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谈百物语:荒宅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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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哭痣(1)

一开始,奇异百物语都是委托人力中介商灯庵老先生介绍说故事者前来。

阿近和三岛屋的伙计们私下都称他“蛤蟆仙人”,这位老先生还不至于到惹人怨恨的地步,但颇招人嫌,总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难侍候。这位老先生不光筛选说故事者、把人送来,偶尔也会亲自造访三岛屋。

要到什么程度,他才会“偶尔”前来,三岛屋的人总估不准。对蛤蟆仙人来说,怎样的情况才算得上重要,值得他亲自坐轿前来呢?

例如两年前,三岛屋遭遇抢匪的那一次;还有去年初冬,神田川北侧的神田松永町夜里发生火灾那一次,因为当时正吹来季节性的干燥北风,三岛屋的人个个吓得心惊胆战。这两次,灯庵老先生店里都只有那位上了年纪的掌柜前来露脸,简短地说一句“在下特地前来探望问安”。

还有,例如一个月前,阿近与多町二丁目的租书店葫芦古堂的小老板勘一成婚的那一次。这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但那位人力中介商只派一名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伙计前来,摆上一桶酒,说一句“恭喜恭喜”,便就此离去。

倒也不是想说他小气,或是嫌他礼数不够周到。只不过,面对这种少有的灾难和喜事,他总显得很冷淡;明明没什么要事,却又心血来潮地登门拜访,让伊兵卫和阿近花不少时间接待。这都让人觉得这位人力中介商实在是猜不透。

出于这个缘故,当富次郎接替阿近成为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位蛤蟆仙人一定会来跟我说些什么。

灯庵每次与阿近见面,总会话中带刺地出言挖苦她“要是再这样磨蹭下去,小心一眨眼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不够机灵”“就算长得漂亮,要是个性刚强,可就大大扣分了”。既然这样,他会对富次郎说些什么,可想而知。

若是说他“吃白食的”“靠父母吃穿”“纨绔子弟”,到时候就一笑置之吧。富次郎暗自做好心理准备。果不其然,在某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灯庵前来。他身穿一袭结城绸,外头披着御所绢的一件外褂,与光秃的脑袋看不出分界线的额头上,刻画着一道又一道仿佛会积水的深邃皱纹。

“我想和您商量下次的说故事者。”

灯庵老先生以混浊的声音如此说道。一如往常,他被带往伊兵卫的起居室。富次郎心想,如果是和奇异百物语有关的事,自己应该很快就会被叫去吧,于是他开始准备,结果看到童工新太正准备端茶点前去。

“咦,是你去吗?”

不是阿岛吗?富次郎这样一询问,新太双眉垂落,觉得很丢脸。

“因为我抽签输了。”

大家都很不想去呢。

“喂,富次郎,你来一下。”

在伊兵卫的召唤下,富次郎到起居室露面,只见那位爱挖苦人的人力中介商正与伊兵卫迎面而坐,像一尊摆设般沉沉地坐在座位上。如此想来,没人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岁数,他虽然年事已高,看起来却没半点驼背样。这指的并非他身材高大或骨架粗壮这类的体格层面,应该说是他全身散发的气场相当强大,或是厚实。

——也就是说,他这个人脸皮很厚。

富次郎如此暗忖。

“这是你接替阿近后第一次以聆听者的身份与他见面,对吧。”似乎只有伊兵卫不怕这位人力中介商,他语气开朗地说道,“灯庵先生,我重新为你介绍,这是我家的次子富次郎。”

两个人展开例行公事般的问候。

“那么,富次郎,你就好好和他讨论今后的事吧。”

富次郎被留在房内,单独面对蛤蟆仙人。

“三岛屋还是一样生意红火,可喜可贺啊。”

灯庵用他那宛如喉咙里卡着烟油般的沙哑嗓音,率先展开攻势。

“是的,托您的福,生意兴盛,真是感激不尽。”富次郎正面应对,回以微笑。

“因为不论是越川还是丸角,大概都没让小虫子穿铫子缩[1]吧。”

越川和丸角都是江户市内名气响亮的提袋店。伊兵卫当初开创三岛屋时,便怀抱“总有一天要和这两家店抢客人”的气势,一直全力投入生意中。如今三岛屋已成为第三大名店,是连越川、丸角也敬畏三分的生意敌手。

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让小虫子穿铫子缩?”

