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吊堂I药引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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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常金花嘴忽而停顿,不再咀嚼,与仿佛能透一切的眼神对视,吓得一激灵,“初九不喝酒的时候,人挺随和,月儿就不用说了,从小就招人疼。”

“她妈呢?”

一听见宋爱理,常金花一反常态,往破庙方向瞅了瞅,确认离得很远,才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朝曹玲玲看过去,“我个人的看法,初九媳妇可能被诅咒了。”

“有这事?”

“别看檀家现在穷困潦倒,四年前刚来的时候不这样,初九有点富态,他媳妇还有奶水,怀里抱着一两岁的月儿,看上去和官家小姐似的。“

“一切的改变是自从王八来了以后?”

“嗯。怎么说呢,我一般不搬弄是非,”常金花欲言又止,作难以启齿状,“王八—。”

“我知道,王八喜欢宋爱理,只是,这和她的病可有关系?”

“这个,”常金花又开始纠结了,“我有个猜测,檀家跑出来,或许不是因为饥荒,而是另有缘由。感觉在躲避仇家追杀。原来我也住破庙,头两年经常听到初九媳妇做噩梦,梦里喊着一个女人的名字,很害怕的样子。”

“是何名字?”

“瑶光。”

“男主也喊么?”

“没听到过,所以我才会猜测,她是被这个女人給诅咒了。我听她说过,家族里没人得过肺结核,现在不仅她得了,初九也跟着得,不是诅咒是什么?”

“还有么?”

曹玲玲犀利的目光投射到她整个身体,叫她不敢不如实交代。

“有是有,但我不敢说,怕惊动官府,”常金花嗫嚅道,“而且,这事也全是捕风捉影,不一定是真的。”

“真不真,你说了不算。人既已死,但说无妨。”

“听闻初九在老家原是土夫子,而王八是守墓人,”常金花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我怀疑他们联手了,至于有没有做,我真不知道。不过,看他们也没有暴富,应该是没来得及实施。”

“可有依据?”曹玲玲回首掏出一块银锭,“你尽管说,少不得你的好处。我不会和任何人讲,更不会有任何人知晓,我是从你这得到消息。”

也不知她信是不信,踌躇半天,常金花才开口道,“这事除了我,八大胡同的云烟姑娘也知道。不信,你也可以去问她。”

“她是烟花柳巷的?”

“胭脂胡同的,也是个苦命人,八大胡同上百家妓院,分三六九等,高级的要数上林仙馆或清吟小班,最低等级的便是云烟姑娘所在的“见君茶室”,次是次,也算是挂牌的,比做暗娼、野鸡强,您别瞧不起她们,依老婆子愚见,再差的野鸡也比大清朝的王公大臣强百倍。”

曹玲玲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玩味地说道,“这点我也认同。”

“啐!我可听说了,直隶总督李大人背着老佛爷在外国银行存了四千多万两白银。”

“你是说李中堂?”

“我可没说啊,您也别到处乱讲。”

“哈哈,放心吧,连你都知道的事,整个北京城知道的更多,我讲不讲,都一样,”曹玲玲语气平淡地说,“你别怕被人知道,李鸿章最多再活三年,不会再多。”

常金花听得发愣,曹玲玲语气更像是在说一件尘封往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甲午海战的失败是因为李鸿章在倭寇存了大量白银?”

“不是我的意思。”这种事,常金花是不愿意承认的,她可以死,但她更想保住家人的命。

“大可不必!甲午海战确实有他的责任,但更多的是技不如人。”

见常金花疑惑地望着自己,曹玲玲笑着说道,“李鸿章此人,能力出众、忠心不足,他爱国,更爱自己。”

“小姐胆量不小,这要是被清兵听见,少不得一顿严刑拷打。”

“我倒从不担心这个,说句狂妄的话,即便叶赫那拉氏在此,我骂她几句刁妇,她非但不会怪罪,还要谢我。”

“您可别再说这种大不敬的话了,那可是西太后啊。”

