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关山难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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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今是何夕,关山越矣

时间跳跃到2022年的年尾,研究生招生考试的前夕,偏偏此时疫情如冥顽不灵的叛军发起了最后的反扑,南方的形势变得前所未有的严重。到了正式考试那天,考点里的阳性考场根本不像特殊考场,因为阴性考场反而少得可怜。方植奇跟我一起奔赴考试,他的决心从下定的那刻起我便存疑,而至如今,我也没能理解他坚持此事的信念。

方植奇是在大四开学时才告诉我们他计划考研的,问其缘由,竟是父母之命,要求他一定至少要去试一试。迫于无奈,方植奇只好披上考研学生的外衣,被赶鸭子上架般地准备研究生的考试。他平时上课,下了课便回到宿舍接着打游戏,玩到十一点断网后,才拿出大学一年级时的高数课本开始看,看一个小时左右就上床睡觉。

他抓着那本朴实无华的教科书,翻来覆去去寻找着人生的奥秘,可那本书里,既没有系统的应试习题,也没有规范的知识划分,更未隐藏着指引他未来方向的锦囊妙计。

不以上岸为目的的考研,根本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我劝过他,可方植奇早已割舍不掉有关颓废的一切了。

当我从考场走出来,意识到考研笔试总算告一段落的那一刻,内心里并未像高考那年一样充斥着兴奋、激动与喜悦,反而只有如释重负,和丝丝缕缕的彷徨。

四年前自己想的都是未来三个月的放纵与玩乐,而如今,即便笔试结束,也仍有面试、毕业、工作……诸如此类的现实问题横陈在我面前。

我再也不是过往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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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2月26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发布《关于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的总体方案》,其中明确指出,2023年1月8日起,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实施“乙类乙管”,根据传染病防治法,对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实行隔离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触者;不再划定高低风险区;对新冠病毒感染者实施分级分类收治并适时调整医疗保障政策;检测策略调整为“愿检尽检”;调整疫情信息发布频次和内容……

所有人都明白这则新闻意味着什么。

困扰、纠缠、折磨人们长达三年之久的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虽然它没有被顽强的人们彻底击败,可是终于,人们不再惧怕它,能够以平常视之了。

新冠疫情,结束了。

正在此时,南方的春天也来了。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疫情开始时,我刚刚步入大学,疫情落幕时,我即将从大学离开,这期间经历的一切,就像长途跋涉过一场暗无天日的长夜。蓦然回首,我才恍惚发觉,这匆匆逝去的三年青春,竟如渺渺孤烟般平淡而独特、遥远又不可捉摸,不可挽留。

细数这三年,唯独是大一上学期那短短数月,令我印象极其深刻。刚到新环境人生地不熟的忐忑心理,虽体验不适却承蒙他人突然赠与的温暖的矛盾情感,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又都能认识崭新朋友的充实状态,还有即便拥挤简陋但仍很热闹温馨的乖张宿舍……那大一的气味——对,就是气味,不是任何画面也不是任何情感,就是从人的鼻腔中嗅入,可以闻到的那种穿越过岁月的阻隔依旧清澈迷人的自由气息,令我怀念得上瘾,它好像古人诗中所写的冲天香阵,浓烈地香透我的全部青春。

也许数十年后,当我回忆起大学四年时光,也仅能记起那个令人应接不暇的秋天,和那个踌躇满志的少年。

坦然而立于当下这个时刻,我终于抽丝剥茧地发现我对这所二本理工科大学的依恋,或许是我对这段青春岁月的怀念已转化成了吸附于这座校园围墙上的深爱,我竟提前为几个月后的正式告别感到悲伤——明明它曾令我失望透顶,明明它曾令我孤独失意,可到了离开的这个季节,我却如此心神不宁地舍不得。

我这才领悟到:名牌大学也好,二本双非也罢;热门专业也好,冷门专业也罢;所遇皆为良人也好,身边都是奇葩也罢……都无法改变各自青春的不可替代性,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我们的青春依旧绝代风华。

寒假到来的前一天,我站在学校教学楼的天台上,眺望远方,将校园风景尽收眼底。在这凄神寒骨的正月风中,我搂紧大衣,瑟瑟发抖,可仍不愿就此离开。我穷尽眼力望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是一次离别前夕刻进回忆深处的凝望。

最后,我张开双臂,迎接我在这个学校能欣赏到的最后一场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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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寒假远没有想象中的安逸。

我和姜阳林,都没有参加去年十月份左右的秋招。我是因为对那些岗位完全没有兴趣,而姜阳林,则是因为以往挂科太多,已越过了学校定下的某条界限,他失去了拿到学士学位证的资格——也就是说,他读完大学毕业,也只能得到一张毕业证而已。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李武隆放肆地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了一个很令人开心的笑话,即便他自己也距离那条界限一步之遥。而姜阳林并没有多大反应,总之我未能从他的表情中获取任何信息,他好像并不在乎。对于李武隆的嘲笑,他也没有计较,只是懒得理睬。后来我得知,他打算参加教师资格证考试,他家里有关系可以安排他进某所中小学中谋事,那张学士学位证并不能影响他捧起那只饭碗。