说完后,富次郎低头看自己前胸,他确实穿着铫子缩的藏青色横纹窄袖和服。

虽说以富次郎的身份没有压力要扛,但他可不是每天只顾着玩乐。他会在店里招呼客人,来往于工房与店面之间搬运商品,不时也会帮忙做生意。因为是老板的儿子,他自然不能穿得太随便。铫子缩要价不菲,虽然外观质朴,但一眼就看得出格调,所以穿起来正合适。伊兵卫也常穿这种布料做的衣服。

“……您说的小虫子,是指我吗?”富次郎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灯庵老先生板着脸,点了点头:“不然还会有谁?”

“我是小虫子。”富次郎如此低语,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意思是说,我是只吃钱的虫子?”

灯庵老先生哼了一声:“我原本的意思是米虫,不过要这样说也行。”

富次郎端详蛤蟆仙人的脸。原来是来这么一招啊!

“不光白米,荞麦和红豆我也吃。啊,粟饼我也爱吃。本石町的糕饼店石川,招牌就是口感绝佳的粟饼。那粟饼的口感就像在嚼白云般软绵绵的,甜中带咸的味道堪称一绝。下次我拿来当茶点招待您。”

富次郎喜爱美食,对甜食更是完全无法抗拒。他会四处逛、四处吃,认真看报纸和美食风评记事。

“附带一提,去年我对江户市内的甜食做的排行榜……”

“啊,够了。”

灯庵老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手掌瘦骨嶙峋,与他的体格和散发的气息截然不同,反映出蛤蟆仙人的岁数。

——看来,暂时是由我取得一胜。

“听说您今天是为了奇异百物语的事前来。”

富次郎试着接连出招。灯庵老先生依旧是一脸不悦的神情,骨碌碌转动他那看起来很僵硬的眼珠,打量着富次郎。

“听说您老兄要接替聆听者的角色,此话当真?”

称呼委托他介绍说故事者的顾客为“老兄”,实在很傲慢。

“是真的。”富次郎亲切地回应,“与灯庵先生您相比,我只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但基本的礼貌我还是知晓的。我会用心扮演好聆听者的角色,并借此累积人生的修行。”

灯庵老先生以一对小眼斜向瞪视着富次郎。

“人生的修行,是吧……”

“这样不行吗?阿近似乎就通过百物语学到了不少东西。”

“您老兄该学习的,应该是如何从商吧?”

“这是当然,我一向跟父母学习如何从商。那么,您今天来所为何事呢?”

蛤蟆仙人的前额和鼻梁,微微渗出不悦的油。如果榨出他脸上的油,不知能否做出治百病的妙药。富次郎暗自在心里开起了玩笑。

“我很担心。”灯庵老先生开口道,他混浊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并带有一丝威吓,“阿近小姐原本是尚未出嫁的姑娘,所以听过我筛选出的说故事者讲的故事后,她懂得了人世间的智慧,学会了待客之道,这确实对她有助益。但您老兄是位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您不觉得,正因为我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为了日后有招赘的良缘上门,懂得人世间的智慧,学会待客之道,会和阿近一样有助益吗?”

蛤蟆仙人的嘴角变得扭曲。

“您老兄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不对吗?”

“你太小看听别人说故事这件事了。”

“那么,我会提醒自己小心,别小看它。”

事实上,就算蛤蟆仙人没提出忠告,富次郎也早已有过惨痛的教训,感触良深。

尤其是听了悲惨的故事后,听到的事会像沉淀物般沉积在心中,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也因受到影响而改变。当时阿近出言鼓励他。——没问题的,听过即忘,你一定可以办到。

富次郎从小就有绘画天分。而在离开三岛屋那段时间,在工作的地方刚好有机会和真正的画师学艺,他就此学会画笔的用法、基础的绘画技巧,以及如何掌握素材。

所以,尽管现在仍然只算是外行人舞笔弄墨,但他很会画水墨画。自从开始听奇异百物语,每听完一则故事,他都会以此为素材画一幅画。

这些画当然不会外流,而始终是为了调适自己的心情而画的。画好后收进桐木箱内,交由阿胜保管。附带一提,那个桐木箱名叫“怪奇草纸”。

“其实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去拜访灯庵先生您呢。”富次郎面对那宛如烟熏蛤蟆般的面孔,很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打响名号后,想来说故事的人在您店门口大排长龙。真的很感谢,给您添麻烦了。”

富次郎微微行了一礼。

“刚才您提到,为了阿近特别筛选说故事者,但不知您向来是依据什么原则来筛选呢?”

是看当事人的相貌仪态,还是家世呢?

“说故事者在我们百物语的场合中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因为这样更容易说出自己的故事。不过他们都会明确地向您说出自己的身份,对吧?果然,这就是您最重要的依据吧。还是说,您有其他辨识的秘诀?”

