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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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1

金喜去了圣彼得堂。在他去圣彼得堂的路上,总是能突然听到一两声单薄而坚硬的枪声。他在想象着是某一个躲在暗处的人在向日本兵开枪。然后他在这夏秋之交的天气里,飞快地掠过街道,或者某片废墟。有一些行道树被炸弹掀起,横倒在路面上,像奄奄一息的瘪三。零星的行人像跳鸡一样跳过树干。他们呆滞的目光中,总会看到一个骑着脚踏车不停奔跑的人。他的胸前就晃荡着那只莱卡相机,很像钟摆的模样。

金喜很快抵达了教堂。教堂里的大厅、屋檐,甚至窗台、阁楼,到处都挤满密集的中国人。他们都是逃难的人,这些逃难者已经头发蓬乱,衣服脏得不成样子。他们的目光散乱,有时候会语无伦次,甚至有一些女人会突然爆发出尖叫。金喜知道战争很容易让一些在炮火中残存的人精神错乱,枪炮声也很容易使一些人的耳朵麻木。金喜显然是后者,他放慢了脚步,一步步地走向被人群围着的饶神父。饶神父消瘦了很多,仿佛他衣袍里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根瘦长的竹竿。风掀起了他稀疏灰白的头发,让金喜觉得有些微的悲凉。这个背井离乡的德国男人正用蹩脚的上海话给大家讲着笑话,他甚至突然一个倒立,头朝下将双脚贴在了墙上。尽管他自己一直在放声大笑,但是这些难民没有笑,他们已经不会笑了。难民呆呆地望着他,像望着一只秋千架上高鼻梁的猴子。

金喜没有惊动饶神父。他在教堂内四处转悠着,很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参观者的样子。其实他对圣彼得堂很熟悉,他顺利地进入了伙房改成的粥房。一些人在熬粥,圣彼得堂必须熬大量的粥,蒸大量的馒头才能解决难民们的肚腹问题。所以在热气腾腾的氛围里,这些人在无声地劳作着。金喜缓缓地举起了莱卡相机,他的相机对准的是一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他按下了快门的时候,“阴丹士林”转过身来,后来出现在这张照片里的女人,是侧着身子的,上半身夸张地扭了过来。她就是袁春梅。

金喜没有想到袁春梅竟然会在难民营里。他没有去问她为什么武三春没有来,他突然觉得表哥不在的时候,他和袁春梅是平等的。他不再把她当成是表嫂,他只把她当成一个女人,或者是在粥房里为难民服务的教堂的义工。

袁春梅看上去动作麻利,她一定是平常干惯了家务活的。她开始指挥一些人升火蒸馒头,就在这时候,隐隐的炮声再次传来,这让金喜有了一个决定,他把相机挂在胸前然后卷起袖子,走到袁春梅身边说,让我熬粥吧。我熬的粥一定好喝。

金喜在圣彼得堂成为临时的教堂公职人员,他在粥里面竟然加了瘦肉,然后用半块铁板挡隔了大煤炉的火。他坚持粥是要用文火慢熬的,这让饶神父大为光火。他仿佛是从来都没有认识金喜似的,指着金喜的鼻子骂他是不学无术的少爷。饶神父的骂声中偶尔充斥着的几个德语,金喜一动不动,像一根柱子一样站在面前任凭饶神父骂着。等到饶神父骂完了,金喜才说,饶神父,我明白了一件事。

你明白什么事了?你什么都不会明白。救人,救人不是看戏听音乐。饶神父仍然挥舞着他那瘦长如猿的手臂,动作激烈而夸张。

金喜说,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任何国家的人,生气的样子都差不多。

金喜的话让袁春梅低头笑了。饶神父发了一会儿呆,突然出手在金喜的头上拍了一记说,和你爹一样,是个呆子。

金喜在圣彼得堂住了下来。黑夜来临的时候他就蜷进一间小阁楼里,抱着他的相机入睡。他猜想他住的地方,应该是教堂的一间仓库。现在仓库里胡乱地扔了一床被子,就成了他的房间。狭小的空间让金喜蜷起了双腿,金喜觉得睡在阁楼里无比妥帖。好多天以后,他突然想起来他竟然把国良和金美、金水忘了,把罗家英、程浩男以及同学们都忘了。金喜突然忘记了租界以外还有世界。他把饶神父的一只无线电收音机借来,一个人偷偷地听着木盒子里的声音,除了战报,他听到了许多的歌曲。有一首叫《茉莉花》的歌,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他把耳朵紧紧地贴在收音机上,想象一个女人边摘茉莉花边唱歌的情形。他想一定是在一片农田里,四周升起白茫茫的晨雾,一个穿土布碎花衣裳的乡村女孩,边唱歌边弯腰采摘茉莉花。农田不远,可能还有一条平静的河,河上会有轮船跑过的影子。

有一天他在粥房里对袁春梅说,你知道有一首歌叫《茉莉花》吗?