可我不难看出,姜阳林对这些世事完全是懵懂的,他对人情世故、就业趋势、社会思想和专业理念等等事理一概不知,他的脑子里对现实事物的理解极度匮乏,从他的身上,我找不出属于成年人的任何一个特征。

这是他的过错吗?可是,我却从他的身上看见了某种失败的教育的影子。

所以我格外可怜他。

姜阳林的大学之旅是极致的敷衍,是无可救药的得过且过,在我们看来,这四年期间,他就好像独居在大学正常生态之外的一个离群者。他既没学会一技之长,也没交到一个可托真心的朋友,甚至到最后,连那一张本科的证明也没有拿到。他就像做了一场竹篮打水的梦,现在梦醒了,他却和高中刚毕业那时全无二样。

何其可怜。

可再也没人能挽救他了。

隔壁宿舍的胖墩,他和姜阳林拥有差不多的境遇,虽然前者成绩中规中矩,挂科次数不多,并且从来没有违反过学院或学校的纪律,可是,胖墩却一次校招都没有参加过。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去试试?锻炼一下自己也好啊,总好过天天待在宿舍里吧。”

胖墩是这样回答的:“反正去了也是被淘汰,有什么好去的。”

胖墩骨子里是有十分强烈的自卑的。

我也没有再劝他。

而在看见舍友接二连三地开始准备考公后,胖墩在十月份竟然也动了考公的念头,他跟着舍友们刷课,刷题,用他那台老掉牙的破电脑追赶着进度。可是,即便将他那台开机都能卡半天的旧电脑换成全球计算速度顶尖的超级计算机,他也来不及追上那些从年初备考至今的竞争者了,他不是什么天才,每个人接收知识的能力都是有限的。

当23年寒假度过,我回到学校见到胖墩,和他聊起考公的事情时,才知道后来他根本没去参加公务员的考试,他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备考,最终却连挑战的勇气都失去了。

胖墩的前途比任何人都要迷茫,他没有背景,自身也不具备能力,甚至即使机会临头,他的心中也只剩下恐惧。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他,每当我问他日后想干什么时,都只能得到他支支吾吾的沉默。

胖墩注定是无法留在这个城市了。

他只好回到贫苦的山里去,在那儿,他起码不会无所事事地过完这一生。

除了我和姜阳林之外,原宿舍里的其他四人都参加了学校的秋招,然而过程并不顺利。稍微好一些的国企,都有筛选的要求,有些是“通过大学英语四六级者优先”,有些是“中共党员、学生干部优先”,有些是“有相关工作经历者优先”,可无论是哪一项标准,他们四人都无一达到,除了阿鹏成绩略有优势以外,其他人都是毫无特长的平庸。每一家前来参加秋招的公司,他们都投入了简历,然而大多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响应。他们为了等待面试的通知,从下午五点钟等到晚上九点钟,同样坐在教室里等待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唯有他们如四尊雕塑般守在那里,最后毫无悬念地被淘汰。

可是即便经历了这些,他们也并没有心灰意冷,在一次又一次不懈的尝试下,阿鹏、舍长与方植奇三人,终于如愿签下了一家国企,然而,这家国企并没有筛选要求,逢人便录,像是一家极度缺人的新公司,员工待遇也比较一般,还听说偶尔会有拖欠工资的情况……这绝不算一个好选择。

李武隆嫌弃这家公司,所以没有签下。回到宿舍以后,我简单了解了他们的情况,当我问及他们签下合同的理由时,方植奇和舍长都说只是先签好一家留个底,以免毕业时找不到工作,而唯有阿鹏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白纸黑字的合同发呆,没有说话。我们问他怎么了,阿鹏喃喃地说道:“这就签下了卖身契嘞……”

我笑着安慰说:“没事,接下来的公司你可以继续投啊,这家公司听上去很一般,以你的成绩我可觉得不值。再去争取一下更好的嘛,不就是交些违约金而已。”

阿鹏张大嘴巴道:“五千元的违约金哎!我可付不起,算了,我应该决定是这个了。”

后来阿鹏果然没有再去参加招聘会,他决心签一份合同守一个承诺,即便后者给予他的未来并不优渥,他也依旧不生悔意。阿鹏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他并不贪心,也从不为了自己舒服而接受旁人对他许下的便利,他永远坚持靠自己双手劳动获取果实的信念,不会动任何有违良心道德的歪念头。我知道,他的身体里藏着中国最伟大的一代人的灵魂——有血有肉、脚踏实地的劳动人民的灵魂。

那么,就只剩下李武隆了。

这个寒假,我俩将为一份offer而四处奔波,就好像大一刚入学时参加部门组织的面试那样,只不过不同的是我们带上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简历,要凭这轻薄的纸张杀出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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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级的招聘群里每日都会发出一些招聘通知,供还未找到工作的学生们筛选,我们便是依靠这些通知联系公司,求得面试的机会。我和李武隆一样是不愿四处奔波的恋家意向,如果专业的桎梏无法被打破,我们就只好优先选择一些负责项目管理的公司,它们大多坐落于本地,即使偶尔需要出差也不会跑得又远又久。