灯庵老先生低吼似的叹了一声,露骨地摆出不悦之色。

“这种事,除非你当人力中介商,否则无可奉告。”

哦。

“人力中介的秘招是吧。”

“这种事你可以讲得这么若无其事,显见你乐在其中。”

“抱歉。”

蛤蟆仙人仍旧板着脸,只有富次郎独自笑得开朗。

坦白说,阿近出嫁前举办的这几次百物语,富次郎也一起聆听了。一开始是躲在隔壁房间,但后来因为某个契机,他自己踏进黑白之间,索性直接坐在阿近身旁。正因为这样,故事余韵长存,令他尝到心中不安的滋味。

尽管如此,奇异百物语还是很有意思。富次郎自认比阿近见多识广,但世上还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对于接替聆听者的角色一事,他一点都不犹豫。坦白说,阿近成婚当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怪事,那时他心中出现过短暂的动摇。但有担任守护者的阿胜陪在他身旁,而且这一路走来,阿近都克服了难关,身为堂哥的他感到怯缩实在挂不住脸。想到这里,他一扫心中的动摇。

“我希望您明天就帮忙安排新的说故事者。有劳您了。”

富次郎双手摆在膝上行礼,灯庵老先生却呼出一道长长的鼻息,就像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丢弃般说道:“要当心说谎的人。”

“啥?”

“筛选说故事者时所用的秘诀。您老兄刚才不是问了吗?”

哦,原来是在回答提问啊。

“您的意思是,志愿说故事的人如果说谎,就绝不能选。”

“不,是我们这边如果看出对方有可能说谎的话……”灯庵老先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是指那种无伤大雅的小谎,而是要剔除那些会吹牛皮的人。”

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打响名号后,尤其得小心提防。

“不管是说谎,还是吹牛皮,喜欢看热闹,想方设法和有名气的事物扯上关系的人,比比皆是。”

富次郎坦率地表现出他的惊讶:“灯庵先生,您有办法加以分辨吗?”

“这正是我们人力中介商的工作。”

真厉害。这不是冷嘲也不是挖苦,他的眼力确实够敏锐。

“之前来到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都没吹过牛皮。这全都拜灯庵先生您的筛选之赐。”

蛤蟆仙人瞪大眼睛:“为什么你敢这样确信?”

“哈哈,看阿近的样子就猜得出来。”

他也在一旁聆听这件事还是先瞒着,别让这位意见多的老先生知道比较好。此事要是泄露,可想而知,蛤蟆的诅咒一定很可怕。

“以后我可就不管了。”灯庵老先生就像把东西撕碎后掷回去一般,讲出这样的话来,“阿近小姐是位黄花闺女,所以我才特别留心。不过,您老兄已是个成年男子,不管是被骗,还是摔跤,都不会有大碍。”

言下之意是谎言和吹牛,要由富次郎自己去分辨。

“真无情。”富次郎刻意搔抓着后颈,“既然这样,您至少指导我一下吧,教我分辨谎言和吹牛皮的秘诀。”

“根本没有秘诀这种东西。”灯庵老先生油光满面,不像餐霞吸露的仙人,反而像是蛤蟆精化成人形,“就算有,也不可能口头教你。您老兄实在太瞧不起人了,最好尝点苦头。”

哎呀呀,他头冒青筋了。

“就像您说的,我只是个米虫,所以就算被奇异百物语的故事所骗,也不会给三岛屋带来影响。我不会摆出严肃的表情,我想好好享受当一名聆听者。”

原本是想平息其怒气,但这么说似乎适得其反。灯庵老先生就此气呼呼地离去。

——这下不妙啊。

富次郎已自我反省,所以他向阿胜道出此事。这位担任守护者的女侍听了,却回以银铃般的笑声。

“竟然惹恼了灯庵先生,真不愧是小少爷。”

“可是,他有可能会赌气,今后刻意送爱说谎的说故事者前来啊。”

“那也很有意思。”阿胜如此说道,露出温柔的眼神,“大部分人若不是有迫切的原因,说出的谎言就唬不了人。要说出过人的谎言,就需要有过人的气量。”

阿胜说的这番话也够犀利。

“所以喽,如果小少爷遇到要钩您的脚,害您跌倒的大骗子,您就当自己发现了一名重要人物,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吧。”

“不过,要是觉得对方在谎言的背后暗藏着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就试着问出原因,如何?这么做对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说得也是,富次郎重重颔首。

注释

[1]千叶县铫子市的一种纺织工艺。铫子市渔业发达,渔家留守的女性为祈求出海平安、丰收,应用该工艺进行纺织,形成一种特殊的褶皱,具有夏季穿着凉爽的特点。——本书注释若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