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风物那堪
苏轼有些惊讶,问道:这贬谪之地竟然还有文章?现在看来,我苏轼文章再好,也比不上他们会做文章啊!你说来听听。
陈季常说道:他们想置你于死地而不得,在贬谪时又煞费苦心。我早就知道你要来黄州,之前有人借故取道黄州,无意之中跟我说你要贬谪黄州。当时你和我父亲在凤翔府闹得不可开交、人尽皆知,他们以为你和我父亲始终不合。就连我父亲建凌虚台,你都写文章批评反对。我父亲凤翔府任职时身体还挺好,为什么凤翔府任职后不久就病逝了?你猜他们如何说。
苏轼说道:肯定说是因为我而去世了。
陈季常回答道:确实如此,说过之后那人便离开了。
苏轼疑惑道:就为了提这二十年前之事?
陈季常笑着说:他们想借刀杀人。我游侠任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以为只要挑拨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就能实现这个目的。按他们的想法,就算我不在黄州除掉你,也会处处刁难你。
苏轼问道:他们或许不知道我们俩的真正关系。
陈季常说道:我来个将计就计,对此不置可否。万一我说苏轼是我好友,他们不把你贬谪黄州,岂不是人生遗憾?
苏轼感慨道:小人以为别人都是小人!他们焉知君子坦荡荡。
陈季常说道:诚如是啊!你写几句诗文,他们就想以莫须有罪名置你于死地。都是同朝为官,有些还是你的同年,就算是在朝为官,也不过是为官几年,又能戴多少年官帽?此举是为何?人心之歹毒,不仅无聊,也深不可测!他们借着自己的逻辑推理,你对我父亲公然顶撞、写文讽刺、上书参奏,那岂非深仇大恨?
苏轼笑道:貌似有些道理,那我以后得少写诗文了。
陈季常想起苏轼曾写过的一首诗,说道:“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可不能因为下有行人,猿猴仙鹤就不鸣了对吧?你胸中若有好诗文,不写出来,岂非可惜,你要为自己的快乐活着、为了喜欢你诗词的人而活着,不用看小人嘴脸。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你的诗词是要和李杜一样,要名垂千古的。
陈季常凑近苏轼,继续小声说道:再者说,听闻当今圣上非常喜欢你的诗词,经常会寻你新作的诗词来吟咏。
苏轼说道:看来,我在圣上心中,只是会舞文弄墨而已了。圣上喜欢,又如何?不也沦落至此?而且连累了家人同僚朋友。驸马王詵因为给我通风报信,被削除一切官职爵位;王定国被发配岭南,至今生死不明;弟弟子由被贬谪筠州,目前我的家小还托付给弟弟照料;司马公、王公、张公、文公、范公也因为我求情,被处罚。做官不同于写文章啊!当年陈太守知道我少年成名,难免骄傲自满,恃才傲物,不善于隐藏自己,容易遭小人嫉恨暗算,因此用事敲打磨练我,现在来看,我真是辜负了陈太守一片苦心。
陈季常说道:所谓委屈自己,一生俯就别人,这样的仕途又有何意义?我从小随家父浸染官场,见太多了,因此自觉远离官场。别听我爹爹的,你苏轼是官场的异类,我是官二代的异类。我们都是自由的异类,岂不痛快?