这样一家符合我们各方面要求的公司,在我们苦苦等待数周后终于浮出水面。

虽然公司很小,但机会不可错失,我和李武隆同时投递了简历,公司那边的人事很快向我们确认了面试时间以及地点。

那天我穿上了一件休闲西装,既不显得太过正式也不令人觉得敷衍,我放平心态,在这种完全陌生的场面下,我居然没有感到多少紧张。

面试是由老板亲自与我对话的。这位面目并不算和蔼的中年人向我抛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我都如一流利地回答,正当我有些惊叹于自己的轻巧时,老板突然向我问道:

“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看书、写作、打球,当然玩电脑游戏也算。”

“写作?”

我点了点头,解释道:“是的,我热爱写文章。”

“那你怎么会想到从事这个行业呢?”

我微笑道:“写文章需要各种经历的积累,从事什么行业并没有什么影响,那只是到达终点前一定要途经的过程。况且我也认为这个爱好能让我更好地感受生活,以更佳的状态去应对工作,如果说这个行业里还有能用得上我这个爱好的地方,那就再好不过了。”

接下来的问答我都淡然应对,我没有提前了解什么高深的话术,只有端正而诚实地回应好每一个问题,到了面试快结束时,老板对身边的助理说道:“那好,这个就定下来吧。”接着就与我商量实习的时间。我告诉老板说我参加了研究生考试,老板大手一挥说:“那就出成绩那天再说,如果你能考上我便祝贺你,如果没有,公司也欢迎你的加入。”

我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便告辞离开。

李武隆被安排在第二天面试,这短短的一天时间内,他就从我这探路先锋身上问了不下二十个问题,无非是“面试问了什么”、“公司规模怎么样”、“其他员工态度如何”之类的情报刺探,我将脑子里能记着的全部告诉了他。李武隆不仅从我身上获取情报,还问遍了跟我同一批前去面试的同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战略,他用得倒是娴熟。

李武隆跟我分析道:[我收集了这么多老板问到的问题,高度重合的就是问你们有没有挂科,到时候他要是这样问了,我就说我挂两科。]

[你哪只两科啊,你估计都有十几科了吧。]

[你傻啊,跟他说实话不是完蛋了?]李武隆骂道,[跟他说没挂就太假了,挂一科又有点刻意,说挂两科是刚刚好了,你觉得如何?]

面试的确需要一点伎俩,在这一点上李武隆做得像是一位行家里手。

李武隆面试前半个小时,他似乎紧张得不行,在微信里疯狂跟我发消息,要我再回忆一下还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细节,我有些好笑,问道:[你都已经做足准备了,还有什么好紧张的?他问,你想到什么就答什么好了。]

[第一次面试啊,真的紧张。]

[校招的时候你不是去过好几次吗?]

[那些都在筛选简历阶段就没了,还真没进过面试阶段。]

我无奈道:[那没事了。你不用紧张,就当作聊天好了,这家公司规模不大,哪会像国企那样严格。]

[你再回忆一下吧,他还问了什么问题?]

[能想到的全跟你说了啊。]

[再想想。]

[他还问我吃了午饭没有。]

[你有病。]

我哈哈大笑起来,有时候不禁觉得李武隆这人真是有趣,如果他的陋习能少一些,也不失为一位能给我带来许多快乐的朋友。

二十分钟后,面试结束了,李武隆给我发来信息道:[感觉他没问我什么关于专业知识的问题啊,大多都是我家庭情况,还有兴趣爱好什么之类的没啥营养的问题,怎么会这样?]

[你走之前他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有叫你去实习吗?]

[没有。他叫我回去等消息。]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李武隆这次的面试应该是黄了。

李武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唉,怎么办啊树燊,连这家小公司都不要我啊。]

[别灰心,还有机会。]

[唉,不过无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下一个更乖!]

我看着李武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回忆如藤蔓般爬上我的脑海,我不禁哑然失笑。李武隆正如他名字的谐音“乌龙”那般,他的人格本身就是一场乌龙,他时而滑稽,时而桀骜,时而不拘小节,时而斤斤计较,他与无数个自己自相矛盾,最终整体展现出来的就是一个不断闹出乌龙戏码的叛逆、又不懂得自省的莽撞少年。

现在他终于到了为自己的莽撞支付代价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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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2月17日,寒假结束,学校要求我们毕业生返校,完成毕业设计。

由于返校日是周五,周六日百无聊赖,闲来无事的我也不愿再缩在宿舍,本着与春天邂逅的初衷,我轻便且随意地在校园里逛荡。新校区的草坪上新种植了桃枝,上边茂盛地开满了粉白色的小花,从远处看去还以为刚下过一场大雪,将树叶都漂白掉了。桃枝下方的绿地被掉落的花瓣染成一片绛红,幼嫩的榕树隔了大老远也沾上了妖艳,空气中不咸不淡的潮湿夹杂着雨将下未下的冷意,柔和的春风穿梭过树木单薄的枝干裹挟走尚未落地的桃花,不知要将后者吹到校园里的哪个角落,我静静地走着,一路走进这场温润的春天里去。

