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光绪二十六年。时令冬至。天空飘扬着鹅毛大雪。烈马地里的槐树林虬枝高挑,槐枝覆缀银粟,仿若梨花绽开,竟有了几分诗情画意。
口埠村南的烈马地里人流杂遝。所有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槐林中央的一处大空地。那里置放着一口大铁锅,锅底的干柴烈焰熊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地泛着水泡儿。铁锅旁侧支着一张大铁床。铁床前面一字儿跪着三个身负枷锁的中年汉子,都赤裸着上身,每人后背上各插着一根三尺多高的亡命牌。其上分别写着:拳匪唐一藏,拳匪刘铁拳,拳匪益长卫。三个壮汉冻得牙关直咬,面色煞白。
空地里圈围着一帮头戴圆暖帽、手持缨枪的辫子兵,个个表情威严肃穆,枪头上挑着的红缨映着皑皑白雪,分外醒目。空地一侧摆着一张临时案几,案几后面的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身着朝服顶戴蓝翎的短须官员。短须官员倏然起身,伸手从案几上的签令筒中抓出一支令牌往空中一扔,同时高喊了一声:“行刑——”一胖一瘦两个辫子兵应诺一声,健步走到唐一蔵的身边,连拖带拽地将他摁在了大铁床上。
唐一蔵大开四肢趴俯于床面,歪着脑袋瞪着眼睛紧盯着围观的人群,眼神里透着将死前的绝望。胖兵捏住唐一蔵腰间的裤带轻轻一扯,瘦兵同时撸掉了套在他双脚上的两只黄皮乌拉,又攥住他的两条裤管向下猛地一拉,套在唐一蔵下身的叠腰大裆棉裤便被撕扯了下来,露出一条肥大的裤衩子。胖兵没有耐心再给他脱裤衩,手里的快刀轻轻一挑,裤衩子便被豁开了。两个辫子兵配合得相当默契,就像是摆弄一头肉案上的生猪,手法娴熟自如,一看就知道是干这种活儿的老手。
唐一蔵一丝不挂地趴在铁床上。辫子兵操着大铁锨往他身上铲雪,将他的身体盖了个严实,只露出脑袋。唐一藏直挺挺地趴俯在雪堆里圆瞪双眼,起初口里还传出牙齿相撞的急促的砊砊声。如此过了大约两刻钟,其声渐渐消失,脸色惨白如雪。胖兵俯身瞅瞅唐一蔵,感觉时机成熟,朝着瘦兵一摆手,二人又手握铁锨将唐一蔵身上的覆雪扒拉干净。胖兵从雪窝里提起了一个硕大的葫芦瓢,将瓢头按进热气腾腾的大铁锅,舀了一瓢滚烫的沸水。他高举着瓢把儿,缓拧手腕,瓢口泻下一股腾着热气的水柱,正浇在唐一蔵的脊沟上。胖兵倒水的手法极其诡异,被冻得直打牙祭的唐一藏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头颅,张开大嘴撕心裂肺地嘶嚎起来。嚎声震落了树上的积雪,震飞了栖息在树窝里的两只老鸹。
唐一蔵长嚎一声之后便没了动静,一双眼睛鼓胀充血,再也看不出任何神情。两个辫子兵各舀了一瓢沸水,朝着唐一蔵劈头盖脸地猛泼了过去,接连泼了几十瓢。唐一藏不再叫嚎,只剩下了轻微的呻吟声。此时此刻,他整个人正像一头待宰的生猪,身子蒸腾着浓烈的水汽,只等着屠夫拔刀相向了。两个辫子兵做完这一切便退了下去。属于他们的活儿完工了。辫子兵给唐一蔵覆冷雪浇沸水的当隙,铁床旁侧早就杵着一个中年男子,他便是今天负责行刑的刽子手。
这个刽子手长着一副与人们想象中的刽子手,大相径庭的面目和体型。在人们的印象里,刽子手大都是身肥体壮的彪形大汉。而这位却瘦小孱弱,看上去更像是一介书生。特别是他怀里抱着的一把褚红色的小木刷子,更加衬托出了他的儒雅。木刷小巧玲珑,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梳发盘髻用的梳子。不过这把木刷在任何集市上是买不到的。这是一把特制木刷,有一拃多长,两指多宽,寸余厚,其上密密匝匝地嵌满了锋利的铁钉。寸余长的钉头寒光闪闪,闪烁着死亡般的光晕。刽子手打量着唐一藏惨白的躯体,仿若欣赏着一幅美妙绝伦的艺术品,伸出两指摁摁他已经半熟的肌肤,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手里的木刷。
刽子手一手握住刷把,一手摁住刷背,先照着唐一藏的后肩轻轻一摁,钉头便尽数嵌进了唐一蔵的肩肉,又在他的脊背上左右一揦,剌开了一道两尺多长的血痕。唐一藏身子剧烈一抖,震得脚踝上的铁链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倾尽全力猛然由喉咙里发出一声如野狼般的嗥鸣,既而身子若抽了筋骨一般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刽子手大开马步摆正了姿势,双手操着大铁刷,由唐一藏的后肩一直揦到他的小腿部位,揦了几个来回,鲜血已经滋满了床面。半刻钟后,刽子手手里的活儿已经进入了正常状态。他非常明白,梳洗一旦开始,必须在两刻钟内完活儿。凭着他以往施刑的经验,还没有人能忍受这种痛苦超过三刻钟。刽子手以优美的姿势大幅度地摇摆着单薄的身躯,正像木匠师傅于一块刨平的木板上仔细认真地涂刷着油漆。两个辫子兵则不断翻转着唐一藏的躯体,配合着刽子手的梳洗,以使刽子手能将他梳洗得干净利落。
