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霉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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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针青霉素吧。”

“你打青霉素了吗?”

有一段时间,我们村的人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发烧要打,咳嗽要打,眼睛肿了要打,腿受伤了也要打,仿佛不打就跟不上流行。正坤哥的手艺越来越有名。王凤丫嫁出去十里地,村上的孩子还有跑过来打针的。因为正坤哥打针不疼,轻轻一刺,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收针时又温柔又果断,正坤哥的食指摁上去,那枚指甲就像充血一样粉红。很多人都爱看正坤哥的手,洁净修长,葱白一样,指甲似乎从没长长过,外缘呈弧形。不管面对什么样的病人,正坤哥从来没有不耐烦过,而且不嫌脏不怕累。半夜三更有人喊,他背起药箱就走。正坤哥的技艺也见长,他又学会了输液。可别小看那枚小小的输液针,捏住,又稳又准地刺进血管都不是容易的事。村里的人得了大病在外住院,经常说那些年轻的护士,手艺还不如我们村的赤脚医生呢。

毋庸说,输液又成了村里的流行语。医疗室里那张床,正坤哥把那床铺得像落了一层雪,一点儿针渣煳焦也没有。感冒发烧去输点液,简直是人生的一大享受。经常听村里人说,找正坤输点液吧,一输就好。更有人说,输液比打针好受,那液凉凉地在血管里走,就像伏天吃块井拔凉水冰的西瓜。你不能说罕村人说的没道理,那道理确实是他们的真实体会,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有时候渴望生病像渴望什么似的。这话是铁秀珍的原话。她说你当罕村的大姑娘小媳妇爱生病?那是因为有刘正坤!她说这话笑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带情绪。相反,脸上都是满足和得意,仿佛刘正坤是她手里的一块宝,那块宝能换来大大小小的钞票。

村里人都很庆幸,当初培养了刘正坤这样一个人,是多么正确。比上吊死了的那个丫头不知强多少倍。

要说出过什么事,那也是在所难免,罕村人想得开。比如一个叫张占刚的人,才四十出头。有一晚觉得心脏不好受,输了一瓶液后,就彻底好受了。村里人会这样说,这是寿命,怨不得别人。还有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得了肾结石,疼得实在受不了,央告正坤哥给输液,输着输着人就死了。大家都说,她终于不疼了,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

对于生死,村里人的看法向来豁达,他们不当回事。

其实,事情肯定不止这些。常在河边走,那就得湿鞋。罕村人对正坤哥那真是没说的,包容加理解,当然,这是我说的。有一次,村里有个得伤寒的孩子死在了医院,据说是引起了并发症。村里人说,瞧,这要是让刘正坤输液,保准死不了。同样是伤寒,王大方家的二丫头那么重,不也输活了?

他们说的二丫头就是我。十几年过去了,那一天四针青霉素还在见证奇迹。

铁秀珍没嫁过来之前,四老歪表大爷家一直很平静。表大妈赵兰香像个老帅一样坐得住阵,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围着她转,她指东别人不敢往西,她打狗别人不敢骂鸡。铁秀珍嫁过来就不行了,她要给刘家改规矩。过去,正合、正清的工资都上交,媳妇们花一分张口跟婆婆要一分。比当下的财务制度还严格,媳妇们要一次钱,哆嗦一回。要五块能给三块就不错了。这还是大媳妇。二媳妇不受待见,要三块顶多给一块五。在他们家其实有许多笑料。媳妇们来月经不使卫生纸,而是用布袋子装草木灰,当卫生用品。这是赵兰香她们那代人年轻时用的招法,没想到借尸还魂了。铁秀珍哪受得了这个,她在娘家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帝修反来了坚决打,还怕你个老太婆不成!铁秀珍要求正坤哥的收入她保管,否则就分家。赵兰香简直气疯了,天下居然有这样做媳妇的,嫁过来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造反。这还了得!娘儿俩从吵嘴到对骂,谁都不退缩。铁秀珍心想,我这次退一回,这辈子就会让你攥出尿来。赵兰香心想,即便你是皇上的女儿,嫁到刘家就得守刘家的规矩,管不了你,我怎么管别人。人一撕破脸,就说话没好嘴,走路没好腿。铁秀珍越骂越痛快,说婆婆如何压榨儿媳妇,倒不是指自己,而是指所有媳妇。因为常年不用卫生纸,裆里像烂泥一样臭烘烘,家里整天一股子糜烂味。“你不把别人当人,就不配别人把你当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有你这样做婆婆的吗?你不配穿我织的毛衣,脱了,你给我脱了!”铁秀珍的小刀子脸寒光凛凛,手指点着赵兰香的鼻子,硬生生地让她把毛衣脱了下来。大家都说,赵兰香这回可遇见茬儿了,啥婆婆使啥媳妇。