不知不觉间又走至图书馆,我慢悠悠地推门而入,想着正好借这浓郁的春意读一本书。

然而熟悉的座位一旁,竟坐着一位熟悉的人。

“张悦。”我喉咙不发声地低语。

这位故人回过头来,她依然还是干净利落的短发,蓬松的空气刘海,微卷而齐整的发尾,只不过发色大变,染成了一种灿烂而优雅的金黄。她的容貌仍旧是那样明媚可爱,呈现出一种青春的无暇,她的眉目一如既往地存有藏不住的喜意,那是一种清澈而单纯的快乐。她微微一笑,嘴角两边的梨涡再一次显现,而我一见到这张扬靓丽的笑容,就好像霎时间时光倒退到了高中刚毕业时的那个夏天。

“好久不见。”她合上书本,指了指外边的走廊,轻笑道,“出去聊聊?”

我莞尔道:“好啊。”

我俩漫步至图书馆外边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块转角式阳台,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学校新校区的雄伟教学楼,与其顶端还未到开灯时间的六个黯淡的LED灯牌——那是学校的新名字。

南方交通大学。

这就是当初朋友们所说的前景,为了在毕业证上写下这个名称,得到所谓的“交通大学毕业生”这种熠熠生辉的称谓,我头脑发昏地不在乎专业的选择,随波逐流地来到这里读书。

实诚来说学校不差,只是它并不适合我。

而这种不适合远比婚姻中的夫妻不和更加痛苦。

可到了如今,已没有后悔的必要了。

我和张悦靠在阳台边沿的栏杆上,静静享受着从头顶洒落下来的暖和阳光,似乎舒服得一时间忘记了开口说话。此时,旷远深邃的空间,恰到好处的温度,似曾相识的距离,以及阳台之外轻若缥缈的风吹草动,都令人没来由地想起过去,不知是人太敏感亦或是太理想化的缘故,过往的一切都太近乎完美,仿佛澄钻般无可比及。

“铃铃——”急促的铃声乍响,将默契地沉浸入回忆深海中的我们二人捞起,我们恍然回过神来,无可奈何地相视一笑。

张悦感慨道:“就这样不知不觉七个学期过去了啊,回想起来好像入学那天还历历在目,可是现在自己竟然就要毕业了。”

我点了点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

张悦突然笑起来说:“杨树燊,你还记得在大一那时,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你跟我有一个约定吗?”

“约定?”我有些疑惑,“是说一起去上那个文学鉴赏课吗?”

张悦神秘地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接着她看向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想捉弄我一次。

我试着猜道:“是我当时答应你什么了吗?为你介绍吃喝玩乐还是帮你做些什么……”话未尽时我突然闭口不言,有什么东西如露亦如电地从我脑海中闪过,我好像从回忆的夹缝中摸到了什么棱角分明的晶石,那种狰狞的残缺感令我奇异。

“在这些事件下,我永远不会服从。因为我本知道什么样是对的,什么样是错的,那我为什么还要顺从它,变成我最不想成为的人呢?所以我想,在大学里更应做到的,是不忘初心,是做好自己。如果在茫茫人海里不能做到坚守自我,早晚会随波逐流成为自己以往所讨厌的人。”

“我可记着你说的话了,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如何?四年之后我们再回看如今的自己,回想起我们此时的原则与底线,看看它们是否随着生活产生了动摇。”

“好啊。”

四年之约。

原来是一场四年之约啊。

我没来由低下头笑了:“这么久远的事情你还记得。”

张悦歪着头看向我,她的短发在阳光下如田地里摇曳的金黄麦穗,“这个约定本身就极有意义啊,跨越一段生活的首尾,认识到自己起伏的过程,无论多么久远,未来就像有一个信标似的在等待着,所以我一直没忘,也一直盼望着这一天。”

“那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你发现自己跟四年前相比起来,有什么不同呢?”

张悦回过头去望向远处,托腮道:“好像,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大了几岁,个子没高多少,体重增了几斤,心里想的事多了,好像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四年之前,我觉得大学有些东西就是必不可少的,比如被人簇拥着的友情,又比如说两情相悦的爱情,好像只要我的青春轰轰烈烈,我的大学生涯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可四年后我才知道我一直误会它了,大学的功能只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找到工作,而这一点,直到这一天我才真正发现。”

“也许是疫情耽误了太多。”

“也是。”张悦轻轻点头,“刚上大学那年,我没两天就发一次朋友圈,无论是吐槽生活还是总结近况,我都会和朋友好好分享。然而这一年来,我好像失去了那种分享的热情,不知道是不是人长大了,就喜欢把事情憋在心底里,再也不乐意翻出来给别人看了。”

“是啊,你好长时间都没发过朋友圈了,我连你什么时候回的本校我都不知道。”

“我去年就回来了。”

