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两种极端
清晨五点多,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大队部那旧铁喇叭依旧高喊。
村里社员拎着粗陶碗,胡乱灌几口稀粥、嚼些野菜饼,便陆续聚到大队部小院。
往常是大队长李洪昌点名分工,但最近多了孟菲,队员们竟莫名产生另一股期待。
只见孟菲身着中山装,袖口略卷,显得腕部修长。
她倚着院中的破木桌,神情冷静且昂扬。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聚焦她,等待发落。
李洪昌则在一旁轻咳两声,做个示意:“孟菲同志,要不你先说说今天的安排?”
孟菲微抬下巴,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各位,我已翻阅你们村的耕地图,还有林生之前的笔记。根据当前劳力和天气情况,我要做点调整。”
她的话音不急不躁,显然已斟酌过:“第一,南坡那块红薯田,我要每三天一次巡检。阿福、刘小虎带上五人专管;第二,其余人继续集中到主田区,少分散到贫瘠小块上;第三,傍晚收工前统一汇报当天进度给我或李大队长。”
人群里有些小哗然。
过去村里也有汇报,但不如此集中。
可孟菲并无商量之意,一口气下令,然后环顾:“有问题吗?”
几个壮劳力面面相觑,一时不敢作声。
这女干部话简短,强势无匹,和李洪昌过往的商量式截然不同。
大家只能轻声应好,连连点头。
林生也看在眼里,但作为的村里技术员,他也默契地不公开争议。
那日乌窟洼风波后,他对孟菲产生尊重与感激,毕竟她能帮助柳家湾摆脱高岗村纠缠。
可又隐隐感觉到彼此在农作理念上有分歧。
会散后,林生过去与孟菲说:“我整理了些南坡的田间笔记,如你要巡检,可以拿着当参照。”
一边从随身挎包里拿出油墨味笔记本,递到孟菲面前。
孟菲微微挑眉,目光略过那泛黄纸页,“嗯,我看看。”
说着翻看几页,却猛地驻足:“你写‘深翻40厘米?’‘草木灰每亩配3斤’?……这些数据有些夸张了,你就不怕耗费劳力过多?”
林生笑了笑,语带平和:“若想从贫土里获取尽量多的产量,必须多下功夫。不过每步都要量力而行,我也不强逼着全村干,只在南坡试点即可。”
孟菲听这回答,嘴角一抖:“过犹不及,别到头来劳民伤财,收成未必多。”
尽管心里不信林生,但也没有否决林生的试验。
她也想看看眼前这个年轻技术员,是不是真如李洪昌说的那般有料。
上午时分,孟菲带队去主田区检视。
她走在田埂上,手提个小本子,不时让随行社员报数字。
多少亩播种?几人干活?每天进度多少?
然后当场做笔录、下指示。
社员起初都感到新鲜。
过去李洪昌或林生虽关心,可更偏向协调、试验,不像孟菲这样“一条条查问”,还做“按人头”统计。
“我这里要搞个挂牌,每块田谁负责,做何进度,都有记录。咱要做到责任到人,进度到天。”孟菲说话时神态自若,眼神自带锐利。
一旁社员或兴奋或紧张,李洪昌看了都暗想:“这也挺好,加速效率,可咱农民本就够累,不知能否适应?”
对照之下,林生通常更倾向和大家一起下地,观察土壤、判断作物需求,随机应变。
而孟菲模式偏行政化,数据精确,要求上报每日完成量。
两种方式截然有别。
下午,孟菲按照她的计划,来南坡进行首轮“巡检”。
林生本想让阿福带路,孟菲却指定非要林生同去:“你是技术员,正合适给我做专业解说。我要现场看看,这所谓贫瘠田如何能养活红薯。”
雷厉风行,丝毫不容推诿。
林生不太会拒绝女人,何况孟菲还是自己的上司,只好一同来到南坡。
只见那片地垄纵横,红薯藤蔓在秋阳下顽强生长,一些叶面虽现黄点,却整体仍颇具活力。
孟菲脚踩田埂,目光不住扫视每条垄沟,神态中多了丝意外。
“确实,比我预期要好些……可你用的是什么方法?”她走近土面,用脚尖踢了踢泥土,惊觉松软度不一般。
“真花了四十厘米深翻?这样成本可不小。”
林生在一旁解释:“对,每亩多花十个工,但对根系发育帮助极大。再用草木灰和堆肥,保持养分。”
孟菲皱眉:“可村里人力短缺,你这么做,合算吗?”