“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赵兰香的口头禅,没想到铁秀珍用起来也轻车熟路。村里河也有井也有,何至于到撒泡尿照镜子的地步。那种极度蔑视、轻贱真是在骨子里,细一琢磨,没有比这更狠的骂人话了。

有一句话格外刺耳,铁秀珍说赵兰香跟大队书记搞破鞋,“你当罕村人不知道?呸,纯粹是捂着耳朵偷铃铛。人家不是不知道,是装不知道,护着你那张老脸,否则臊也把你臊死了”。铁秀珍用一根食指划拉脸,那是没羞没臊的意思。大家往回一想,可不得了,大队书记不就是铁秀珍的爸吗?在罕村统治若干年,最近才被人拉下马。被拉下马的第二天就找姑爷输青霉素,说喉咙肿得吃不进东西。铁秀珍没文化,但脑子好使,宗宗件件的事都记着。说赵兰香给书记送年糕,就像《夺印》里的烂菜花一样,来了就不走。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当赤脚医生,她像狗一样三更半夜钻寨子窟窿。钻进来干啥?你当别人都是傻子?赵兰香一下就给骂晕了。她家墙外边有个碾盘,开始她抚着大腿在那里哭,哭着哭着就没气儿了。

婆媳开战的时候永远看不见正坤的身影。赵兰香一没气儿,他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也不慌,也不忙,掐人中,泼凉水,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总算把老娘救活了。赵兰香不依不饶,非要输几瓶液,她在医疗室的床上躺了好几天,正坤哥每天寸步不离地伺候,直到有一天,赵兰香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铁秀珍经济上闹独立还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她在住房上闹独立。原来,她跟正坤定亲后,就给自己选了房基。那时他爸还在位,把大队院墙外的一处空场批给了她。这件事做得隐秘,连正坤也不知道。所以铁秀珍闹独立有充足条件。自己手里有几个钱,又跟娘家拆兑一些,就把房子盖起来了。大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铁秀珍跟婆婆骂战也好,盖房也罢,刘正坤都不参与。你永远看不见他有态度。他每天背着药箱走街串巷,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他脸上永远挂着淡淡的笑,不温不火,几十年如一日。除了做大夫,他啥也不做。包括下地干活之类,都是铁秀珍一个人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他没烦过谁,也没朝谁发过火,跟谁都没产生过一丁点摩擦。他就像个蜡人,温度几乎恒定。

于是人们开始往回想,他不当赤脚医生之前什么样。他初中毕业参加了几天生产队劳动,不出挑,也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歇工时自己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玩小虫子。有一次,他把蚂蚱用草梗穿起来一串,挂到了树上,收工带回了家。也有人问他干啥使,他一笑,没说。

他很少跟人交流什么,见面说话永远是几句客套。

铁秀珍的行为,等于给刘家铁板一样的生活撕开了缺口,以后这个缺口再没能愈合。赵兰香只得给儿子们分了家。老大老二也先后要了宅基,从老宅搬走了。老宅分给了老三和老七。后来,老三正气转业到了北京,在环保部门做督查。他自从做了军官,就再没给家里汇过款。老七正辉大学毕业以后留在了天津,做规划设计。他们经常很长时间不回家,老宅就剩下了表大爷表大妈两个人,还有门口的两个石狮子。那两个狮子也老了,眉目越来越变得模糊。表大妈经常骑着小三轮赶大集,到集上去吃煎饼果子。她逢人就说自己有多后悔,当初瞎了眼,找了铁秀珍这么个媳妇,把好端端的一大家子人搅得七零八落。早知这样,不如让正坤娶那个赤脚医生了,眼下人家在县里的医院做大夫,已经是主任了。

也有人把这话传给正坤,想看他的反应。正坤只是一笑,一句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