曹玲玲却充耳不闻,洋洋洒洒又是一堆大不敬,“怕她做甚!她叶赫那拉·杏贞有什么可敬?你敬她,她拿子民当人看过?为一己之私,行亡国灭种之事。敬不必,恨才是。”

“民妇无能,恨不起。”

突然,曹玲玲缓过神来,蹙眉道,“你果然精明,我问你事,你推三阻四、转移话题,想必还有别的事没说。念在你人不坏份上,饶了你。其实,你不必隐瞒,我想知道,也一定会途径知道,而你可是会少赚不少银两。我不曾想过,你这等人竟也视金钱如粪土,就算不为己,也该为后人考量。你知道,一两银锭的作用么?而且,你说的事越大,奖励越丰,除了银锭,还有银票、金锭。你还需要考虑吗?”

“您说的是真的?”时局动乱,银票不保险,但金锭可是硬通货,说不心动是假的。

“千真万确!”说完,手中就多了根三四厘米长的小金条,“只要我听得满意,要多少有多少。”

常金花两眼放光,试探性地问道,“道听途说算吗?”

“算!只要事后证明有用。”

“说归说,您可别到处乱讲,毕竟,有人还活着。”

曹玲玲眯起眼,若有所思,随即做出保证,“我向来说一不二,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逼你。这年头,还有人嫌钱多咯手?”

她将金条拿在右手上,不时颠来倒去,诱惑着常金花,常金花受不住,终于开了金口。

听完,曹玲玲更震惊了。

“原先听你说,还以为檀初九是找云烟姑娘行云雨巫山之事,原来竟是打算卖女儿做暗娼,月儿今年才五六岁吧?”

“一开始,他是打算卖媳妇,幸运的是,媳妇病了。”

“丧尽天良。”

常金花不以为然,“从古至今,艺妓都是从小培养的,现找不现实。”

“月儿知道吗?”

“怎可能叫她知道?!”

“宋爱理也不知道?”

“知道。后来,两人又打又闹,才绝了初九的邪念。”

曹玲玲喟叹一声,作沉思状,“初九和云烟姑娘私底下经常往来?”

“您太看得起他了,”云烟是做皮肉生意的,曹玲玲问话含义不言自明,常金花打心底瞧不上他,“刚来的日子,他还有点余钱,但去过最好的是小地方,更高级的,他去得起。他这种人,找野鸡、暗娼都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他真是赌博赌穷的?”

“一半一半吧。”

“他花了一半家产給妻子看病?”曹玲玲一万个不信,“他不像这种人。”

“一个男人但凡沾了吃喝嫖赌的臭毛病,即便没钱,可狗改不了吃屎,更何况他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常金花顿了顿,“其次,他的好兄弟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王八?”

“您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想必熟读经史典籍,看过《三言二拍》、《醒世恒言》、《拍案惊奇》,类似故事可太多了,觊觎兄弟妻子美貌,误导对方犯错,甚至害死对方,霸占人妻。”

“你的想法颇有趣,只是,檀初九虽倾家荡产,却是因肺结核而死,王八如何做到,他有让人患肺结核的方法?”

“怎么没有?”

“你说说看。”

“王八是守陵人,却撺掇着檀初九继续做土夫子,而墓地中有无数种能让人患病的东西,听老一辈的人讲,墓里啥千奇百怪的玩意都有,像尸香魔芋、彼岸花、镇墓兽海了去。”

“不是宋爱理,而是王八传染,思路不错。”

“不止是王八,还有一个人,您一定要注意。”

曹玲玲自然知晓她在说谁,于是,诧异道,“连城逸年龄不会太大吗?”

“沈南璆、薛怀义会嫌武则天年纪大?”

“连城逸岂能比肩武媚娘?”

常金花意味深长地直言道,“初九媳妇没病时,并不是现在的憔悴样子,说貌若仙、赛貂蝉亦不为过。男人嘛,年纪大也不妨碍喜欢美女。”

“他有表现过要她的意思?”