“啊?我怎么完全没听说。”我惊讶道,“你连李武隆也没告知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张悦有些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你和他……关系不是很好吗?”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张悦不解地说道,“我和他好像就设计班服的时候聊得多些。当年他要了我那么多的作业来抄,心里过意不去,主动帮我找了做班服的店家,倒也确实为我减轻了不少负担。可就算这样,我没有主动将所有的近况分享给他的必要吧。”

“他不是说你们是平等交易么?他帮你完成一些部门里的任务,你借作业给他抄。”我回忆道,“当时你们聊得热烈,我还以为你们关系特别不错呢。”

张悦闻言扑哧笑道:“他连自己的任务都处理不好呢,哪有本事分身出来帮我呀。最多也就是分享给我几份资料,帮我传几句话罢了,不过也总好过没有吧。”

“那你还愿意借作业给他抄呢。”

张悦转过头看向我,双眼眯成月牙状地笑道:“你不也偶尔找我要作业抄么?我想着你和李武隆是一个宿舍的,既然他都来找我求助,那说明你们宿舍里应该都束手无策了,为了拯救你们,我决定大公无私地奉献出我的答案,捞你们一次咯。”

我半信半疑地道:“你的意思是你借他作业抄还是为了帮我?”

张悦眨了眨眼睛哈哈笑道:“开玩笑啦!李武隆刚入学时的确帮我不少,而那时我也怀着满腔助人为乐的热情,更没学会怎么拒绝别人,所以能帮上忙的我都尽量帮。”

我咬着她话里的线头说:“那现在呢?热情怎么全都被熄灭掉了?”

张悦叹了口气,她的目光蓦然暗淡下来,像是一时间感触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低下头去,注视着下方的荒芜草地,轻声说道:“人的热情都是有限的,以前我迫切地化作一团交际的火,想要以此光和热,温耀身边每一个人,只要她们能受到鼓舞,我就都很高兴。可是后来——也可能是我太脆弱了吧——有些时候真的感到很疲惫,内心里空荡荡的燃料库,甚至已经不能支撑我点起一根火柴。”

我安慰道:“你也只是累了、长大了,人的成长大多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从招摇到内敛,从修身到修心,而当一个人真正学会将生活的重心从外物上移到自身时,他方才跨出了迈向独立且独特的第一步。”

“可我觉得这样不好。”张悦转过身来,看向极具书香气息的图书馆内部,落针可闻的幽雅环境令人屏气凝神,可空旷明媚的室外空间又让人不禁神游天外,“人的成长怎么能反从兼济天下的理想回退到独善已身的私愿上去呢?”

我沉默了一会道:“理想始终是理想,光靠纸上谈兵是实现不了的。我们是预料到了自己的不足,于是重新回到了提升自己的步骤上,寻找再次登上理想山巅的机会啊。”

“真的是这样的么?”张悦有些沮丧地说道,“可我觉得自己不一定有再度向上攀登的勇气了。”

我闻言一愣,这才明白张悦话里的深意,也许她现在正和当初的我一样,开始埋怨生活的平凡与单调。我轻轻笑道:“罗曼罗兰曾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执着地热爱它。张悦,你得热爱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学会享受它,而不是从你那被他人所左右的生活状态中寻找乐趣,如果你的快乐只能依托他人而不是自己,那么你很难得到高品质的快乐。就连我在经历一些情绪挫折之后,也能毫不畏惧地再次向山巅发起冲击,你怎么会做不到呢?”

张悦抬眼举目,定睛看向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还是你会说大道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也没有,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见的风景。”

张悦点点头:“我都记着呢,谢谢你啦。”说完她大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张悦这熟悉的道谢方式令我哑然失笑。

看见张悦的情绪略有振作,我也不想继续在这令人失望的现实问题上多做纠缠,于是我转移话题道:“换了个专业,感觉如何?应该比以前自在不少吧。”

张悦摇了摇头:“其实也没有。所以有的时候我会后悔说还不如不转这个专业。”

我疑惑道:“为什么?女孩子干什么也总比干工程这一行要好吧。”

张悦不置可否,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话语中带有淡淡的惆怅:“你说的没错。可那只是就业趋势。对我而言,两个专业我都觉得平平无奇,都谈不上怎么喜欢。我不像你有着那么强烈的目的,我只是顺着我的直观感受走——我在新环境遇到的朋友,她们带给我的快乐,远不及你们真诚。所以我感到很可惜。”

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打趣道:“张悦,所以当初何必转走呢。你以为我们这样的朋友是很普遍能随随便便就遇到的吗?现在知道咱的稀缺可贵了吧。”

张悦没好气地说:“你少自卖自夸。”

“这不是想逗你开心嘛,”我微笑说,“你也不必觉得遗憾,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如果为了我们这些朋友牺牲你的前程,我们反而会觉得拖累了你。”

张悦转过头来,像是想重新认识我一般仔细端详我的脸,“杨树燊,我发现,你真的变了,你没有以前那么敏感了。”

我揉了揉脸,怀疑道:“是么?”