袁春梅说,《茉莉花》怎么了?

金喜说,收音机里天天都在唱。

袁春梅没有再理会他,斜了他一眼又开始清洗一只巨大的木桶。帮工们说那是用来淘米的,但是金喜一直认为,这或许是饶神父用来洗澡的,至少以前是。现在的饶神父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他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臭味,头发打成了结,头发中还经常会出现草屑。他的眼睛通常是红的,好像要随时准备吃人的样子。直到有一天,饶神父血肉模糊地被人从闸北的战区抬了回来,他的一条手臂像破棉絮一样支离破碎地挂在肩膀上。担架跌跌撞撞快速地抬进了教堂,金喜还拿着相机没有反应过来,饶神父却脸色苍白地笑了,他说,我不能再和你比赛翻跟斗了。

饶神父果然不能和金喜比赛翻跟斗了。这个可怕的外国老头的手臂被截去,说确切点这不是截去,而是把本来就差不多只带了点皮的手臂从肩膀上扯下来。饶神父不停地用上海话骂娘:赤佬,瘪三。他显然是在骂小日本鬼子。他一边哼哼着喊痛一边大声地叫着:赤那,赤那。

2

南市的居民十有八九都避入了租界。尽管租界的各种肤色的守军都用枪械在阻止大量难民的进入,但是像潮水一样的难民终于像海啸一般没有办法阻挡了,因为租界的另一个名字是安全地带。城隍庙、沉香阁、老天主堂都被难民们挤得水泄不通,在这样的地方,中国人至少可以睡安生觉。那些侥幸挤进租界的难民都会长长地吁一口气,他们完全不相信日本人的炸弹会袭击租界。

在圣彼得堂,几乎所有的难民都知道有一位敬业的大厨,他的胸前总是挂着一只照相机。看上去他已经二十挂零了,他起早摸黑地在粥房里忙碌着,胡子拉碴,红着一双眼睛为难民蒸馒头,熬粥。炮火中的时光其实也是很快的,隆隆的声音周而复始地滚动着,然后带出白天和黑夜,再白天和再黑夜。金喜已经忘了自己在圣彼得堂住了多少天,他只记得自己的指甲已经很长了,一直都没有剪。

袁春梅仍然每天都来。她好像是和武三春已经不搭界似的,反倒是和断了一只手臂的饶神父很融洽。饶神父一共哼哼了三天,那三天是他最难挨疼痛的三天。他总是觉得有一把锋利的针从远处扔过来,齐刷刷地扎在他的肩膀断臂处。金喜每天给他熬鱼汤,他听说喝鱼汤是长伤口的。但是让人百思不解的是,在炮火连天的岁月里,他去哪儿弄来的鱼?有一天夜里,当他湿淋淋地出现在饶神父面前时,饶神父的眼泪流了下来。

饶神父说,赤佬,你疯了,苏州河边都是日本人。

金喜说,我没有疯。我就是苏州河边长大的,我还能不知道苏州河去得去不得?

饶神父说,你大概是不想活了吧,你想跟你老子去了吧。

金喜说,胡说,我就想你快点好起来,可以救更多的难民。别以为我是为了你!

饶神父不说话了。静默了好久以后他又说,其实我骗了你爹很多钞票,我把那些西洋玩意儿都卖贵了。

金喜冷笑了一声说,我爹一直都知道,他说你个洋鬼子骗钞票不要命。不过他还说,送你一些钞票用用也没关系,毕竟兄弟一场。

饶神父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他不再说话,他大概是开始想念一个叫乔治·向的人。

夜深人静的时候,教堂附近并没有多少行人,只有金喜晃荡着孤零零的身影在街上闲逛。他突然开始想念罗家英,罗家英的面容清丽而端庄,他喜欢她的两道眉,他觉得那两道眉有书法的味道。金喜开始自责,觉得自己冷落了罗家英。他想见罗家英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天空中突然一片白亮,炮声隆隆地传来,又一场战斗开始了。金喜知道他不能再走出租界,如果他胡乱地闯来闯去,说不定会闯到一片战场中。他看到过战场的模样,墙屋倒塌,街中心沙袋叠起的堡垒被炸弹掀翻了,歪把子机枪散在地上,还有几具血肉模糊的穿着破碎国军军服的尸体。在金喜的眼里,明明是繁华如锦的上海,已经变得满目疮痍,很像一个长满了恶疮的老人。

在不远处一片瓦砾之中,金喜借着微弱的光,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一块砖头上轻微地颤动,很像一朵放大了的蒲公英。金喜走了过去,用双手捧起它,放在自己的掌心里。那是一只刚开眼不久的幼年的猫,它伸出小小的粉红的舌头在他掌心舔了一下,那毛喇喇的湿润感觉一下子打动了金喜。他觉得这只小猫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他的孩子,于是他捧着这只猫满心雀跃地回到了圣彼得堂。

