨插入星图:“紫微垣听令,移星换斗!“北斗九星硬生生偏离轨道,开阳星砸向刑天虚影。蔺青羊的建木残枝趁机卷住姜厌,却在遁入虚空前被墨家尸傀的青铜锁链缠住。

“谁都别想走。“尸傀脖颈缝合处钻出蜈蚣状机关虫,“非攻大阵,起!“

七十二具黑铁棺椁同时炸开,每个墨家弟子尸体都化作阵眼。地面浮现出巨大的“兼爱“阵图,却逆向运转,将阵中所有人的魂魄强行抽离。

千钧一发之际,姜厌背后的甲骨文突然活过来。那些文字跳入火海,竟重组成《尉缭子》残篇:“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兵燹火瞬间倒卷。

素女魂魄发出不甘的哀鸣,与刑天虚影一同没入姜厌脊骨。阴阳家女子趁机掷出水剑残片,剑身桃花纹路化作渡船,载着众人冲破虚空。

最后一刻,姜厌看见刑天巨斧上刻着的小字——那竟是楚辞字体写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