张悦点点头,“真的。以前的你会为了别人一句话想很多很多的事,会涌上各种各样的情绪,所以你总是走神。可是现在的你,我觉得你对世事更加专注了,没有当年那么……”张悦停顿了一下,她似乎在脑袋里搜索着形容词,思考了有一会才蹦出一个词来:“婆婆妈妈了。”

我吓了一跳:“张悦,你以前就是这样看我的?”

“拜托,你以前真的很拖泥带水好不好。”

我一笑置之。

“的确,我现在不愿意让自己想太多,我不想让自己再升起一些毫无意义的情绪,引起我的精神内耗,我只想把我所有的精力投入到自己有所期盼的事业当中。”我优哉游哉地说起近事,“可是,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我,那是一种改变,但我现在有点不愿意接受这个改变。自从我发现我的劝导对他人不起作用、我的观念不一定为客观正确的时候,我开始改掉自己好为人师的习惯,可是如今我却觉得,自己的人格越来越飘摇不定了。”

张悦疑惑地问道:“什么意思呢?我没听懂。”

“就是说,我有点认不清自己是怎么样的人了。”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以前我有一套向往的人格标准,我想成为一位能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一般的人,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当时我觉得成为这样温文尔雅的人简直是太酷了。所以那段时间里,我常常以这一套标准要求自己和身边所有的人。可是,在我以言语规劝身边的人之时,却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做了错事,这令我觉得无比沮丧。我无法做到言行一致,不能以身作则,那我又有什么资格管他人的闲事呢?所以,我渐渐地放下一切,纵容一切……然而,这种放下,却仿佛把我自身向往的高尚人格给抛弃了。我那时才明白,我的确已经不配劝导他人,而我不再够资格的原因,不是因为害怕受到别人对自己双标的指责,也不是因为自己看透了世俗不再愿意插手外事,而是因为自己决定不再衡量他人时已经失去了约束,随波逐流地失去了最原先的自己。”

我回过头来看向张悦,此时张悦仍在认真地思索着我说的话,她陷入往事般皱着眉,又因为我的困顿而感到有趣,好像确有自己的感想。我们之间平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

片刻之后,张悦直起腰来,稍微舒展舒展了身子,她看向我,微笑着说:“我觉得吧,你得接受自己的双标,得接受别人对你虚伪的批评,因为这些都是真的。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些不认同的话丧失掉自己的自信。你四年前的那句话说的多好啊,你本知道什么样是对的,什么样是错的,那你为什么还要顺从不合理的潮流,变成你最不想成为的人呢?这句话放到如今更加适用。我认为只要你坚持的始终是正向的目标,你对他人的劝导是基于这个正向目标而出发的,那么你从他人身上得到的反馈也同样会是正向的,他们对你的批评也同样会督促你成为更好的自己,这何乐而不为?有些唤不醒的人、不可理喻的人,就算了吧。如果他们不愚蠢、不迷失,这个世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智者与愚者之分呢,你说对吧?”

我有些惊奇地看向她:“怎么你也会讲这些大道理了?”

张悦翻了个白眼道:“跟你学的嘛。”

“刚刚你还对人生理想可望不可即,怎么现在说话这么有深度了?”

张悦无奈地说:“对高处不具备勇气是因为现实的残酷,这些你应该明白。可是关于身边那些人性,我当过班干部,自然比你看得清楚。”

“还可以啊。”我赞赏说,“在这方面你可以当我老师。”

张悦满意地仰起头,以一副长辈的神态指了指我的手说:“那,你拜师茶呢?”

我做了一个将茶泼她身上的虚假姿势:“拉倒吧你。”

张悦哈哈一笑,我看着她那张扬可爱的笑容,也跟着她咧嘴笑了。

云层如厚重的绒被盖住了晴日,而在阳光的穿透下,它又像轻薄的窗纱,被明亮的炽光照射的通体透明。树木的轮廓立刻从地面上消失,广场中央的抛光砖瞬间黯淡如粗石,大地霎时间遍地都是树荫,微凉的风从遥远的地方匆匆赶来。原在榕树下的座椅上休憩的情侣们终于开始走动了,他们有的牵着手,有的挽着臂,有的靠肩头上的摩擦酝酿出矜持的爱意,就这样缓缓地融入进艳丽的春天里。

我和张悦若有所思地沉默着,仿佛是感慨过后的自我冷静。我望着下方三三两两的情侣们微微出神,有些怅然若失又有些可笑的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才发现张悦正娴静地看着我。

我不知她看了我多久,只知道当我对上她的眼睛时,她那灵动眸子如石化被打破般涌现出来的种种情绪,说明她和我一样正沉浸在微微的伤感中。

张悦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般开口道,她此时此刻跟我内心里如出一辙的遗憾。

我笑了笑,说:“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惜,没能在大学期间谈上一场恋爱。”

张悦点了点头,“是啊,有点可惜。”

“在那边就没人追你?”我歪着头问。

“有啊,但被我拒绝了。”

“啧啧,这男生好惨。”我开玩笑说。

张悦无奈道:“怎么,你跟他同病相怜倒是先可怜起他来了?”