现场寂静异常。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充斥着铁钉揦碎肌肉的令人心悸的嗤嗤声。两刻钟后,铁床上堆起了两遛儿鲜红细碎的皮肉,唐一藏再也没有了生息。现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两个辫子兵于床面上翻转着的不再是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刽子手停止了手里的活儿,朝着旁侧的两个辫子兵一挥手:“扔下来。”两个辫子兵将唐一藏摔在了厚厚的雪地里。此时的唐一蔵尚有一丝气息,血淋淋的胸骨里鼓跳着一团像猪尿脬般的半透明白膜,白膜之下隐藏着一团蹦跳的赤红——他的心脏还在做僵死之前地最后挣扎。
这就是所谓的“梳洗刑”。
梳洗刑的妙处就在于不会让受刑者即刻闭气,必须承受这种常人难以承受的疼痛超过两刻钟。梳洗刑乃古代十大酷刑之一,由明朝皇帝朱元璋所创。听上去颇为文雅的一个名称,实际上是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可能朱元璋早年杀过猪,懂得“沸水刮毛”的杀猪手法,所以对这种刑罚比较有研究。
短须官员又扔了一支令牌:“下一个——”益长卫早就吓瘫倒地,叠腰大棉裤的裆里混满了屎尿之类的污物。刽子手如法炮制,两刻钟后雪地上又多了一具红白相衬的尸体。
最后一个是刘铁拳。短须官员喊到他的名字的时候,刘铁拳将镣铐一抖,竟然猛地挺起了身子,昂首阔步向着大铁床走了过去。他走到铁床近前,伸出双手将满是碎肉血浆的床面一划拉,扭头朝着提着木刷的刽子手嚎喊了一声:“孙子哎!我若叫一声,就不是你爷爷。”
刽子手的脸色登时变了。两个围在大铁床近前的辫子兵,瞅着刘铁拳的壮举竟然心生敬意,他俩让刘铁拳享受到了先前二人没有享受的待遇。胖兵给他解扎腰带儿褪棉裤,瘦兵给他解绑腿脱棉乌拉,整个过程做得恭敬有加,连裤衩都是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了下来。
胖兵握着葫芦瓢舀了一瓢沸水,正准备往刘铁拳身上甩泼,却被刽子手伸手挡了下来。刽子手盯着刘铁拳赤条条的躯体恶狠狠地狞笑,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木刷。很显然——他想生刷。刘铁拳一直扭头盯着刽子手,咧开大嘴狂笑不止,孙子,你爷爷背上刺挠得很恁!快给你爷爷梳梳。刽子手一言不发,握着铁刷使劲儿一按,明晃晃的短钉尽数嵌入了皮肉之中。刘铁拳不嘶不嚎,只是牙关一咬,顺着嘴角流下了一溜儿鲜红的血浆。刽子手木刷揦动的频率极其缓慢,本来两刻钟完活儿的施刑,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之久。然而,在场所有人始终没有听到刘铁拳发出一声呻吟。
现场寂静异常,以至于两只被惊飞的老鸹误以为施刑完毕,又重新返飞回来准备寻觅美食。所有人都屏息凝视,慨叹着刘铁拳的壮举。什么样的铁骨汉子才能忍受如此的剧痛。刽子手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儿,狠毒的神色多了一丝惊恐。隆冬时节凄寒异常的天气,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碎的汗珠。
申时时分。行刑清兵和看热闹的乡民尽皆退去,刚才还杂沓喧闹的烈马地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烈马地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雪地上残留的黑脚印显示着这里曾有无数人践踏过,雪地上残留的血迹显示着这里曾经实施过一场令人恐惧的酷刑。
空中蓦然传来几声啾啾啼鸣,于空旷渺然的茫茫雪原久久回荡。两只老鸹终于落在了地面上,贪婪地啄食着它们觊觎已久的鲜嫩嫩的碎肉美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