“男人都想,只不过,连城逸只能是想想,即便檀初九有心卖給他做填房,他那个善妒的老婆子也不会答应。”

“他有这么爱自家老婆?”

“误会!他的老婆是他师妹,也是他师傅的女儿,他只是个赘婿,没资格多娶,再说,他老丈人还活着,家大业大,只要他敢纳妾,第二天肯定从叶家滚出去。”

“你好像在向我传达另一层含义,宋爱理的病一直不好,并非病情严重,而是连城逸刻意拖延,无心医治。你都说了他老婆的性情,他经常光顾破庙需要由头,倘若宋爱理一夕痊愈,他还能经常来吗?”

“我并没这个意思。”

“我又多了个推测,你说,宋爱理的肺结核有没有可能和连城逸有关,毕竟他是个郎中,知道无数种导致疾病的方法,甚至那根本就不是肺结核?”

“不是肺结核…。”常金花语塞。

“只是一种可能。”

“她不是肺结核,初九是怎么被传染的?”

“初九也不是呢?”

“这—老婆子我孤陋寡闻,真的不清楚。”

“我听你语气中,对连城逸诸多袒护,隐约对宋爱理有妒意,莫不是—呵呵—看上了?”

“我比他大更多!小姐莫取笑愚妇。我是个有自知的老婆子,初九媳妇又年轻又貌美,妒忌才是人之常情吧,老话不是说,不被人嫉是庸才。”

“常奶奶,我若不是耳聋,您言谈举止可不是普通的乞丐,倒像是年轻时出身大户人家,官宦或商贾,对吗?”

“小姐好眼力,老婆子也没甚么可隐瞒,家族曾是河北沧州沧县首富,曾祖父常德胜,外祖父何朝阳,因接济天地会反贼,被清廷灭门,我提前一年看病去了甘肃,外面谣传我已死去,才躲过一劫。”

“你不怕我告发你?”

“老婆子孤家寡人一个,怕饿怕冻就是不怕死,再者,您是做这种事的人么?”

“还真不是。”

“恕我直言,家里并非要反清复明,而是天地会中有几个对家族恩重如山的前辈,不好落个忘恩负义的坏名声,谁料东窗事发,都是命。”

曹玲玲冷笑连连,在小巷中都传出回音来了,“世间哪有正义,不过是利字当头。天地会也好,洋人也好,太平军也罢,打着正义的幌子,行的皆是苟且之事。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秦末农民起义,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便已道出造反真谛。”

“小姐可认识我老乡王正谊?”

“大刀王五,劫过狱,給谭嗣同收尸的那个?”

“正是。他不仅惩治贪官污吏,且支持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的维新变法运动,大公无私,乃一代豪侠,他和谭嗣同是兄弟,劫狱不难,无奈谭嗣同执意已决,才未果。”

常金花停顿片刻,等曹玲玲回答,奈何她不开口,急得她脸都红了。

“您倒是给个话?!”

“我特意替他算了一卦,”曹玲玲不苟言笑,音量不大且闷,但听上去掷地有声,“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象》曰:'泣血涟如',何可长也?”

“有结局么?”

“不出两载,卒。”

“您这么肯定?”

“算无遗策。”

常金花见她自信满满,忽而生疑,继而惊恐地望着她,“莫非,您是—角楼吊堂之主?”

“鄙人曹玲玲。”

“刚才多有不敬,望曹小姐海涵,”说着话,身体情不自禁地发抖,吊堂之主威名可见一斑,“既然曹小姐这么说,想必已是既定事实。”

“我从打诳语,另外,谭嗣同也找过我,但我没见他,王五若见,我也必不见。”

“您肯定不是惧怕清廷,”常金花不解,追问道,“那您到底怕甚么?”

曹玲玲朝京城方向唉叹一声,“不怕告诉你,我怕自己心软。”

“这—,”常金花更糊涂了,“您又不能改变未来,心软又何如?”

曹玲玲不接腔,而是眼神犀利地望着巷子口。

檀月儿在朝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