我耸了耸肩说:“是啊,我可比他还惨呢。”

张悦来了兴趣般地凑近我,笑着调侃道:“怎么,细说一下?你到底是怎么被拒绝的,让我开心开心。”

“她有喜欢的人了。”

“哦——”张悦浮夸地拉了一个长音,“原来是被另外一位竞争者击败啦?”

我无奈地承认道:“是啊,输得彻底。”

“我理解你。”张悦收敛笑意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其实我早就预见了,你们俩很难有结果。”

“你连那女孩面都没有见过,这就能预见到了?”

“这两年来你也就比我多见两面而已!你这算不算得上是五十步笑百步?好吧这个词不应该这么用……”张悦老气横秋地说,“虽然你们以前关系很好,可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疏远,再想恢复以往的亲密,很难啦。”

我有些忍俊不禁:“谁说的?我跟你不也差不多一年时间没见么?怎么这次见面没有什么阻隔的感觉啊。”

张悦神色认真地说道:“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但你跟她,是如履薄冰的准恋人。”

“准恋人……”我抬起头呢喃说,“这个词用得很好。”

“那当然。”张悦得意的样子很是可爱,“而且除此之外,让我最有你们会无疾而终的想法的原因是——其实我想问问你,你喜欢的到底是和她共同的故事还是,她这个人?”

“应该都有吧。”我脱口而出,这当然是最完美的回答。

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答案。

我明白,我早已混淆了自己的怀念与爱意,为了追回那些已经逝去的时光,我固执地要逆流而上去找回曾和我共同创造它们的故人,以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永远地将过去的美好留在自己的身边,我才能因为这个尚未结尾的故事令自己的怅然若失得到一丝一毫的缓解。

可是,那段记忆只是生活的影像,并非爱情的结晶。

“那你,放下了吗?”张悦轻声问。

“放下了。”我镇定地说,“我和她都是固执至死的人,我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可我们之间若无一个帮忙让其与世界和解的人,终究会撞死在现实的南墙下。而且我们观念终究不合,即使我越来越像以前的她,她也会越来越像以前的我,我们仍是在背道而驰。”

“是这样啊……”张悦语气温柔,“可你还是会觉得很可惜吧,苦苦纠缠了这么多年,花费了无数青春中的宝贵时间与精力,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我没谈过恋爱,所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从这段感情中究竟获得了些什么呢?”

得到了什么呢?也许只有一地狼藉吧。

从不甘将就的决心,到落落大方的表明,再有难凉热血的回信,最后却仍剩下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感情,是啊,到头来,我一厢情愿改写的结局,却和原先的没什么两样。

还是分道扬镳。

如果我能早些对过去释怀,将这股子犟劲转移到正确而值得的人身上,也许播下的种早就开花结果了。

我不由得想起这些年来和我关系密切的女孩,可是越想越觉得惆怅。恬熙曾在我迷茫时引导我,张悦曾在我最灰暗的时刻给予我支持,反观你,张澄月,你给我的只有幻想。你欣赏的只是作为你朋友的我,而不是作为杨树燊的我,这令我觉得很失望。

良久,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张悦回答说:“学到了一个道理吧,也说给你听——未有结果之事,莫要声张;已成定局之事,莫再呢喃。”

张悦观察着我的脸,说道:“可我没看出来你后悔。”

我侧过脸去看向远方,轻声说道:“这就是年少的喜欢啊,它是毋庸置疑的实诚,是指名道姓的确认,是不顾后果的天真,是不讲道理的放任。虽然现在事后看来当时的行为很不理智,可是,在这追逐的过程中,我收获到的快乐是深沉且长久的,我迷恋这种快乐。”

张悦笑着轻轻为我拍掌,“真是太令人惋惜了,她怎么就不喜欢你呢。”

“不知道喔。”

“你问问她嘛。”

我不禁乐了:“你那么闲你帮我问去。”

“可以啊,你把她微信推给我。”

“才不要,我怕你乱来。”

“我像是那种人吗!”

“你疯起来难说。”

张悦笑眯起眼睛:“你想死吗?杨树燊。”

我知道她又要对我拳打脚踢,便赶紧招架道:“没有没有,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张悦冷哼一声,没再说话。

我们二人再度陷入中场休息般的沉默,可我却没觉得这样的沉默有丝毫的尴尬,在这样宁静祥和的环境中,开口说话似乎已成为了一种犯忌。

“铃铃铃——”铃声又响起了,这种总是让人喜忧参半的铃声,好像常常在上课时分秒不差,在下课时又姗姗来迟,它不沉不重,好像一只轻盈的漂浮在校园上空的精灵。

“杨树燊,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张悦低声说,“在你心里,我到底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呢?”

我知道张悦想要说什么,可是我仍旧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好像你说的那样。”

张悦好像早有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她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为我这位好朋友写过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呢?”