苏轼连声说好,举杯说道:为我们两个异类在他乡相逢,共饮此杯。
陈季常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复斟满,带着几分醉意说道:其实我爹爹也是异类,家父曾经辞去三品的龙图阁大学士,去当一个六品知州,你说有这样做官的吗?他还拿公家的酒送给穷人,最后自己拿俸禄垫付了这些酒钱,此事并没有人知道,我爹爹事后却上书弹劾自己,你又听说过自己弹劾自己的官吗?我爹爹给自己扣上“以私用公”的帽子,请求辞职。当时我跟我爹说,你这有作秀的嫌疑啊?!会被官场同僚所不容的。而这种事情现在官场还有吗?如今官场乌烟瘴气、溜须拍马、尔虞我诈成风,小人得道啊!苏轼兄,你被贬谪出来,挺好,我为你祝贺。
说着,陈季常起身吟咏屈原的诗句: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金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苏轼有七分醉意,却有几分痛后的清醒,说道:季常兄,季常兄,你喝多了,你喝多了。莫谈国事啊、莫谈国事,从今往后啊,我苏轼只谈家事琐事邻居事田园事、耳朵只听风声雨声鸟声江流声小儿朗朗读书声。
窗外弯月当空,苏轼记得从开封出发还是一弯新月,从新月如眉到满月如盘,而今又是弯月如船了。人生恰如此月!新月如同人之出生,满月如同人之壮年,壮则衰,满则亏,盈则虚,生命真如白驹过隙,倏忽已是二十年光阴匆匆逝去。苏轼回想当年的自己还是二十七岁!刚刚步入仕途,少年得志,名满京城,意气风发,季常兄则是鲜衣怒马,笑傲江湖。苏轼自以为趁此开明盛世,能在仕途上成就一番伟业,实现读书人的志向抱负,而今已过不惑之年了!除了留下了一些诗文,博得他人赞许,没有做出任何政绩。倒不如季常兄在此隐居,一家老小常在一起,逍遥无忧,自在快活,落一个清静。
陈季常见苏轼陷入沉思,想苏轼刚刚遭受贬谪,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不如换个话题。
陈季常想到自己前几日新打磨的词,便说:子瞻兄,我写了一首词,叫做《无愁可解》,你帮我评判下。
还没开始吟诵,陈季常瞅瞅夫人不在跟前,悄声说道:我家贱内读后,点评了四个字。
苏轼问道:哪四个字?绝世好词?
陈季常凑到苏轼边上耳语道:狗屁不通。
苏轼哈哈大笑,说道:狗屁不通?
陈季常惊得筷子都掉了,赶忙说:子瞻兄啊,小点声,小点声。若是被我家夫人听到了,可了不得了,听我吟诵给你听,你是大家,给个客观的点评。
苏轼哈哈笑了起来,好好,我平生读的都是通顺的文章,倒是很想读一读狗屁不通的文章。陈季常起身,展开词作,开始深情地吟诵《无愁可解》:
光景百年,看便一世,生来不识愁味。问愁何处来,更开解个甚底。万事从来风过耳。何用不著心里。你唤做、展却眉头,便是达者,也则恐未。此理。本不通言,何曾道、欢游胜如名利。道即浑是错,不道如何即是。这里元无我与你。甚唤做、物情之外。若须待醉了、方开解时,问无酒、怎生醉。
苏轼听罢,心说“光景百年,看便一世,万事从来风过耳”还可以。其他的几乎是狗屁不通,嫂夫人点评的对啊。用这么多文字,写酒,写愁,写来写去,写着写着估计都忘记这愁了,因为新的愁来了:该如何往下写。读者也得硬着头皮往下读。但是也不能打击陈季常啊?
陈季常吟诵完,问苏轼此词韵味如何?
苏轼说道:此文写得很好,没读完想着快点读完,读之前没有愁绪,读完了让人很愁。
陈季常:子瞻兄啊!实不相瞒,有一事我谁都没跟说过,我参加过科举,落榜了。丢人啊。这事我谁都没跟说。凤翔府认识你后,我爹经常表扬你啊,说你学学苏轼,你哪怕有人半点文采,参加科举、取得功名,也不曾丢了我们陈家书香世家的脸。想你老子我学习也算不错,怎么你就是个粗鄙之人。我幡然醒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谢绝一切朋友交往,发奋读书。信心满怀参加科举,一看考题,脑中一片空白,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块料,就又皈依我的正道了。我是想读书写文章当官为民为国为圣上,可惜啊,我是没长这个脑子,我终究不是读书人。我是官二代,就算不去参加科举,也可以靠着祖上的功德,去博取官位,可是官二代并不一定有水平当官,若是如此下去,岂不是成了误国误民的蠹虫?我还是把这机会留给合适的人吧。