3

邬小漫像一只年轻的麻雀,越过1937年上海滩一道道的沟坎。那些炸弹掀起的土堆和泥坑几乎有半人高,有些水管已经破裂,无论是脏水还是清水都在发出轻微的汩汩之声流淌着。每隔十来二十步,总有一个仰卧、侧卧或俯卧的死人,他们的目光空洞,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了目光。邬小漫不仅越过了这些砖瓦残木,越过了隆隆的炮声,还越过了自己放得最低的尊严。因为她是冒着随时丢命的危险去看金喜的,因为她去了金喜家几次都没有碰到金喜,因为金水说金喜不见了,还因为有一个面熟的人告诉她,金喜在圣彼得堂给人熬粥蒸馒头。

所以邬小漫是必须去圣彼得堂的。她甚至没有告诉罗家英,是因为在她的小心思里不希望罗家英也去圣彼得堂找金喜。当她气喘吁吁地在粥房见到金喜时,金喜正用一把铲子在巨大的铁锅里搅动着滚烫的热粥。而袁春梅就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块案板上,奋力地揉着一大团面粉。

你怎么来了?金喜把铁铲扔进一只盛着清水的搪瓷大盆里淡淡地说,你大概是不想活了。

邬小漫笑了。其实她的布鞋在经过一个曾经的战区时,被瓦砾碎片切开了一道口子,同样被切开口子的是她白嫩的脚底板,她的皮肉被一块铁皮轻易地划开。见到金喜时,伤口已经结了新鲜的痂,但仍能让邬小漫能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热辣辣的痛。金喜又问,家英呢,家英她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邬小漫笑了,当她低下头看到鞋子上那一大片血的时候,零星的眼泪随即掉了下来。她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说,她很好。她和程浩男一起组织了一个天亮剧社,想要去学校的剧场,还有街头演出活报剧。

金喜的口气平缓,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毫不相干的事体。他说,家英这不是在胡闹吗?一定是程浩男在哄她干这干那!以后你也不要来这儿,来这儿的路上多危险。你也不要告诉同学们说我在圣彼得堂。

邬小漫缓慢地转过身去说,金喜,你在这儿一定要保重,家英她说一定要等你回到同学中间。

邬小漫说完就离开了粥房。但是她被袁春梅叫住了,袁春梅飞快地洗净了手,对邬小漫说,你必须在这儿包扎伤口,不然伤口会发炎的。

袁春梅拉着邬小漫的手,像是拉着亲人的手一般,领着她离开了粥房。经过金喜身边的时候,她看都没看他一眼。邬小漫泪流满面地走了,她一直都看着表情漠然的金喜,金喜的眼睛盯着地上那只慢慢蠕动着的黄猫。一直到邬小漫消失在粥房门口,金喜的目光始终都没有抬起来一寸。他突然感到无比的悲凉,像春寒中的河水一样,在瞬间漫过了他的头顶。他开始想念早些年就死去的他和金水共同的母亲,那个有着普通名字的女人什么福也没有享到,就撒开双手一个人走了。

邬小漫在离开圣彼得堂的时候,没有再来粥房和金喜道别。袁春梅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双血鞋。她把血鞋扔在了地上,盯着金喜看。金喜突然发现袁春梅不像以前那样好说话了,她的目光比较坚硬。她说,你像个男人好不好?你别让我瞧不起你!

这句话金喜揣在怀里几十年不放。金喜很难过,在以后的岁月里他看到了袁春梅的淡定,所以他认为袁春梅的话是对的。

有一天清晨,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气已经是很凉了。金喜看到灰头土脸的武三春正向这边走来,看上去他已经越来越胖。人能不能长胖,真的和打不打仗没有关系。他滚动着圆润的身体越过一堆瓦砾,因为站立不稳的缘故,差一点跌倒在瓦砾堆里。金喜以为他是来找袁春梅的,金喜搞不懂武三春怎么可以把袁春梅从身边放开那么多天竟然不问不闻。

武三春并不是来找袁春梅的,武三春找的人是饶神父。那时候饶神父脸色苍白地坐在教堂门口的一把藤椅上,他正底气不足地哼着《茉莉花》。他一直都在微笑着,一只空空的袖管在风中轻微地荡漾。

这天傍晚,武三春和饶神父、袁春梅一起喝金喜熬的粥。他们一直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喝粥时此起彼伏的吸溜声。在喝完粥的时候,饶神父像一个中国人一样用长衫的袖子擦擦嘴说,放心,我会安排他们去苏北的。

这时候金喜出现在门口。袁春梅看到金喜的手心里托着三只咸鸭蛋。金喜说,这是高邮的鸭蛋,难得的。袁春梅笑了一下,袁春梅的笑让金喜感到温暖。她看到袁春梅的发型好像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果然袁春梅对武三春说,我的发型变了,你没看出来吗?

正的往嘴里扒着粥的武三春愣了一下,然后丝毫都没有表情地说,这个发型很不错的。接着武三春又开始认真地往嘴里扒粥,他的嘴角上留下了几粒粥米,像白色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