我愣住了。

因为我竟不假思索便想到曾经写过的一句话:

看某人青丝新作剪,虽未忘返流连,也浮想联翩。

想某人明眸不复见,曾盼重续前缘,仅一厢情愿。

我想起那个有些炎热的九月,想起我们在图书馆的第一次对视,想起我们在聊天中的袒露心扉,想起那条草莓款式的发绳,想起在军训解散后我们的约定……我这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和张悦之间的故事也洋洋洒洒写下了那么多。

“有。”我点点头说。

张悦洒然笑道:“那还算你够朋友。”

她轻轻撩了撩遮住耳朵的短发,神色轻松地问道:“杨树燊,我们能拥抱一下吗?下一次这么有缘分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我没经思索便答应了:“当然可以。”

我张开双臂,张悦略显僵硬地贴近我的胸膛,她与我身高差距并不大,其肩膀的位置正好碰撞在我的胸膛上,她用两臂小心翼翼地包围我的身体,最终两手到达我的背部,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她在我的背上迟缓地拍了两下。

出于男女的隔阂,我们并未拥抱得贴切,仅仅是肩膀位置的接触,然而我仍能感受到张悦身体的柔软,以及能够嗅到,她身上好闻的芳香气息,那是一种干净的清新味道。我心跳不由得加速,此时,张悦的脸颊距离我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与她发梢轻轻撩拂过我脸庞的微痒感,她将脑袋搭在我左边的肩膀上,我们拥抱了大概有五秒钟的时间。

最终,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祝你前程似锦。”

我的心突然如被触发的古老机关,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我犹豫片刻,轻声说:“愿我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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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你在地铁口分开之后,比起难过,我更加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不是因为让我解脱了,是我认为让你解脱了,但看起来效果不像我想的那样。喜欢一个人得不到回应,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我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喜欢过一个人,上大学后人生中头一次感受到了,顿悟,所以决定和你讲清楚,否则可能我会一直不讲。当然这是我的个人见解,如果你不认同,请见谅。

杨树燊,你曾问我为什么看了你的文字,还是喜欢不上你。我记得当时语塞,只是匆忙回答“我也看很多作家的文字,难道也要喜欢上他们吗”。回到家之后我努力想了想,这不是无解的。我欣赏你引以为傲的文字,这不是骗你的。看过很多次你的文字,我经常深深感慨:天啊,为什么我就写不出这些。我从不怀疑你终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是,你的文字和你终究不是一体的,就像你的文字和我喜不喜欢你这两件事毫无关系一样。喜欢是很奇怪的事情,我这么多年都喜欢不上你,以后应该也做不到了。

遇到那个男生之后我终于明白,喜欢应该是灵魂深处的事情。无关长相,无关地位。那是三观相合的自然吸引,是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天然契合。什么是三观相合?我之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直到看了《三观易碎》这本书,作者说,两个人想要长长久久在一起,必须三观相合。你认为我看了你的文字就理应喜欢上你,但我不这样认为;你认为异性朋友不应该单独约出来,我跟你持相反意见。还有挺多这些微小的细节,其实处处显示出我们三观的不合适,不是吗?也许开始你会容忍我和你不一样的想法,但你想过以后吗?这种不和谐的想法越来越多,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你会厌倦我,到那个时候你确定还能容忍吗?

你和我说到你的理想,我明白你想说什么。看到年纪轻轻的阮天真取得这么了不起的成绩,你觉得自己在这个年纪还做不出成绩,这很让你难受,对吗?我们那天去看的《心灵奇旅》,其实给我很大的震撼。它没有告诉你要加油啊努力啊奋斗啊,不然就比不上别人了。我认为它讲的,是接受平庸、热爱生活。就像余华老师说的,接受命运、怀疑生活。多少人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最后却活成了自己当初最看不起的碌碌无为的平庸样子。我不是说你也会是这个样子,但这就是生活啊。生活就是一次一次打击你,让你不得不屈服啊。你肯定会在心里反驳,所以它打击你你就不反抗吗?反抗啊为什么不反抗,当然要狠狠反抗,这才是青春本色嘛。但是多少人是反抗成功了的呢?多少人是给了生活迎头一击而不是给生活压垮呢?当然反抗了不可能一点水花都激不起来,大部分都会稍稍偏离那个不喜欢的轨道一点点。我想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做过,并且从来不后悔。这样你到老了,可以很自豪地对你的儿孙说:想当年老子也是反抗过生活的人呢。不会有人会因为最终的失败而嘲讽你,反而是那种勇气让你不朽。当然,我这样说是想让你放平心态,不是暗示你一定会失败。你总是说你是关山难越的失路之人,其实哪有什么失路之人,只不过是你成了一个患得患失的迷路者,所以我祝愿你,能在与自己的斗争中,永远泰然自若,永远战无不胜。

本来想手写的,但好像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所以发电子版给你。写的也不多,希望你不要太介意。我会永远记得你在地铁口叫住已经转过身的我,说:“祝我们前程似锦。”我也衷心希望,如果你在未来遇到了一个喜欢你的文字、同时也喜欢你的人——我相信你已经遇到了——希望你放手去追。别顾忌任何人,因为你值得。

唯愿你一切安好。

——张澄月]

(全书完)

作者正在努力码字中,去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