边说边弯腰抓起一把泥土,皱鼻细闻,似想嗅出土壤肥力。
林生摇了摇头,这是统子哥建议的,你说合不合算?
“短期确实累,但若能让收成翻倍,那就值了。”
孟菲秀眉微蹙:“翻倍?你口气真大……我们县里在好地上也难翻倍。”
林生不想在此争执,只默默说:“孟通知可以再观察看看。”
语调柔和又坚定。
孟菲不知林生为何会如此自信,若是自己的手下这样打诳语早挨她批斗了,但不知为何孟菲竟然也觉得林生说得是真话,批评不出一句。
一时无话,又巡检了一会后孟菲忽见一片垄沟杂草丛生,蹙眉道:“这块杂草快爬上藤蔓,怎么没人处理?阿福在哪儿?”
社员阿福赶忙挤上来:“报告,我这几天跟着林生去整井灌水,还没顾上……”
孟菲面露不悦,但还是讲理:“下次注意。草若泛滥,会夺养分。现在人手短缺就越发需统筹。你们休息时段,至少安排两人拔掉。”
说罢写在小本子上,又是一次例行检查。
阿福被训得满脸通红,原本黝黑的皮肤因为尴尬涨得通红。
林生看她一顿呵斥也不好顶撞,私下里找到阿福安慰:“她出身干部,对安排人力确实有招,或许刚开始不适应,但以后能提高效率。”
收工时分,有社员想向林生反馈:“干翻地太累,没劲做细除草。”
过往林生会先自己去试拔,然后跟大伙儿商量工具改进。
可没等林生发话,孟菲已截口:“身体累也得顶住,除草不及时会耗肥力更多,产量变低更害你们。”
言辞冷峻,眼神锐利,宛如一名严厉教官。
那社员被冲得一愣,撅嘴却不敢顶。
林生看在眼里,孟菲的严厉对大家来说无疑是一场打压,对于忙碌了一天还挨批斗的社员,心理压力太大了。
只是上一秒还在担心社员,下一秒孟菲就找到了自己头上。
傍晚,孟菲翻完一天资料后,拿着笔记来找林生。
“今天看下来,你这南坡用人不少,我担心主田区那边被耽误。”她提出疑问,“若秋收加大劳力,能确保红薯产量么?”
林生笑笑:“等再过两星期就可见藤蔓表征,若长势稳,就可以抽回一部分人,我自己负责关键管理。”
孟菲抓住“我自己负责”这话,神情凌厉:“你一人能行?别硬撑。还有,你不要搞些花里胡哨方法,咱条件有限。”
林生握住那破布包扎的额头,苦笑:“我不是搞新奇花招,只是基于农学原理试试。若真失败,我第一个认错,不会累及村里。”
孟菲瞥他伤口,见他神色还是温和,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歉意:“他伤尚未愈,还如此忙碌。”
嘴上却依旧不松:“行,那我再观察。要是真到时候产量激增,我也有话可对上面说。”
往后几日,孟菲白天在田间巡检,夜里在大队部灯下写汇报,可谓作风雷厉。
许多社员受她强硬态度震慑,又觉得她颇有魄力。
林生则继续温和领导南坡试验,大家心里更贴近他的方式,因为他与村民齐劳同苦。
但对孟菲也多了尊敬,毕竟她不怕苦、不嫌房简陋,还会夜半料理文书。
“两个干部,两种路数。”
“林生像春风拂面,孟菲像疾风扫叶,却同为咱柳家湾带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