苏轼酒量本就不行,此时只是听着。陈季常又自饮一杯,继续说道:我不仅不是一个读书人,我还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官宦子弟。我家在洛阳河北都有田园广厦,但是我真的看不惯那不劳而获、锦衣玉食、饱食终日的日子,和那些官宦子弟,我是想不到一起去、聊不到一起去、玩不到一起去、臭不到一起去。后来我想,我是什么人?哪里是我的归宿。我就离家出走,来了这里。
苏轼醉酒说道:难得啊,你啊!说到此处,苏某人惭愧,我比不上你,我是因为贬谪被迫来黄州,心中还有些不情愿。你是自己贬谪自己来黄州。你虽然不读书,但论修为境界,足以让天下好多读书人汗颜。
苏轼醉眼迷离,又斟满了自己的酒杯,并给季常倒满,说道:来来,我替天下读书人,和你共饮此杯,敬你一杯。
两位老友喝多了,苏轼靠睡在椅子上,鼾声四起,帽子掉在地上。此次与老友陈季常的饮酒相聚,苏轼甚是欢意,在其后来回忆的诗歌中写道“须臾我径醉,坐睡落巾帻”。
次日酒醒,陈季常向苏轼展示了一幅画《朱陈村嫁娶图》。苏轼看画,说道:这朱陈村不是当年徐州的一村庄吗?当年这一个村只有两种姓氏,一个是姓朱,一个是姓陈,两个姓氏和睦相处,民风淳朴,村民生活安定富足,村民之间嫁娶无论贵贱。当年我当徐州知州时候,农忙时节,还到过朱陈村,劝农早一点播种,不误农时。
谈及当前朱陈村如何,陈季常和苏轼唏嘘感叹不已,经过新政变法,苛捐杂税增多,百姓生活一片凋敝,村子日渐萧条,哪有当年的安定和富足?县衙里面的官吏为了收集捐税,晚上都得挨家挨户去打门催税,若是税收交不上来,还得被抓去坐牢。而这仅仅是新法变革以来农村生活变化的一个缩影而已。
对于此,王安石作为变法派曾经和保守派司马光展开过辩论。王安石和宋神宗说:变法可以同时实现富国强兵与富民的目的。宋神宗听了很高兴,这好啊。但是司马光提出了疑惑:天下财富是一定的,国家和军队用的多了,百姓的税收就会增加、利益就会受到影响、财富就不可避免的会减少,怎么可以同时增加呢?从目前来看,司马光担心的弊病已经出现。而百姓的利益受到影响,将会降低基层劳动者的生产积极性,也会间接影响富国强兵的目标。
苏轼感慨良多,在这幅《朱陈嫁娶图》上题诗两首:
何年顾陆丹青手,画作朱陈嫁娶图。
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
我是朱陈旧使君,劝农曾入杏花村。
而今风物那堪画,县吏催租夜打门。
而因诗词入狱,这次又写了讽刺新法的诗歌。在陈季常家足足住了六日,苏轼才辞别这位老友。
苏轼黄州贬谪四年多,陈季常和苏轼在一起游玩的时间近百天。四年时间里,苏轼三次去找陈季常游玩,在陈季常家里吃住。陈季常四次找苏轼游玩,住在临皋亭前的船上、东坡边的雪堂和南堂里。陈季常在苏轼显达为官时候相忘于江湖,在苏轼黄州落魄时候与这位老友相濡以沫,用自己的真情,陪伴苏轼度过那段最艰苦、最孤独、最失意的时光。
元丰四年,也就是苏轼和陈季常相见的次年,一零八一年,苏轼为他的好友陈季常写下了著名的《方山子传》,陈季常一生虽毫无建树,流传下来的也只有上文中所吟咏的“狗屁不通”的词作。却因苏轼此文得以名传千古,我们不妨一起读一读:
余谪居于黄,过岐亭,适见焉。曰:呜呼!此吾故人陈慥季常也,何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问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
余既耸然异之,独念方山子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见方山子从两骑,挟二失,游西山。鹊起于前,使骑逐而射之,不获。方山子怒马独出,一发得之。因与余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土。今几日耳,精悍之色犹见于眉间,而岂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勋阀,当得官,使从事于其间,今已显闻。而其家在洛阳,园宅壮丽与公侯等。河北有田,岁得帛千匹,亦足以富乐。皆弃不取,独来穷山中,此岂无得而然哉?
这或许是一无所有的苏轼能给陈季常最好的回赠。
辞别好友,苏轼继续被官差押解前往黄州。
黄州就在脚下了。