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衫负雪
暮色如砚台里化开的宿墨,将药王谷的断壁残垣洇成深浅不一的剪影。陆沉蹲在倾倒的汉白玉碑前,青衫下摆浸在未化的残雪里,冻成硬挺的靛青色。他伸手拂去碑上积雪时,腕骨凸起的弧度像极了父亲执笔誊写药方时的模样。
“悬壶济世“四个字在指尖下渐渐显露,第三笔竖钩处有道裂痕,二十年前被父亲药杵磕出的缺口仍在。陆沉忽然想起那个梅雨时节,七岁的自己蹲在廊下捣药,青石臼里新采的忍冬藤溅起汁液,恰好落在父亲挥毫的宣纸上。
雪粒子突然斜飞着扑进衣领。
三丈外枯枝断裂的脆响混在风里,寻常人怕是连衣袂破空声都听不真切。陆沉却闻到了铁锈味——不是陈年血渍,是新淬的刀锋沾了五步蛇毒特有的腥甜。他慢条斯理系紧腰间酒葫芦,玄色丝绦在苍青布料上缠出北斗七星的纹路,药篓里晒干的龙胆草随着动作簌簌作响。
铁器破空声袭至后颈时,他反手将黄铜捣药杵掷向身后三寸的雪堆。精钢杵头没入冻土的闷响里,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痛哼。
“咳咳...好俊的听风辨位。“雪地里拱出个佝偻身影,喉结正抵在杵尖寒芒上。混着冰碴的花白胡须沾满血沫,玄色劲装下摆却用金线绣着半朵牡丹——江南霹雳堂死士接“红单“时才穿的纹样。
陆沉转身时袖中滑出三枚冰针,药粉凝成的暗器在指间泛着幽蓝:“申时三刻用雷公藤汁浸泡袖箭,寅时又以五步蛇毒淬炼暴雨梨花针。“他食指轻弹,冰针贴着老者耳际没入柏树,“霹雳堂的《火器纪要》该添一笔——子午流注配毒术,伤敌先伤己。“
老者瞳孔骤缩。袖中机括暗藏的二十七枚毒针确实需配合时辰激发,这秘密本该随五年前霹雳堂灭门永远消失。他喉头滚动,咽下翻涌的血气:“疫鬼正在三江道啃人骨头,陆郎中忍心看《青囊札记》烂在坟堆里?“
话音未落,陆沉突然甩出酒葫芦。琥珀色的液体在空中划出新月弧光,遇北风竟化作淡青药雾。老者袖中激射的毒针撞上雾气,如同撞进蛛网的蚊蚋般凝滞半空,针尖蓝芒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浮生醉解千愁。“陆沉凌空接住落回的葫芦,指腹摩挲着葫芦底部的刻痕——那是师父用金刚钻划的《汤头歌诀》。药雾遇冷结出细密冰晶,簌簌落在他肩头,“可惜解不了贪嗔痴。“
老者轰然倒地时,怀中油纸包裹的药经滑出半角。泛黄的《肘后备急方》扉页上,赫然是父亲用小楷批注的治疟心得。陆沉弯腰去拾,忽见对方袖口翻出的里衬——靛青棉布上银线绣着三叶绞股蓝,药王谷弟子贴身衣物才有的暗记。
西北方传来老鸦嘶鸣,雪地上投下盘旋的黑影。陆沉迅速将青铜残片塞进药篓暗格,龙形纹路擦过他掌心时,竟隐隐发烫。二十年前那场大火突然在记忆里复燃,他仿佛又看见母亲将冰凉之物塞入自己襁褓,琉璃瓦在烈焰中爆裂的声音像极了元宵节的爆竹。
“咔嗒“。
极轻的机括咬合声从尸体方向传来。陆沉旋身后撤的刹那,老者心口衣襟突然炸开,淬毒的袖箭直取他咽喉。青衫翻卷如云,捣药杵横空劈下,精钢杵头与玄铁箭簇相撞迸出火星,在暮色中划出一道焦痕。
箭矢偏斜没入柏树的瞬间,陆沉嗅到了箭羽上沾染的沉水香——这是大内禁中才有的熏香。他握杵的手陡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枯枝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盖住了老者逐渐僵冷的面容,却盖不住那半朵金线牡丹上诡异的反光。
陆沉退后半步,青缎云头履在雪地上碾出深痕。药篓里的龙胆草不知何时漏了一茎,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在石碑“济世“二字的裂痕上。他仰头饮尽葫芦里最后一口药酒,喉结滚动时,冰晶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远处山道上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听声辨位至少有十二轻骑。陆沉将捣药杵重新插回后腰,抬手拂去肩头积雪。
暮色彻底吞没药王谷时,那袭青衫已消失在残碑后的密林深处,唯有雪地上蜿蜒的黑血,在月光下绽出七朵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